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大宋法典《宋刑統》明文禁賭,在京城賭博者斬立決。但是這宋夏邊陲之地,暗賭之風盛行。銀鉤賭坊便是一例,每日太陽初露頭,賭坊便門庭若市,直到夜深露重,賭徒們才三兩散去。


    銀鉤賭坊很難找,所謂“大隱隱於市”,銀鉤賭坊就位於延州府中心的梅花巷內,但是,這巷子三彎九拐,甚是曲折。狄青暗暗跟著夏煥庭等人,進了梅花巷,拐了七八道彎,進了一條看似死路的岔弄,在這條充斥著濃重糞便味道的小弄堂內,夏煥庭並他下麵哼哈二將江左、江右卻駕輕就熟,三隻老鼠一般溜到弄堂盡頭,隻見三人身形一閃,便擠進了巷壁上的一道牆縫裏了。


    狄青快步跟上,心下暗暗稱奇,若是一個胖子,這恐怕還進不去了呢。


    牆縫內,是一道幽暗的階梯,一直延伸至地下。至於那地下,則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端地一座好大的場子,兩扇烏木大門,門上左右各雕一隻大鷹,那鷹眼凶狠萬分,狄青乍見便被那鷹嚇了一跳,這兩隻鷹看來是鎮場子的吧。好大的排場,這銀鉤賭坊不知道背後到底是什麽人,頂風作案,還能好端端地在這延州府發財。


    你道這狄青狄漢臣怎會跟著夏煥庭等人來這銀鉤賭坊?都是種世衡的主意。狄青尚不知這種世衡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範公事先便有吩咐,這夏煥庭訴狄青一案,一切由種世衡做主。


    “種世衡識達古今,非常人可比,你就聽他吩咐,自會為你解了這訴訟之困。”範公對這種世衡頗為賞識,狄青亦不敢怠慢。他天生一副敦厚性子,自打得了龐籍的賞識之後,又為範仲淹所用,便一心追隨範公,既然範公說了,這種世衡是個人才,那必定錯不了。


    “明日軍營大休,那夏煥庭必得去梅花巷內的銀鉤賭坊,你跟定他,到時候不論他遇何困難,你便出手解圍。其他的,不需要我多說了吧?”


    種世衡此言,狄青自是明白。說白了,這種世衡為自己給那夏煥庭設了一個套,在賭坊內救他夏煥庭一命,也算是抓了他的把柄,日後任他怎滴蹦躂,狄青都逮著他私下賭博的小辮子。


    隻是這衝突何起,何時動手,狄青尚且不知,想必種世衡別有安排。


    狄青早年混跡於鄉裏,也略懂點賭術。這賭局不外就是擲骰子,擲銅錢等,無甚新意——但狄青馬上就明白了,這銀鉤賭坊何來“新意”!


    但見數名穿紅著綠的美女出場,人群一陣起哄擊掌,那夏煥庭麵色紅潤,聲音甚是響亮,當即要了紅色。


    狄青先是沒有鬧明白這賭的是哪一出,但見那紅綠美女的站位,很快便參透了其中奧秘,原來這賭坊已棋為賭,用美女代替了棋子,雖是普通的打馬遊戲,但美其名曰“響屧”,這“響屧”之意,便是美女的腳步聲。每擲骰子一次,美女按照點位前進後退時,腳上穿著特質的鞋子,那聲音格外清脆,所以又叫“響屧”。這倒是迎合了一群登徒子的別有用心。難怪種大人說,夏煥庭軍營休整,必去銀鉤賭坊,倒是摸清了他的品性。


    狄青觀這賭坊,暗自稱奇,這賭術無疆界,就這方寸大的地盤看,聚集了宋、遼、西夏等國好賭之人,無分毫不和諧之感,雖說三國交戰,但一上賭桌便一團和氣,一心撲在那骰子和行走的美女上。


    那夏煥庭果然是輕車熟路,也是個中老手。夏煥庭先扔了一個五點,那紅色女子走了五步;對方隻扔了個三,綠色著裝女子走了三步;然後夏煥庭扔了四點,對方扔了六點……狄青冷眼旁觀,雖是女子做棋,看習慣了也是一樣。這擲骰子雖說碰運氣,但是如果力道到位,亦是能夠控製小骰子的點數的。像夏煥庭這樣的軍中都頭,常年習武,能控製好力道,基本上扔出的點數不會有太大偏差。狄青觀察那對手,麵色白皙,眉峰略高,眼珠顏色呈深棕色,雖說眼眶不算太深陷,身形亦與中原人士無甚偏差,但狄青還是能看出此人當時久居塞外,舉手投足間便知黨項人無疑。再瞧他擲骰子的身手,那股子沉穩氣,狄青料定他應是軍中之人。莫不是此人就是種世衡種大人派來“演戲”的配角?在延州軍營裏,有相當一部分黨項族人,因此,一時間狄青也拿捏不定這對手是種世衡的人,還是西夏的軍人。狄青也不由地感歎,早就聽聞,遼、夏賭風盛行,其統治者也都如大宋一般,有禁賭曆律,但都屢禁不止。看來是一點不假,這賭坊內,真是一幅天下大同的景象。


    當然,隨著局勢的深入,這天下也不見得“同”了,雙方頗為焦灼。就在此時,那夏煥庭接連失誤,顯得頗為著急。而對方仍舊氣定神閑。


    就在這個當兒,狄青眼角一閃,竟然瞥見那夏煥庭將左手往那桌下一抹,右手輕輕一抬,雙手自桌子下交叉,動作嫻熟而連貫,這一左一右竟然將那骰子給調換了。再望向那夏煥庭的臉麵,旁若無人的模樣,狄青不由地心中佩服,這人作假的本領真是怎麽學都學不來的。難怪他一紙訴狀寫得那個言之鑿鑿,就好似他親眼看到自己通敵了一般。


    正思忖著,隻聽得那對手哈哈大笑道,“這位兄弟,真是好身手。”狄青往桌子上一看,夏煥庭用自己的骰子擲了一個六,對方笑的便是這個。


    “豈敢豈敢,運氣而已。”言語間,夏煥庭已將自己的骰子又換了過來。


    那人拿了骰子,擲了個四。綠衣女子走了四步,誰曾想,這第四步的格子內赫然寫到“日行千裏,進三步。”人群中一片叫好,那綠衣女子又往前走了三步。夏煥庭麵上一陣惱怒,左右手一陣切換,又將自己的骰子換了過來,正待投擲,那人突然道,“兄弟,這骰子讓哥哥我瞧瞧。”


    夏煥庭聽聞此言,麵上一紅,訕訕道:“剛從哥哥手中拿過來,哥哥又瞧作甚?”


    “哥哥怕兄弟你手太賤,擲不動這骰子。”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就是尋你個沒意思。”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口中說著話,手已欺到夏煥庭跟前,一把抓過那骰子,手裏暗暗運氣,竟然將那骰子捏得粉碎。“我就是這個意思!”


    夏煥庭見狀,肝膽俱裂。那自製的骰子內暗藏一枚鐵質小珠,比尋常骰子要重出許多,鐵珠偏於六點位置,投擲時重力作用之下,骰子都會轉到六點。夏煥庭不是每場賭局都用,等占下風時,將那骰子換上三五回,扳回頹勢便收手,基本上不會被發現。


    這次卻不想遇到高手!


    夏煥庭正驚懼間,那對手亦大吃一驚,原來那被捏得粉碎的骰子內並無鐵珠,乃是一枚尋常骰子!


    這……


    那人原本成竹在胸,卻一臉驚愕!而原本臉被嚇得煞白的夏煥庭亦有片刻失措,待回過神來,才開始虛張聲勢,大罵對方不識賭場規矩。


    你道這夏煥庭的骰子為何沒有鐵珠?原來就在對方抬手拿起骰子的瞬間,在一旁的狄青飛快地將旁邊空餘桌子上的骰子扔了過去,剛好將那帶有鐵珠的骰子給彈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狄青扔過去的那枚正常的賭坊骰子。


    “我方才分明見你手腳不幹淨,將那骰子掉了包……”


    “你眼花了吧。”夏煥庭心裏雖詫異,卻也暫時放下了一顆心,對著那人理直氣壯地瞎嚷嚷了一番。


    那人倒是識趣,情知這賭坊不宜生事,若是吵了出去,驚動了地上麵的官府衙門,那就不好辦了。雖說心內知道有詐,當下卻是陪了笑臉,“兄弟,我雖不知你使了什麽法子,也沒逮你個正著,那也無話可說。這一局,算我輸,怎樣?”


    夏煥庭一聽倒是正合心意,當下要了那人桌上做籌碼的銀子,笑逐顏開。


    一旁狄青看得分明,若是一局終了,這夏煥庭贏麵很小。這人能把一桌子銀子都給了他,怕是沒那麽簡單。


    夏煥庭與江左江右三人樂得一起數銀子的當兒,頭一扭,赫然看到在角落裏的狄青,臉色“唰”地蒼白。當即便明白了方才的骰子,是這狄青出手相助。


    出了這事兒,夏煥庭再無心思玩“響屧”,攜了左右二將出了那銀鉤賭坊,梅花巷已經是暮色昏黃,夏煥庭心裏有事,一路無話。倒是江左江右不明就裏,還白白拿了那人十幾兩銀子,占了個大便宜,兩人就跟偷吃了桃子了猴兒,抓耳撓腮地要夏煥庭末了請客。


    夏煥庭哪有心情請客,隻是敷衍兩句,行色匆匆,隻想快點離開這梅花巷。他另有一番盤算,這回狄青出手幫了自己一回,絕對不會是菩薩心腸。再說了,他怎麽會無緣無故到這銀鉤賭坊來的,莫不是早就聽到風聲,來逮我的把柄?


    不過,那也不怕。那狄青現在尚在調查期間,便出入這賭坊禁地,傳了出去,他豈不是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個狄青,也是個利令智昏的主。


    夏煥庭想到這裏,略略放了一回心。


    “兄弟,怎麽就走啦?不等哥哥了麽?”正暗暗自思忖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夏煥庭不由地打了一個冷戰,頭皮一陣發麻,心下叫了一聲“不好”。硬著頭皮轉身,但見賭坊內的“對手”並兩名同伴正在背後端端的站著。


    “哥哥好巧,不玩了麽?”夏煥庭皮笑肉不笑地假意招呼對方。


    “不玩了,掃興!”


    “哦,那下次咱們再玩,兄弟我還有要事在身,後會有期了!”夏煥庭說著當胸一個抱拳禮,一個轉身,拔腿就想走。


    “兄弟留步!”


    尚未看明白怎麽回事,那人身形一轉,已經轉至夏煥庭三人麵前,擋住去路。


    “我雖不知兄弟你用了什麽法子,將那骰子調換,但是我能確定你在賭坊使詐,我那十二兩銀子,想來給的冤枉,哥哥我有意向兄弟你討回來。”


    “哥哥你這就不對了,哪有給了東西又要回去的道理。”


    “方才我為何給你,想必你心裏也明白,聚賭被抓起來可是要進大牢的,搞不好,小命都得丟掉。我才給了你銀子息事寧人……”


    “那哥哥您就息事寧人好了,你不怕要回去,這事情息不了,這人也不安寧嗎?”


    “你若不還我銀子,我也不會讓你安寧的,要不要來試試?”


    那人話音未落,便伸手一抓,直奔夏煥庭門麵而來。


    夏煥庭堂堂一禁軍都頭,也是見過些場麵的,情知來者不善,見那人行動也是個有兩下子的人,本不想生事,但這人出手直奔要害而來,他當下氣運丹田,生生接了對方一掌。誰曾想,那掌風竟然如江水連綿不絕,而且招招狠辣。夏煥庭雖說是將門之後,也有兩下子,但是,在這掌風威逼之下,還是漸漸落了下風。


    而那江左江右亦與那人帶來的兩個同伴纏鬥在一起,根本無暇兼顧。


    夏煥庭心下覺得蹊蹺地是,這人一招一式,皆不按常理出牌,著實摸不透來自哪門哪派,是什麽功夫。夏煥庭自幼跟隨叔父,學藝雖說略嫌浮躁,但是普通功夫卻也進不了他的身,今日不想,在這賭坊內,竟然惹了一個“大人物”。


    僵持間,忽聞耳旁生風,“好一個‘虎掌葵花’,夏都頭,別跟他硬碰硬。虎掌葵花從來都不怕對方多強硬,你用一招‘蔓草生綿綿’來試試?”


    夏煥庭聽聞此言,忽的心下一個激靈,頓時招數一變,速度緩了下來,那掌風如藤蔓一般纏繞在對方的手臂之間。


    那人眼角一瞥,想不到這個節骨眼上來了一位幫手,但見這說話之人身高八尺,麵上一團墨似的刺青,倒不顯得猙獰,反倒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這不是狄青又是哪個?!


    狄青一直暗暗跟隨夏煥庭三人,直到那人再度出現。狄青本道這三人都是種世衡派來“演戲”的同伴,卻不想這三人招招致命,出手狠辣。非但如此,這“虎掌葵花”分明是來自西夏祁連山區黨項族的看家招式,這三人想必不是種世衡手下,反倒是西夏之人了。


    狄青心內叫了一聲“不好”,便一個閃身,到了陣前。雖說這夏煥庭一個小人,但畢竟同一陣營的兄弟,怎好在關鍵時刻看人傷了他性命。


    卻說那夏煥庭使出“蔓草生綿綿”對抗“虎掌葵花”,雖能支撐住一招半式,但是那人招式變化多端,根本未將夏煥庭以柔克剛的應對放在眼裏,反倒出手越來越剛硬,越來越狠辣,“虎掌葵花”之後,那人接連使出三掌,“金掌玉露”、“仙掌月明”、“千掌奇峰”……尤其是那最後一招“千掌奇峰”,根本看不清其出掌,對方如“千手觀音”一般,也有千個掌風迎麵而來,夏煥庭怪叫一聲,幾欲被那掌風劈成兩半……


    須臾之間,狄青一個閃身,躋身至那人的掌風之中,生生將夏煥庭頂出了陣營,那夏煥庭被掌風所傷,好在狄青出手及時,未傷及要害,卻被嚇得個半死,出陣以後幾乎癱倒在牆角。


    隻見狄青在那人的千掌內如疾風行走,對抗那人的硬掌,狄青使出三招,“東風無力”、“孤風卷絮”、“晚來風急”,那人掌風雖硬,卻掌掌劈空,狄青的身形彌漫周遭,卻捉摸不定,如春風,如寒風,如疾風……根本無法捉摸。


    而在一旁的夏煥庭看得更是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二人的身形,隻能以身材和著裝顏色來區分。狄青一席青衣,遊走在那人掌風之間,夏煥庭心下不由地生出些許佩服,又有幾分後怕,佩服的是,今日終於看明白這“賊配軍”的本事,他這幾招,自己活了那麽大亦是未曾得見的真功夫!後怕的是,身懷絕技的狄青始終沒有跟自己較真,不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軍營裏,狄青對自己始終是敬而遠之,退避三舍,說白了,不外礙於自己跟叔父的關係,他亦不願招惹。今日虧得他尾隨自己來這銀鉤賭坊,否則,遇到這等強敵,自己並江左江右,怕是都成梅花巷內的屍體了。


    “兄弟,你輸了!”


    狄青最後一招“長風萬裏”,欺到那人身後,手指輕輕一點,正中那人頸後風府穴,那人頓時頭疼欲裂,麵部五官不由地一陣扭曲。


    “在下……”風府穴被點,如一陣邪風入腦,不僅頭痛,那舌根亦是不聽使喚,幾欲說不出話來。


    狄青微微一笑,又在風府穴上一點,頭上痛感頓時減弱,舌頭亦恢複了靈活。那人連忙叫了兩名同伴助手,莫要再與那江左江右一較高下。


    “今日得見壯士功夫,出神入化,在下甘拜下風。”


    狄青笑道,“怕是嘴上服軟,心內並不服氣吧。”


    “何以見得?”


    “你氣運掌心,雖是暗自發力,但我的手指,離你風府穴寸許,已然感覺到你體內湧動。”


    那人大驚,慌忙泄了體內功力,“壯士真乃神人也!”


    “今日我這弟弟在賭坊多有得罪,還請兄弟海涵。”


    那人瞥了一眼牆根下的夏煥庭,嘴角微微一扯,“壯士這般英雄,怎的有個這樣尿性的弟弟?”


    “誰家沒出幾個熊孩子,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不勞煩您操心了。”


    那人一個回身,對著狄青行了一個抱拳禮,“在下一向自負,自覺功夫已屬上乘,不想今日得見壯士功夫,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十二兩銀子,就當做是給二位的見麵禮吧。”


    狄青尚要開口,那人往另外兩名同伴處使了個眼神,隻見三人身形一閃,便自巷內翻牆而出。


    狄青喚過江左江右,將癱倒在地的夏煥庭扶起,吩咐左右今日之事千萬保密。那夏煥庭心內感激,對前日訴訟一事愧疚不已,心內自有計劃,當下便打定主意,回去便要撤了訴狀,與狄青友善相處。


    那狄青領了夏煥庭三人打梅花巷內回營,心內卻迷惑不已,這三人顯然不是種世衡派來配合做戲之人,非但如此,方才打鬥之時,他趁那人不注意,將其腰間掛的軍牌扯了下來。行至燈火處,借著街邊酒肆燭火那麽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隻見那腰牌上赫然寫著:


    金明十八寨!


    預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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