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靜,唯有不遠處廳堂裏傳來的說笑聲和夜色下輕緩流動的脈脈流水。


    俞逖單手撐在床沿上,身體的反應不對勁,額上也開始冒汗。


    他瞥了眼窗外,方才那名小廝拿著茶壺托盤匆匆進來,不等連江說話就倒了茶水遞給俞逖。


    “大人,可要小的去花廳那邊給夫人傳話?”小廝輕聲問詢,“也好給您拿更換的衣裳過來。”


    俞逖已經知道萬家這邊在他身上打的主意,卻不知曉祝春時那邊情況如何,因而並不敢讓生人去傳話,免得中途出了什麽岔子,而連江此時是定然離不開身的,因此隻能拒了。


    “不用了。”他接過涼茶喝了口,也不貪多。


    連江知道眼下不同尋常,因此已經自覺端上了凶神惡煞的嘴臉,期盼來一個被嚇跑一個。


    那小廝看看俞逖,又看看旁邊跟個黑李逵一樣站樁的連江,也沒敢多待,見沒話吩咐了,拱手就退下了。


    連江瞅瞅外邊,又瞅瞅俞逖,“爺,這茶水沒問題吧?”


    俞逖好笑,將茶杯往他手裏一塞,“要是有問題,這會兒就等著給你主子我收屍吧。”


    連江訕訕,“一時沒想起來,沒想起來。”邊說邊把杯子放在桌上,“幸好早和平明打好招呼了,若是半個時辰都還沒回去,他就領著寇師爺出來找人。”


    俞逖微微闔眼,“嗯,你守著,我歇會兒,有什麽事就及時叫我。”


    連江點頭,又想起俞逖這會兒看不見,忙答應了聲。


    而祝春時這邊,宴席過半,她還沒能見到憐姐兒愫姐兒兩姐妹,想起方才何蘭芳的神色,她微挑了眉,想來應該是去了俞逖那裏。


    她正要和瀉露說話,陳太太那邊就帶著萬家七八兩位姑娘過來,滿臉笑意的開口:“說起來這兩個丫頭自從去了夫人開的書院後,回來就念念不忘,還說想跟在夫人身邊好生學習,日後也能做點事情。”


    她身後的兩個姑娘朝著祝春時輕輕點頭。


    祝春時想了想這幾日書院的情形,她們兩個雖說去了,但實際上並不和那些女孩子一處,聽秀秀說其他幾個先生那裏也不怎麽能見到,也就隻有在她的課上能找到人。


    故而陳太太這話,祝春時也不大信,隻是笑道:“七姑娘八姑娘才貌雙全,能做的事情也極多,不必跟在我的身邊,倒是屈才。”


    陳太太笑著嗐了聲,“說什麽屈才不屈才,也就夫人瞧得起她們兩個年輕丫頭,走出去外麵都沒人正經待她們,若是能學得夫人的丁點本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怎麽會。”祝春時低頭用了口茶,目光往旁邊時不時看過來的何蘭芳身上一掃,“我瞧著大奶奶就很不錯,談吐得體,看著像是書香之家出身的,想來也是個才貌雙全的人物,兩位姑娘和大奶奶略學一學,比在我這裏還要方便些。”


    “不止大奶奶,三奶奶也是個爽利的性子,隻宴上這麽會兒工夫,說起話來妙語連珠,多少人學都學不來的本事。”


    陳太太雖然因為這些時日對祝春時越發不滿,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況且為著自家老爺那邊方便行事,她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得將祝春時安撫好了。


    “還不快來謝過夫人。”陳太太轉頭看著二人,“有夫人今日的話在,等下了這艘船,不知道有多少好處等著你們。”


    樓太太過來時冷不丁聽見這句,斜著眼看過來,“原來月娘打的是這個主意,夫人誇上她們姐妹兩句,到時候說定人家都要輕鬆許多。隻可惜我家的早早定下了,不然也得厚著臉皮來求夫人調教一二。”


    陳太太閨名月娘,但自上了年紀後,周圍便很少有人能這麽叫她,也就相熟的這些人偶爾說幾句體己話時稱呼。


    陳太太睨她,“虧得姐姐素來聰慧,怎麽今日才知道我打的這個主意,可見從前你有多誤會我,現下才算是清白了。”


    三言兩語間便將這些日子七八兩位姑娘往祝春時身邊湊的原因解釋清楚,並非是想要貼上俞逖做妾,而是想讓祝春時看重幾分,有縣令夫人的話在,說親事時也能說上比之前更好的人家。


    七八兩位姑娘近前兩步,便準備和祝春時道謝。


    祝春時連忙抬手攔住,笑道:“哪裏就到這個地步,陳太太竟是別誇我了,否則這帽子戴上頭取不下來,回縣衙了還要被大人笑話。”


    吳太太在不遠處旁觀,聞言眼神一閃,她將席上的人一一看了個遍,隨後看向笑容燦爛的祝春時,再看圍在旁邊的陳樓二人,心底便冷笑起來,她雖是個刻薄性嘴不饒人,卻不知有些看起來最厚道不過的人才是真正的險惡心腸。


    龐太太遞給她一盞茶,勸道:“也不知祝夫人是怎麽惹惱你了,每回見著都橫眉冷對。就算是看在俞知縣的份上,你也該收斂收斂脾氣才是,否則到時吃了掛落可怎麽是好。”


    吳太太吃了口茶,聽了這些話心裏一酸,“你哪裏知道我的苦楚?你們家老爺是縣裏出了名的好脾氣好夫君,對你對子女都好,你去打聽打聽,不知道多少人說他懼內,一應事務都是由你決斷的。我呢?竟是活得還不如家裏的狐媚秧子!”


    龐太太冷不丁被她戳了下心窩子,臉上也露出些許冷意來,然而還是推心置腹的道:“咱們幾家裏都是什麽樣子,外人不知道,自己還不知道嗎?你這話說得才是沒道理,難道他在外麵是什麽名聲,在府裏就真是什麽樣子不成,不過是兩麵做戲哄人的玩意罷了!”


    吳太太見著龐氏麵色不好,就知自己嘴快說錯了話,忙低聲道歉:“好婉娘,可千萬別生氣,方才喝了兩杯酒,嘴上就沒把門,你也是知道我的。”


    龐太太俗名如婉,像吳太太這般結識已久的,便常叫聲婉娘。


    她沒好氣的瞪了眼,“你若是心裏真有氣,好歹說了發泄出來,再不濟衝著那位去,如今倒衝著我來了,怪我白做好人!”


    吳太太連忙拉住她,不免將心裏的苦水吐了出來,“怪我怪我,原是最近我們家老爺灌多了黃湯,又叫那幾個寵妾挑唆了兩句,整日裏想著籠絡俞知縣,為此甚至想要送姑娘上門。”


    龐太太被這話驚住,駱老爺素來風流好色,未及弱冠時身邊就寵妾如雲,尋常看見長得好的丫頭也要拉到榻上去,葷素不忌。即便吳玉珊四處防備懲處,府中有名有姓的女子也有七八個之多,三十年下來,子女更是十個手指頭都數不清。


    若是妾侍所出的姑娘,別說一個,就算是全送了出去吳玉珊隻怕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巴不得趕緊趕出門。然而她如今這般苦惱,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擠兌上了縣令夫人,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這是怎麽說,不是說容姐兒已經定下親事了?”龐太太不可置信的道,駱妙容乃是吳太太三十來歲才生下的閨女,疼寵到了骨子裏,十三歲出頭吳太太就已經相看起人家了,至今已兩三年,早就看好了人。


    吳太太茶也喝不下了,訴苦道:“可不是!我早早挑好了人家,就等著過禮迎親了,但我們老爺獨斷專行慣了,從知道俞知縣的年紀開始,就在往這邊使勁。”


    龐太太有些匪夷所思駱老爺的想法,這是真當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他們一般喜好左擁右抱不成?然而她卻不好對著吳氏置喙什麽,隻微微側身看了眼正與陳樓二人說笑的祝春時,有些奇怪道:“這事說起來原本就和祝夫人沒關係,甚至她還是苦主,怎麽你反倒對她看不慣起來。”


    吳太太臉色青青白白,那些話到了嘴邊卻不知道怎麽說。


    龐太太卻是看著她的臉色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你也真是太沒道理了些!你自己年輕時候吃夠了寵妾的苦頭,因此看不慣妾侍狐媚之人,如今你們家想給俞知縣送女做妾,不思自己的行為是否合宜得體,反而率先對人家正房夫人看不順眼。”


    吳太太被說得麵色羞愧。


    “你呀你!”龐太太憤憤道,“你在自己家裏怎麽鬧都行,怎麽還能因為你們老爺的決定鬧去祝夫人那裏,簡直是——”


    龐太太措了半晌詞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形容吳氏的這個行為,最後隻能拂袖,無話可說。


    吳太太也語塞,嘴唇張張合合,說不出半個字來。


    最後龐太太看了她一眼,丟下句話:“我瞧著俞知縣是沒有這些心思的,便是萬家這邊幾次三番想送,如今也熄了心思,我勸你們也歇了這個念頭吧。”


    吳太太屢被指責,又見龐太太說完後徑直離開,半點沒給她留臉麵,周圍或多或少的目光刺來,她麵色不禁通紅起來,心裏也惱怒不已。


    這主意本就不是她出的,他們老爺的想法向來不準人插手阻止,她隻不過是心疼女兒罷了,即便是對祝春時言語不敬,卻也沒討到什麽好,如今大庭廣眾之下又被一通指責,她霎時間隻覺得自己乃是天底下最最委屈不過的人了。


    祝春時一麵和過來的幾位太太說話,一麵看向圓荷,示意她去外麵瞧瞧俞逖那邊的情形。


    圓荷點頭,剛準備要走出去,就聽見外麵突然傳來“撲通”聲。


    “來人,快來人啊——”


    “有人落水了,快,善鳧水的小廝在哪裏?”


    緊隨其後的是高喊呼救聲。


    陳太太麵色微變,扯著笑,“不知道是哪個沒長眼的,我這就讓人出去看看。”


    祝春時猛然從位子上站起,臉色大變,推開擋在身前的陳樓二人,“圓荷,快出去讓俞力過去瞧瞧!”


    不等陳太太幾人反應,她便帶著瀉露匆匆往外走。


    圓荷臉上也難看起來,得了話也不顧規矩,提著裙角就往外跑出去,她已經聽出來了,方才的呼救聲分明是連江的聲音。


    “姑娘,小心腳下。”瀉露見祝春時走得踉蹌,船艙外天色也黑,連忙攙扶著人,“出門時姑爺就說了,想必今日不太平,姑爺定然無恙的。”


    即便如此,祝春時心裏也擔心,隻輕嗯了聲沒說話。


    身後陳太太眾人見勢不對,慌慌張張的跟在身後,嘴上議論紛紛,可看見祝春時的反應卻也不敢讓人真的聽見。


    寇明旭這邊久不見俞逖回來,雖說約好了半個時辰,但有些事情一兩盞茶也就夠了,半個時辰後隻怕黃花菜都涼透了,因此略等了一刻鍾就借口更衣從廳堂裏出來。


    兩邊的人在船上撞見。


    祝春時麵色倉皇,看了眼寇明旭那邊,話都不需要再問,連忙轉身就要去找人。


    然而剛邁步就又聽見“撲通”一聲,頃刻間又有個人落水,不遠處傳來驚呼聲。


    “夫人別擔心,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事的。”寇明旭匆忙間跟上去,人多眼雜之際輕聲道。


    祝春時強顏歡笑,並不說話,她已經在月色之下,看見了前方圍著團的一群小廝,而在小廝之外的,是兩個被薄被和布條捆縛住的憐姐兒愫姐兒兩人。


    祝春時的腳步一下子就慢了下來,她的眼風掃過二人,又看向身後的陳太太,破天荒的沉了臉,冷笑道:“好啊。萬家打的好主意,原來如此卑鄙齷齪!可真是好家教好門風,今日我算是受教了!”


    說罷她冷冷瞥了陳樓等人,腳步不停的跑過去,正好看見連江抱著俞逖從水裏爬上來,兩人身上濕漉漉的,俞逖更是不省人事。


    陳太太麵露驚愕,繼而看見跪在不遠處的憐愫二女,先是一喜,隨即就發現沒有成事,心裏何等懊悔不消細說,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就要上前去搭把手。


    瀉露圓荷瞥見,將身一扭,就把人徑直撞開了。


    “六哥?”祝春時滿心惶然,嗓音都顫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俞逖臉頰和手掌,都冷冰冰的。


    連江在旁邊大口吐水,平明這時候也聽見聲響飛跑了出來,後邊跟著萬老爺一行人,整艘船上頓時鬧哄哄的亂成一團。


    “這是怎麽回事?哎呀,大人怎麽了?”


    “她們怎麽會在這裏?難不成——”


    “大人,大人?夫人,先把大人扶到屋子裏去,好歹換身衣服,否則要著涼啊。”


    “快把船靠岸,快放小舟派人去岸上請大夫來!”


    ......


    嘈雜紛亂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祝春時抹了把臉頰,讓連江平明二人將俞逖抱起,往船艙裏麵走去。


    路過發絲散亂跪在一邊的憐愫,她冷著臉道:“瀉露圓荷,把她們帶進來。”她邊說邊看向臉色惶恐失措的萬家眾人,“今日的事,萬老爺陳太太最好給我一個理由。”


    “否則,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隻怕你們家擔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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