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官家坐堂前,百官肅穆。


    但見樞密大學士韓稚圭立於殿前,拱手向官家道:“今夏人猖獗,屢次進犯我邊境,百姓怨聲載道。想我大宋,國泰民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豈能容他番人肆虐。臣請戰於夏,其一,兵力。三川口之戰後,幸得官家支持,補充兵力於涇源路、鄜延路兩線,金明寨戰時損耗甚巨,守將被俘,今有重整之勢。當前,夏兵力十萬,我方兵力與之匹敵,兩相對抗,數量上不在弱勢。其二,士氣。三川口一戰役兵敗,士氣如山倒。皇上聖明,遣折家軍鞏固邊境在前,重整涇源路、鄜延路兩軍在後,幾次宋夏邊境交鋒試探,夏軍不占優勢,前日夏軍襲我鎮戎軍,我軍一計圍魏救趙,夜襲白豹城,攻其不備,大獲全勝。今士氣衝天,宜乘勝追擊。其三,我大宋朝,自高祖以來,一統江山,四方來賀。那西夏其祖李彝殷,前朝後周顯德時被封西平王,及後依附於我大宋,先祖對其夏州李氏行羈縻統治,李彝殷卒後,太祖皇帝追封其夏王。及後李繼捧、李、李德明,均對我大宋皆俯首臣稱,封西平王。今李元昊擅立夏國,擾亂朝綱。若今日不滅其銳氣,周邊番寨紛紛效仿,後果不堪設想。最後,當前我大宋看似承平,實則四麵楚歌,西有夏,北有遼,均為虎狼之師。兩相對比,夏勢弱,若能出兵將夏降服,壯我聲勢和兵力,那遼人亦不可懼。豈不是兩全其美?”


    聽罷韓稚圭前方戰事稟告,殿內忽的安靜,一根針及地怕是都能聽得聲響。


    “眾卿家,對於韓學士攻夏之法,可有建議?”


    “官家,臣有異議。”


    官家抬眼,當下微微一笑,發聲者乃參政知事文彥博,字寬夫。“文卿有何異議?”


    “攻夏一事,臣認為宜暫緩行事。原因亦有四。其一,三川口一役結束不到一年,延邊城鎮百廢待興。此時興兵,軍,士氣不盛;民,怨聲載道;其二,當前邊境確有衝突,但總體太平,雙方皆處於試探階段。折家軍擾夏,不過是小範圍掣肘,白豹城偷襲獲勝,更是戰術上的僥幸。就大局來看,我方仍舊處於被動,此時攻夏沒有必勝的把握。其三,韓公攻夏,勢必要深入敵境,那黨項族人久居祁連山脈一線,對其地形都駕輕就熟,而我宋人久居中原,一馬平川,要深入黨項腹地,談何容易?最後,當前已近隆冬,東京城內已是萬物肅殺,祁連山脈已經是白雪皚皚,天氣惡劣,環境不明,何來取勝之說?基於四因,臣請暫緩。”


    “文大人,韓某對士氣、民生均有最直觀的了解。目前,我宋境內的黨項居民更是生活困苦,在前往東京路上,韓某於城郊茅店偶遇搶匪,口口聲聲稱乃呂相之侄,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待韓某了解情況才知,此人乃宋夏邊境黨項山民,務農為生。當前民不聊生,已無糧可種,遂到東京謀個生計。其雖行為不端,但其情可憫,戰亂帶來的影響尚未撫平,而今夏人又一再擾境,若不快速將夏除去,恐我百姓更受其罪。”


    “韓公此言差矣,孔夫子有言‘欲速則不達’,此番攻夏之論,怕是操之過急。”


    韓琦抬眼一看,言者乃集賢殿校理蘇舜欽,字子美。此人出生名門,書香世家。前參政知事蘇易簡之孫。若論孔孟之道,誰也論不過這個蘇子美。韓琦一向敬重其為人,又不苟同於他思慮過度的性情,因此,平日裏吟詩作對總少不了與其一道,但參政大事,不提也罷。


    誰曾想,此時殿前,這病懨懨的蘇子美竟然拿孔夫子的一句三歲小孩都知的話來噎他,韓琦麵色略有不堪,強壓著怒氣道:“攻夏,需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宜久拖。如人之疾,若不快速鏟除,時間久了,纏綿於病榻,總不見好,反倒成了痼疾。”


    “韓公,下官有一事不明,西夏東盡黃河,西至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占地兩萬餘裏。祁連山、賀蘭山、合黎山、烏鞘嶺可謂天塹。黃河、延水可謂屏障。僅其首府興慶府來看,西有賀蘭山,東有黃河。可采取什麽戰術攻之?”


    “敵之優勢,也可成我優勢;我之劣勢,亦可成敵之劣勢。兵書有雲,‘軍旁有險阻、潢井、葭葦、山林、翳薈者,必謹複索之,此伏奸所藏也。’其境內山林、水流皆為其優勢,亦可成我軍優勢,此境可用誘敵深入、請君入甕、打草驚蛇之攻勢,速取其勢。”


    “黨項多山,行軍路遠,番人對其地勢更熟悉,營帳轉移不定,我軍如何應付?”言者乃保和殿大學士楚建中,字叔正。乃出於尹師魯門下,關係頗深厚。


    “倍道兼程。”


    “對方十萬大軍,皆黨項人,生活於深山廣漠,適應地形。我十萬大軍,多生活於中原地帶,怎可同日而語。”言者乃龍圖閣待製洪釗,自打河中府劫難以來,洪釗為官家招至京城,官拜從三品,亦是因禍得福。


    “洪大人才來東京多久,怎麽就忘了我大宋幅員?不僅僅是這廣袤平原,我疆域東北至雁門關;西北有橫山、湟水;西南則有岷山、大渡河。何來我大宋軍隊多生活於中原地帶?再者,我軍分禁軍、廂軍、鄉兵、藩兵,其中藩兵常年防守邊境,非我中原漢民,難道不能適應深山廣漠?”


    “就按韓公之言,那麽多人,這糧草接濟何如?”楚建中緊接著再問,大有與洪釗一唱一和之勢頭。


    “糧草方麵,韓某已有預備,當今官家聖明,連年豐收。現金每年的糧食收入約2000萬石,太倉、官倉、轉運倉、常平倉、義倉儲量皆飽和。支應官兵米祿者官倉,占太半。更有和糴之策。何愁糧草接濟?”


    “說到和糴,微臣算過一筆賬,現每年糧食收入約2000萬石,但軍隊支出加上官祿等項,則需3000萬石,其中1000萬石,則需要和糴來填補。簡言曰和糴,實乃強製民間采購,而朝廷此項采購每年用去1000萬貫。軍隊支出強加於百姓頭上,朝廷頭上,韓公覺得這筆賬是否行得通?百姓難道不會怨聲載道?”


    “官倉、和糴皆官製,乃朝廷管控。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光留著官倉,和糴之策,而不用於實際征戰,請問官倉、和糴有何用?攻夏之策,非侵略,乃為子孫長久之和平。大宋百姓不會像楚大人這般目光短淺,隻見眼前蠅頭小利,而不計子孫長久命脈。1000萬石和糴,看似為軍,實則為民。軍隊打仗,為的是後方百姓的承平安寧。如若現不攻夏,他日那李元昊兵精馬壯,一舉入我宋境,現在的百姓還能安寧否?攻夏,乃一勞永逸之事。更何況現今糧草充足,朝廷和糴之政亦有成效,既有此後盾,何懼西夏強敵?”


    “糧草充足,但行兵路遠,方才韓公道倍道兼程,糧草如何倍道兼程?”蘇舜欽問道。


    “開封府、京東西路、河東路有驢五萬餘頭,可集結運糧。驢速比尋常糧草平板車要快,行軍之速不在話下。即便到了草原深漠,糧草接濟有限,可殺驢即食。”


    “韓公言之有理。戰勝後,這驢也能當個獎品,什麽指揮使、都頭,就連普通兵士都能牽一頭回去。”群臣內,不知誰出言,聽來認真,卻令人忍俊不禁,一時間殿內哄笑,連立於官家側的公公陸懷熙都繃不住,捂著嘴聳著肩竊笑。


    這一笑不打緊,徹底惹怒了韓琦韓稚圭,但見他麵色忽的通紅,豪眉緊皺,一雙虎眼幾欲噴出火來。


    “夠了!”韓稚圭長袖一佛,虎眼怒掃眾臣,“昔莊子有雲:‘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日是韓某高看了各位。爾等屍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高居廟堂之上,隻見爾等個個逞口舌之快,試問三川口血戰,郭遵將軍延水河畔馬踏如泥之時你們在哪?三川寨遭襲,楊吉保將軍殞命沙場之時,你們又在哪?鎮戎軍危在旦夕,王珪王秉直將軍一杆鐵鞭,身負重傷殺出重圍之時,你們又在哪?爾等滿眼是東京風月,何曾聽過那邊塞角聲?此刻韓某與列位商議的是國事,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絕非兒戲,爾等如此戲謔態度,讓三川口戰死的將士情何以堪?讓此刻守衛邊疆的將士情何以堪?”


    “韓公息怒,我等隻是建議這戰事可暫緩,從長計議。”群臣個個噤若寒蟬,隻有那文寬夫有這個膽魄,與韓稚圭直麵“交鋒”:“文某與範公偶有書信往來,亦言及邊疆戰事,範公有言,事不在急,不打沒有把握之仗。現如今我軍還處於百廢待興之時,範公在鄜延路修清澗、革兵製、聚邊寨、撫民情,將鄜延路整頓得如鐵通一般,為的就是防範那李元昊大舉侵犯。不是不戰,是不宜操之過急。”


    卻說那官家端坐朝堂,見群臣這一番亂哄哄的嘴仗,卻是看得饒有興趣。從內心裏講,官家亦有出征之心,但是這軍怎麽出,何時出,出多少,他還得細細思量。在他的角度看,他更樂得群臣這麽鬧哄哄的鬥一番,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是主攻的,有多少人是主守的,又有多少人是看熱鬧的。


    聽聞這文彥博提及“範公”。官家心內道,“終於說到了點子上。關鍵就在於這範希文。”範希文人未到朝堂,但是朝堂上範公的示意卻從來不乏有人來表達。


    目前看,與西夏議和倒是談不上,隻是都覺得這韓公出征操之過急。那就好辦了,官家嘴角微微扯了扯,卻摁下了那一絲笑意。作為官家,應該是不苟言笑的,更應該是不動聲色的,即便是一絲表情,一點笑意,都有可能讓別有用心的人捉摸了去,他趙禎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揣摩心思,他那顆天龍之心,豈是能隨便讓人揣摩的?


    “皇上……”那公公陸懷熙看著群臣爭鬥,偌大的垂拱殿熱鬧得跟菜市場一般,這如何是好?公公心係皇上,急的汗水都淹了脖子,忍不住喚了一聲。


    官家龍掌一抬,隨後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陸懷熙莫要慌張。


    “韓某絕非操之過急,鄜延路有鄜延路的排兵布陣,而涇源路有涇源路的戰略打法,韓某絕無冒犯範公之心,但韓某有一言,範公修清澗、革兵製、聚邊寨、撫民情,為的是防守。但是若這李元昊不來呢?李元昊一日不開,我防守一日;李元昊兩日不來,我防守兩日;李元昊一直不來,難不成我大宋就被動防守,兵精將勇隻為了防守?鄜延路即便是銅牆鐵壁,若是那李元昊不買賬,不進攻,這銅牆鐵壁作何用處?”


    “韓公,難道就不能給黨項人一個機會?現今,多是西夏國內國師張元挑唆,此人在我大宋鬱鬱不得誌,視我大宋如仇敵。而李元昊完全是受此人蒙蔽。試想想,鄜延路一直保有黨項人進貢的道路,誰說那李元昊不會有改過自新的一天?給他們一條生路?”


    “文大人今天的腔調頗有範公之風啊?”韓琦不覺笑道:“改過自新?三川口幾百將士的血肉怎麽彌補?我鎮戎軍將士的性命怎麽彌補?李元昊受張元蒙蔽?你們是小看了李元昊?還是高看了張元?一個能立國稱王的人,會受一大宋落榜舉子的蒙蔽?滿朝文臣哪個不比那張元多了三兩斤墨水?我倒是想看看,列位誰有那個本事,去蒙蔽一下李元昊,讓李元昊那樣窮凶極惡的人改過自新。”


    “還請韓公息怒,彥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所謂‘當講不當講’,此話一出,便是一定要講咯,不但是一定要講,而且絕非中聽之言。”韓琦轉身對群臣中的富弼富彥國戲謔了一句,今日他看得太多,聽得也太多,這富彥國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死人都讓他給說活了,他的“當講不當講”,哪裏還有不當講之理?


    “今聽眾位大人與韓公所言,看似各執一詞,實則都是圍繞這攻與守來論的。不是不戰,何時戰?怎麽戰?戰勝如何?戰敗如何?方才微臣聽得大家論戰一二,也得了個大概,其一,戰,何時戰?此時孟冬,那西夏邊境,臨山脈,覆草原,傍大漠,時下已經是冰天雪地,你要這十萬將士即刻出征,隆冬時節,翻山越嶺,怕是對我軍不利。對比三川口之戰,乃新春過後,當日薄霧,微雪,延水奇寒,有幾處還尚未解凍,當時我軍亦是吃了這氣候的虧。而此次,我軍主攻,亦選擇同樣的時節,豈不是讓那李元昊看了笑話?其二,怎麽戰?方才韓公提出敵人崇山峻嶺,我軍可使引蛇出洞,打草驚蛇之計,這計謀怎麽用?我軍從何處為入口進入西夏,夏軍在邊境防守如何?戰勝,怎麽算是戰勝,西夏俯首稱臣還是願意議和,抑或是退兵暫熄烽煙?戰敗如何?韓公是否考慮過不敵西夏,重蹈三川口的覆轍?”


    “彥國所言,韓某聽懂了。戰時戰機,彥國言之有理,可待來年開春計議。但是,韓某有言在先,對於西夏,需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戰機在即,不宜久待,戰時更不宜過長。我軍可自鎮戎軍經懷遠城、得勝寨,抵西夏羊牧隆城,發起進攻。羊牧隆城距興慶府府千餘裏,兵力不勝。攻下羊牧隆城,及後一路往西,興慶府府不遠矣。孫子雲,‘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今李元昊,看似兵力強盛,卻國內空虛,黨項與漢臣矛盾加劇,其軍隊十萬,但其中有黨項軍人,亦有漢人,兩相融合,必有矛盾,利用其矛盾,離之必有奇效。勝?西夏俯首稱臣是勝,落荒而逃也是勝,誠心議和還是勝。敗?韓某甘願受罰,項上人頭待而取之。”


    “韓公言重了!彥國之憂,亦是群臣之憂,百姓之憂,還請韓公三思而後行!”


    “謀而後定,彥國多慮了,韓某勢在必行,此行必勝。”


    “好了,你們也鬧夠了,朕也聽明白了。怎麽?口口聲聲尊稱‘韓公’,卻個頂個的在此刁難,我聽不出有什麽具體建議,都是在問責,在詰難,這是怎麽了?韓公一意出兵,為國分憂,以期血洗三川口之恥,卻遭此群嘲,這才是我們為何會敗給西夏的原因?沒有人真正願意迎敵對戰,沒有人願意擔起責任,都懼怕戰爭帶來的後果,從心底裏就覺得自己贏不了,會輸!實話說,朕很失望,非常失望。”


    “官家,公勉尚有一言。”


    “罷了,洪公勉,你今天話已經夠多了,朕不想聽。”


    “官家,此戰若一定要打,也請到明年二月開春,兵力方麵,依臣之見,陝西五路出兵不太現實,大軍壓境,實力俱顯,毫無退路。可由涇源路和鄜延路兩路聯合出兵,既保存了實力,兵力方麵又有保障。”


    那洪釗果真是懂官家心意之人,知那官家雖口口聲聲說“罷了”,一臉怒氣嗬斥眾臣,其實內心裏希望有人將其心意說將出來。果然,洪釗一席話,官家麵上慍怒散了些許。


    “攻夏之事非同小可,今日先到這,韓稚圭,跟朕到勤政殿。”


    勤政殿外,一抹殘陽。


    韓琦獨立於庭前,望著身後的恢弘建築,心內起伏。曾經幾回立於此地,躊躇滿誌,一腔熱血。想當初何等榮光,他韓稚圭,高中榜眼,少年得誌。


    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裏上珠簾。


    想想曾經寫的句子,韓稚圭歎口氣,真是輕狂年少,隻會寫春風,隻會寫柳絮。誰想過這家國之憂,百姓之憂,邊陲之苦,戰亂之苦呢。


    明年二月開春……好一個洪釗,他倒是隨即出口,官家竟然就當真了。明年二月,正是“春風十裏上珠簾”的時節,不知到時候會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呢。


    勤政殿內韓琦據理力爭,官家應允,新春過後正月便下出征令。但是官家尚有一句:“一切須得謹慎行事,屆時再看局勢定奪。”


    那就是話未封死,到底是正月還是二月?韓琦心內未免焦慮,一場戰事,群臣皆消極應對,出征時間還一拖再拖,懸而未決。


    偌大的大宋朝,難道就我韓稚圭一人在奔波?


    即便是一人奔波,他韓稚圭也不能認輸!他是誰?他是當朝大學士,是人人得以仰視的大才子。這一次他要世人都知道,穿上戎裝,文人也能馬馳疆場,文人也能陣前廝殺!


    想到這裏,舌戰群臣的疲憊,戰時被無故拖延的沮喪,全部都掃除了,冬日的斜陽照籠罩在他身上,身上那玄色薄襖的一角微微被風卷起,他緊緊了衣領,大踏步地,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這東京城的傍晚果然熱鬧,在鎮戎軍守了數月,似是有點不適應這人聲鼎沸的黃昏了。酒樓茶肆,烹龍煮鳳。這京城如此華麗奢靡,相比那涇源路的渭州涇州德順軍鎮戎軍幾地,簡直就是天差地別。雖說也是邊陲有名的城鎮,大的酒樓,小的腳店都有,卻跟這京城不能同日而語。


    韓琦沿著州橋一路往南,夜市漸開,當街水飯、熬肉、幹脯漸漸擺開了陣勢。一路見那王樓、曹家從食都掌起紅燈籠。到了朱雀門,又是一排食攤,梅家鵝脯、鹿家肚肺、王婆家鱔魚包子……韓琦深吸了一口氣,這冬日冷風裏飄散著那一點點酒味、肉味、辣味、煙味、脂粉味……這大約就是最安撫人心的人間煙火氣吧。


    韓琦一路往南,至龍須橋側,京城最熱鬧的樊樓此刻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韓琦一腳踏進樊樓門廳,便有閑漢上前,見那韓琦穿戴不俗,舉止別有風範,這些酒樓夥計閱人無數,焉有走眼的道理,立馬知是貴客。慌忙上前招呼。


    “客官,您……”


    那閑漢話還沒說完,便聽得脆生生地一聲叫喚:“哎喲,這不是韓公麽?韓公,您不是去了邊疆殺敵麽?怎麽又出現在我樊樓?”


    這生黃瓜似的聲音,不用轉頭,韓琦便知是樊樓老板娘,花娘子。花娘子是一俏夫人,長得那是個“外焦裏嫩”,就像那“藕夾子”似的。花娘子夫家姓樊,也是這街上數一數二的大戶,花娘子是樊家老爺的續弦,原本就是這樓上唱曲兒的歌妓,被當時還是樊老爺看上,娶了回去。


    不想這花娘子過了門兒,豪門寂寞,竟然拋頭露麵張羅起家裏的酒樓生意。說來倒也奇怪,自打花娘子來主持生意以後,這樊樓的爐灶煙火就沒冷過。


    花娘子有個長處,對人麵那是過目不忘。


    每次韓琦一來,便能聽得這花娘子脆生生的叫喚聲,饒是他一正人君子,聽了那聲音都跟撓癢癢似的,更何況那些尋常俗夫。


    花娘子親自引了韓琦一路往樓上走,便是走了這幾步路,她那滲得出水的聲音就沒停過。張家哥哥,李家叔叔的招呼了一氣,韓琦腦子嗡嗡的。


    “韓公,您來晚了,文大人、富大人他們都吃上了。”花娘子引著韓琦到了一間名喚“雲海”的閣子,掀開藍色的水晶珠簾,屋裏數人紛紛站起,眾人口裏喊著“稚圭”“韓公”“弟弟”“哥哥”……韓琦暈的差點沒一頭栽了過去。


    卻說屋內眾人乃文寬夫、富彥國、尹師魯,那被貶謫剛剛複了原職的歐陽修歐陽永叔也在之列,老友相見,分外親熱,韓琦心頭一喜,便是坐於眾人中。桌上各色菜式已經端上來,乳炊羊、羊角腰子、還元腰子、蓮花鴨簽、酒炙肚胘、蔥潑兔、煎鵪子、橙釀蟹……酒是上好的羊羔酒,韓琦坐下便喝了一口,但覺那白如瑩玉的酒水,有羊脂之甘綿香滑,又不乏清冽醇厚。這樊樓的羊羔酒,在鎮戎軍就讓他朝思暮想。


    幾杯酒下肚,人身子也暖了,腦子也活絡了,韓琦說起白天朝堂上的一番唇槍舌戰,頗有不滿之意。


    “列位同僚可真是朝相戰,暮相和啊。變臉也是個快。”


    寬夫等人都不敢做聲,倒是那能言善辯的富弼富彥國解釋道:“韓公此言差矣,你我有同僚情誼,同朝為官,如何說得是壓製,隻是政見有不同而已。彥國先得了範公之書信,細數宋夏邊境之境況,方才安寧,又起爭端,無益啊無益。”


    “那是範公一麵之詞。”


    “怎說是一麵之詞,範公任鄜延路指揮使,又得種世衡大人輔佐,革軍製,修清澗,都是人人得見,範公覺言戰為時過早……”


    “你們就覺得早,我亦細數邊陲之境況,亦說明此戰之必需,眾位大人怎的不聽稚圭一二?”


    “戰爭終究是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局麵,流血和人命,都是人間之慘劇。”文寬夫歎了一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沒有流血和人命,你們以為百姓就過得舒坦麽?鈍刀子割肉,不見血,卻更疼。”尹師魯歎息道,“你們在這朝堂,動動嘴皮子,談談天下大事,豈知這大事真實情況如何?”


    “看來這涇源路一趟,尹大人感觸頗深啊。”


    尹師魯方要搭腔,忽聽得屋中角落一歌姬不知何時落座,談著琵琶,又有琴師伴奏,咿咿呀呀唱了一曲:


    夢覺小庭院,冷風淅淅,疏雨瀟瀟。綺窗外,秋聲敗葉狂飄。心搖。奈寒漏永,孤幃悄,淚燭空燒。無端處,是繡衾鴛枕,閑過清宵。


    蕭條。牽情係恨,爭向年少偏饒。覺新來、憔悴舊日風標。魂消。念歡娛事,煙波阻、後約方遙。還經歲,問怎生禁得,如許無聊。


    那聲音極其婉轉,配上琵琶的連綿與胡琴的蒼涼,格外悅耳,又透著無限惆悵。韓琦等人停止了爭論,都眼望著這歌妓,但見她一張粉嫩鵝蛋臉,木蘭花般的皮膚吹彈得破。兩道遠山眉,翦水秋瞳似是含情。


    “師師姑娘來了啊,失禮失禮!”


    那歐陽永叔喚了一聲“師師姑娘”,那歌妓便停了曲子,抬眼一望,“歐陽大人見外了,師師收了歐陽大人的帖子,您今兒就是客,師師方才進來見各位大人聊得正是火熱,豈敢冒昧打斷。便兀自落座唱上一曲,給大家緩解緩解氣氛。”


    誰不知道這京城鳳鳴樓的頭牌陳師師姑娘。隻是這陳師師絕少見客,更別說能來這酒樓茶肆的嘈雜之地唱曲了。今兒若非是歐陽永叔,誰也挪不動這陳師師的大駕的。這歐陽永叔也是個風流人物,寫的曲子甚好,姑娘們都爭相傳唱,鳳鳴樓的陳師師那是將歐陽永叔的詞唱的最好的。


    “師師姑娘,方才那曲子,是誰做的?聽著像《臨江仙》的調子。”


    “韓公好耳力,正是《臨江仙》。作者便是那位寫《望海潮》的柳三變。”


    “哦,柳三變?師師姑娘識得柳三變?”


    “識得。”


    “有了柳三變,永叔的調子也不唱了,有趣有趣。”


    那陳師師當即便紅了臉,“不不不,各位大人取笑了,這正好是柳三變的新曲,師師今兒是想請各位聽個新鮮。”


    “新曲?師師姑娘新近見過柳三變?”


    “便宿於我在城南的別院。這柳三變乃風流才子,孑然一身,沒有家室幫襯,亦無祖業扶持,便是眠花宿柳。我與他頗有緣分,也喜得他寫得一手好詞,便將別院的房子與了他住。”


    韓稚圭與尹師魯當即想到那尋人的謝玉英,這怎是一個巧字了得!


    欲知這謝玉英與柳三變姻緣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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