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緲咬了咬嘴唇,突然說:“姐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誰要是平白無故接到一份快遞,裏麵裝著個頭骨,恐怕都會有不祥的感覺吧。”蕾蓉說。


    “不是……”劉思緲看著蕾蓉,“我說的不祥預感,不是指那個頭骨,而是今天早報二版的那條新聞。”


    那件事情。


    你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你可以把自己關在驗屍房裏埋頭工作,但是外麵的陰霾照樣鋪天蓋地。


    那件事情,蕾蓉隻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


    上周五的早晨,在市第一醫院附近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個叫穆紅勇的出租車司機開車撞到一棵樹上,交警趕來時,發現那司機已經死了。屍檢結果表明,司機有嚴重的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死因係突發心肌梗死。


    不巧,最近這個司機所屬的出租車公司正在鬧糾紛,而該司機恰好是要求降低“份子錢”的代表,還是態度最堅決、語氣最激烈的一個,在這個節骨眼上猝死,一條該司機“是被出租車公司毒死的,法醫收了黑錢,所以才給出虛假鑒定結論”的謠言不脛而走,引來一大群記者在媒體上指手畫腳,萬般無奈之下,有關方麵隻得安排本市唯一一家獨立性質的法醫鑒定機構——“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給死者做二次屍檢。


    蕾蓉親自上陣。


    解剖刀觸及“花冠”的一瞬,發出輕微的“哢哢”聲,一些碎屑被剝落而下,覆蓋在血管壁上的物質宛如石膏,冠狀動脈已經變成像骨頭一樣的管腔……


    隨即召開了記者招待會。


    不大的會議室裏擠了幾十位記者,蕾蓉介紹了屍檢的基本情況之後,就到了記者提問時間。


    “蕾主任,剛才您說得比較專業,下麵能不能用比較通俗的語言再講述一下穆紅勇的死因?”一位記者問。


    蕾蓉點了點頭:“剛才我說過,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十分嚴重,導致動脈管腔變硬、變窄,無法容納大量血流通過。你可以想象成一根使用多年的自來水管,內壁上生滿了鐵鏽,所以本來就水流不暢,一旦猛烈搖晃水管,有可能就把鐵鏽搖下,導致水管徹底堵塞。據我們了解,穆紅勇在出事前已經連續工作八個小時,過度勞累、心髒負荷極大,引起了他那已經非常狹窄的血管發生痙攣、收縮,將冠狀動脈壁上的血栓塊撕裂。撕裂的血栓塊隨即導致血塊凝集,完全堵塞血管,使原本已經血流不足的心髒的情形更加惡化。‘缺血’的結果使穆紅勇的心肌壞死一大塊,最終導致他的心髒電氣生理傳導係統崩潰,從而奪去了他的生命——從穆紅勇的體內,沒有檢測到任何毒物反應,因此他死於心梗發作,而不是傳言中的中毒死亡。”


    又一位記者舉手提問:“穆紅勇的冠狀動脈硬化到底嚴重到什麽程度?”


    蕾蓉打開一張幻燈片,用紅外激光筆指點著說:“這是征得家屬同意後,給大家展示的穆紅勇的血管管腔截麵圖,大家看見這些黃白色塊狀物了嗎?這就是‘斑塊’,它們緊密地黏在血管內壁上,並向管腔內突出,這些斑塊由細胞與結締組織構成,中央是一些組織碎屑和脂肪——主要是脂肪,所以這些斑塊被稱為‘粥樣硬化快’。當粥樣硬化塊形成時,它像磁鐵一樣,會與鄰近斑塊融合,同時也自血液中吸取鈣質沉積於上,結果越來越大,使血管壁變得又脆、又硬、又窄——從這張圖片上我們可以看出,穆紅勇的動脈硬化程度已經相當嚴重了。”


    又有記者舉手:“那麽,您認為穆紅勇的死亡與最近和出租車公司鬧糾紛有什麽關係嗎?據說他在死前剛剛和公司發生過言語上的激烈衝突。”


    “據我們調查了解到的情況,你說的言語衝突發生在穆紅勇猝死兩天以前。”蕾蓉看了一眼那個麵龐臃腫而眼睛奇小的記者,繼續說:“兩天前的衝突,從醫學上講不大可能誘發兩天後的心梗,當然,我們也不排除穆紅勇最近一段時間工作勞累,情緒不佳,對心髒健康會有一定的負麵作用。”


    這時本來輪到其他記者提問了,但小眼睛的記者卻繼續問道:“如果出租車公司能夠給員工每年按時體檢,能不能避免這次悲劇的發生?”


    蕾蓉搖了搖頭:“目前常規體檢項目中,對心髒主要靠心電圖來檢測,而心電圖一般隻能檢測出心律失常等顯性的、處在發病期的心髒疾病,而對於隱性、慢性的心髒疾病的檢出率很低,容易發生漏診。從這個意義上講,預防心髒病,關鍵還是要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謝謝蕾主任。”小眼睛的記者眯起眼睛笑了:“我明白了,穆紅勇的猝死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己的問題,對嗎?”


    “健康的生活方式,對出租車司機這一群體而言,尤其必要。”蕾蓉說:“他們每天坐在狹小的駕駛位上,幾個小時保持同一個姿勢,在行駛過程中時刻都要繃緊神經,飲食不規律,作息時間也不固定,幾乎沒有鍛煉時間,很多人又有吸煙的惡習,因此,如果不及早調整生活方式,就會成為心肌梗死的高發對象……”


    散會之後,蕾蓉匆匆趕回研究所,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在驗屍室裏熬了一個通宵,給幾具死因不明的屍體做過屍檢之後,她到一樓的休息室裏想打個盹兒,眼皮閉上沒五分鍾,門就被推開了,唐小糖把她從床上拽了起來,將一份報紙鋪在她麵前,氣急敗壞地說:“主任你看看,這上麵寫的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啊!”


    蕾蓉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報紙上鬥大的標題——《著名法醫揚言: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


    下麵洋洋千字的文章,從導語到結尾,充斥著對昨天記者招待會斷章取義的報道,提出了對穆紅勇之死的多個質疑,盡管那些質疑,蕾蓉昨天在會上全部給予了正麵回答,可報道中隻字未提,仿佛蕾蓉被問得啞口無言,匆匆結束了記者招待會就落荒而逃了似的。


    居然還配了一張蕾蓉的照片:那是昨天記者招待會結束之後,一位熟悉的記者和她打招呼,她的臉上露出禮節性的微笑。


    這些“元素”湊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樣的一個“事實”:蕾蓉不僅對穆紅勇的死因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而且幸災樂禍,對他毫無同情,惡毒地認為他是自作自受——在文章後麵配發的短評中就有這樣的誅心之語:“古有草菅人命,今有草菅亡靈,在穆紅勇不明不白的死亡麵前,某些‘科學家’沒有站在正義的一方,而是甘心為利益集團驅使……我們不禁要問,當良知和道德徹底淪喪的時候,一個法醫有什麽資格再來裁斷別人的死因?!”


    記者署名叫“左手”。


    唐小糖在旁邊激動地說:“主任,昨天招待會我跟你一起去的,你根本就沒有說過上麵的話,他們撒謊!”


    蕾蓉淡淡一笑:“為了謊言生氣,不值得。”然後,她拉著唐小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就回驗屍室繼續工作了,直到下午接到那個剔得分外幹淨的頭骨……


    “姐姐,你也許還不知道,今天的報紙、電視、廣播、互聯網……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熱炒這個事情,一片要求處理你、懲治你的‘輿論’,有些語言比早晨那篇報道還要惡毒一萬倍。”劉思緲焦慮地說,“你怎麽就一點都不著急呢?”


    “著急有用麽?”蕾蓉說。


    “啊?”劉思緲看著她,沒聽清楚似的。


    “要是沒用,就不必著急。”蕾蓉沉靜地把話題轉移開:“你趕緊回處裏吧,關於那個頭骨,我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呢,咱們得早一點找出寄件人給我們留下的謎麵,否則,我敢打賭,今天接到的這顆頭骨,隻是一連串血腥的開始。”


    劉思緲歎了口氣,和蕾蓉並肩向樓下走去,邊走邊說:“我始終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麽,我隻是替你擔心……當初創建‘蕾蓉法醫研究中心’的時候,國內法醫屆頗有不同聲音。現在表麵上偃旗息鼓了,但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啊!”


    蕾蓉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下到一層,推開嵌著玻璃的米黃色樓門,便見外麵的天空有如一個胸腔積水的患者,陰沉得讓人喘不上氣來。


    “我先回市局了。”劉思緲說完,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麽,又回過頭說:“姐姐,你肯定穆紅勇是死於心梗,而不是其他原因嗎?”


    蕾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肯定。”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裏麵有個圈套……”劉思緲柳眉緊皺。


    “你也別想太多了。”蕾蓉勸她道。


    “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有些情況你並不掌握。”


    “什麽情況?”


    劉思緲盯著她說:“有目擊者說,穆紅勇的車撞到樹上的時候,車的後排本來坐著一個乘客的,但是當交警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車裏麵除了穆紅勇的屍體,後排座位上卻空空如也……”


    第三章邪屍


    凡驗屍,不過刀刃殺傷與他物鬥打、拳手毆擊,或自縊、或勒殺、或投水、或被人溺殺、或病患數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殺類乎自縊;溺死類乎投水;鬥毆有在限內致命,而實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撻,在主家自害自縊之類。——《洗冤錄·卷之一(疑難雜說上)》


    蕾蓉愣了片刻,說:“大概是那乘客有什麽急事,或者怕受到牽連,就匆匆走開了吧。”


    劉思緲搖搖頭:“撞車的力量非常猛烈,那個乘客很可能也受了輕傷,但他為什麽不等待救援、不考慮向出租車公司索賠,就匆匆離去呢——穆紅勇又不是他殺死的。”


    蕾蓉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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