“姨母,薛姨要把我勒斷氣了”,玉樓春用一隻手撐著頭,隻是發怔,聽楊纖月委屈巴巴地抱怨,才勉強笑了一下,“阿夜,你鬆開她,鬆開她,沒事的,沒事的。”


    薛夜來並沒有鬆開楊纖月,她按著楊纖月的後腦勺,把孩子整個兒摟在懷裏,聲音還在顫抖:“姊姊,怎麽辦……他們在找的人,是不是就是咱們家銀兔兒?他們是不是要搶走銀兔兒?怪我……都怪我……”


    玉樓春撫著額頭,不要慌,阿嫻,不要慌,她在心裏想,坐直了身子,臉色沉穩,聲音很堅定:


    “你沒做錯什麽事,小阿夜,先別慌”,玉樓春攬著薛夜來的肩膀,摸摸楊纖月的小腦袋,“阿夜,你把今晚的事重新講一遍。”


    薛夜來又仔仔細細第七遍講了那三位所謂金陵來的客商,玉樓春依舊聽得仔細:


    “那錦衣青年,看著二十好幾了,對嗎?白麵無須,聲音尖細……你確定他們三個人未分尊卑,對嗎?”


    “嗯,確定的”,薛夜來點頭,把楊纖月稍稍鬆開了一些,“他們各說各的,瞧著他們也不是很和睦。”


    “薛姨,小心,疼不疼——”


    薛夜來生生扳折了一隻染了蔻丹的長指甲,她抖得沒有那麽厲害了,眼神裏依舊全是驚恐:“姊姊,怎麽辦?是不是得把呆兔子送走?得把她藏起來……送去哪裏啊?這孩子還能送去哪裏啊……他們怎麽會知道……”


    “噓,薛姨乖,薛姨乖”,楊纖月豎起一根手指頭,輕聲細氣地哄著薛夜來,“沒事的,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他們找我幹什麽。”


    她抱著薛夜來的脖子,神情天真:“就算他們找的是我,也沒什麽關係吧,我也沒做錯什麽事啊”,她說到這裏,咽了咽口水,顯然也有些害怕,“對吧,姨母,我沒做錯什麽事的,我跟他們好好解釋,他們會聽的,對嗎?”


    玉樓春看著她輕輕地笑,伸手描摹楊纖月的眉眼,十二歲的小女孩子還未長開,一顰一笑卻已經越來越像阿芸了,整日裏嬌俏活潑,雖也見了一些人間疾苦,到底年紀還小見識尚淺,哪裏懂得,這世上多的是人,根本得不到開口解釋的機會。


    一室燭影昏昏,玉樓春豎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薛夜來和楊纖月安靜,她自己臉色如常,在心裏迅速地把薛夜來的話捋了一遍又一遍:


    金陵來的,自稱是客商但完全不像客商的客商,姓蔡的文士,聲音尖細的青年,被稱作校尉的武人……三個人平起平坐,在找一個人……很可能已經有眉目了……


    楊纖月之所以要養在這裏,為的是她伯父楊清。楊清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眾說紛紜之際,是楊溫孤身赴金陵,敲響朝天鼓為兄鳴冤,楊溫雖落得個身首異處,但從那時起,自金陵到洪州再到益州,大江所至,無人不說楊清大人力主北伐,不幸折在蔡相手裏。至於楊溫,即便蔡氏一黨宣稱他得了失心瘋誹謗朝廷衝撞聖駕,天下士子依舊敬他一片赤誠,孝義無雙。


    今夜來待月樓那位青衫文士姓蔡,玉樓春想,偏偏姓蔡,又從金陵來,又不像尋常人,這樣的人出現在待月樓實在不是好事。


    如果他是蔡家的人,如果他在找楊家遺孤……不對,不對,他跟另外兩人平起平坐……那麽,蔡家是在跟另外兩家在一起找一個人。


    跟蔡家平起平坐的兩家人……一家派了個聲音尖細的青年,一家派了軍中校尉……


    他們是誰,答案呼之欲出,玉樓春的手握在胸口上,她幾乎聽到自己心跳聲。


    但是人還沒找到。


    不管他們找的人是誰,人還沒找到。


    “他們不是專程來待月樓的”,玉樓春用指關節輕輕扣著小幾,“也許,他們隻是對待月樓感興趣,尋人之餘,過來看看,聽了首曲子,興盡而歸,僅此而已。”


    “可是……”薛夜來聲音遲疑,“那個錦袍公子說想見姊姊。”


    “所以他不是專程來待月樓的”,玉樓春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清醒了,眼前這一團亂麻,她似乎就能找到線頭了,“如果是專程來的,他就會堅持來見我,一定要見到我。那個武人攔著不讓他多事……這說明,在他們的計劃裏,並不存在找我這件事。那麽——”,


    玉樓春聲音輕輕的,卻很堅定:“……他們大抵不是來找銀兔兒的。”


    “真的?!!”薛夜來迅速推開楊纖月,雙手抓著玉樓春的手臂,聲音裏都帶上了哭腔,“他們真不是來找呆兔子的??”


    玉樓春闔了闔雙目,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她拍了一下薛夜來的手臂:“八成不是。”


    “阿彌陀佛……”薛夜來終於墮下淚來,轉身把楊纖月摟進懷裏,楊纖月平日淘氣,此刻卻乖得像隻小貓,任由薛夜來抱著她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那姊姊,剩下的兩成呢?”


    “剩下的兩成你這兩天警醒一點,留心豫章那邊的消息。”


    即便這三家人出於什麽緣故要找楊家餘孤,畢竟豫章王氏才是楊溫的妻族。


    薛夜來一直念“阿彌陀佛”,楊纖月顯然也鬆了一口氣,活活潑潑地給薛夜來捏著肩,聲音輕快地問:“姨母,你說,那他們在找誰啊?”


    玉樓春緩過一口氣的同時,又是一顆心沉沉往下墜,他們三家在一起找人,都找到潯陽來了……


    “銀兔兒,你這兩日先別去武館習武了,不許扁嘴,你就待在家裏,哪裏都不許去,姨母讓瑤花兒留在家陪你”,小心駛得萬年船,玉樓春想,無論他們是不是找銀兔兒,都謹慎些的好,“阿夜,我要給阿諺遞句話。”


    “遞話容易,癩三今天才說有事要找他呢”,薛夜來已經不發抖了,她現在又是精明強幹的薛娘子了:“他前日下了船,昨日隻來了一會兒,匆匆說不到兩句話就走了……唔,他母親的病像是不太好。


    “我也可以去送口信啊”,楊纖月這孩子以為雨過天晴無事發生了,搖頭晃腦地躍躍欲試,“姨母我輕功很厲害的,我可以悄咪咪地去找我師父。”


    “不行”,玉樓春跟薛夜來幾乎異口同聲,“你待在家裏,哪都不許去!”


    一連幾日都是大雨滂沱,玉樓春把謝瑤花留在家裏陪著楊纖月還不放心,又吩咐了吳嫂和啞破夏叔兩口子:“你們把這個不省心的小東西看緊了,哪也不許她去。”


    謝瑤花個兒高挑,人又是自小的爽利:“大娘子放心,我拿頭跟您擔保,姑娘今天哪都去不了。”


    楊纖月扁著嘴:“姨母好不相信人,這麽大的雨,我本來也不想出門,何須叫這麽多人看著我。”


    “信你個小鬼頭”,薛夜來又跟楊纖月針鋒相對,仿佛從未擔憂過楊纖月的安危,“你膽大包天,學了一點本事更是不得了,我回頭見了於死狗還找他算賬呢!”


    於諺往日總是準時準點的,今日卻不然,玉樓春在賬房裏從早等到晚,都到了快擺晚飯的時候,於諺才匆匆進來。


    “於死……你這是一夜沒睡?”薛夜來上前握住於諺的兩隻手,“老夫人……不太好麽?”


    於諺拍了一下薛夜來的手,他看起來有些憔悴,眼睛裏全是紅血絲:“阿姐,我來得遲了,沒誤阿姐的事吧?怎麽了呢?”


    玉樓春開門見山,連寒暄都沒有一句:“我要見你哥哥一麵,越快越好。”


    應該問問於老夫人的病的,玉樓春想,但她張了張口,沒有問。


    於諺是待月樓常客,他與薛夜來那點子含含糊糊,本算不得什麽秘聞,他進待月樓賬房倒不稀奇。可於太守就不同了,於太守並非待月樓常客,他隻是喜歡在宴飲酬酢時點待月樓的人去獻藝助興而已,不年不節的,於太守沒有擺宴的由頭,玉樓春也沒理由登於家的門。


    於太守是一郡之長,那三家的人若最近都在洪州這帶行走,玉樓春不信於府無人在意。


    “阿姐要見哥哥?”於諺難得訝異,“哥哥也讓我給阿姐遞話,他要見您。”


    “母親近日噩夢纏身,也一直喊著阿姐的名字”,他輕輕補了一句,把頭埋進掌心裏,聲音很輕很悶,“大夫說,母親看著不太好。”


    窗外一聲炸雷,天已經全黑了,大雨傾盆而下。玉樓春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到了於諺最後那句話帶著哭腔,薛夜來站在他身邊,默默抱住了他的肩膀……阿嫻,阿嫻,大夫說,於老夫人看著不大好……


    玉樓春晃了晃頭,這個動作是跟楊纖月學的,仿佛這麽晃著,就能把無聊的思緒晃出去。她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酷又堅硬:“我見你哥哥有要事。”


    “要快,兩天,不,明天我就得見他。要神不知鬼不覺,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見了他。”


    玉樓春就跟將軍鼓勵怯戰的新兵似的拍拍於諺的肩膀:“阿諺,記住我的話了嗎?老夫人的病會好的,她會沒事的。你先趕緊安排,要快,要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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