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樣,我比爸爸先起床,但沒多久他身上的肌肉就開始抽搐起來。


    我決定仔細瞧一瞧,爸爸每天早晨起床時,究竟像不像他昨天說的那樣,轟然一聲驚醒過來。


    我發現,他說的是真話。睜開眼睛時,他臉上果然流露出—副飽受驚嚇的神色,仿佛他突然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印度或另一個星球——睡醒過來似的。


    “你是個活人,”我告訴爸爸。“此刻你身在印度新德裏。新德裏是地球的一座城市,而地球是銀河係中繞著太陽運行的一顆行星。每運行一周需時三百六十五天。”


    爸爸睜著眼睛直直瞪著我。那副神情,就仿佛正在努力調適他的眼睛,從夢境過渡到現實似的。


    “謝謝你提供的谘訊,”他終於開腔。“平常,每天早晨起床之前,我都得自己摸索一番,設法弄清楚這個時候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爸爸爬下床來,穿過房間往浴室走去。


    “兒子啊,往後每天早晨,你就在我耳朵旁講幾句有智慧的話吧,就像你剛才講的那樣。這一來,我就會早點起床,早點到浴室梳洗囉。”


    不消多久工夫,我們就把行囊收拾妥當,到餐廳吃早點,然後驅車上路。


    “這幫人很容易受騙,真是不可思議!”車子駛過古老的阿波羅神殿時,爸爸忽然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太過迷信神諭?”我問道。


    爸爸沒有立刻回答。我擔心,他對阿波羅神諭的預言——我們會在雅典找到媽媽——開始感到懷疑了。他靜默了半晌才說:“你講的沒錯,不過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想想古希臘的那些神吧:太陽神阿波羅、醫藥之神艾斯克裏皮雅斯(asclepias)、智慧女神雅典娜、天神宙斯、海神波賽登(poseidon)和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千百年間,一代又一代希臘人耗費巨資,為這些神祗興建大理石神殿,千辛萬苦,從老遠的地方拖運來一塊塊笨重的不得了的大理石。”


    爸爸講的這些神,我認識不深,但我還是忍不住提出異議;“你怎麽可以一口咬定說,這些神並不存在呢?也許他們現在離開了這兒——說不定他們在別的地方找到容易受騙的人——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以前從不曾在這兒住過啊。”爸爸抬頭望望後視鏡,看了看坐在後座的我。“漢斯·湯瑪士,你真的相信你剛才說的那一套嗎?”


    “我不太確定。可是我覺得,隻要人們相信這些神,這些神就存在於這個世界。除非人們開始懷疑,否則神是不會變老,也不會變得像舊衣服那樣破舊,這可是有目共睹的。”


    “說得好!”爸爸喝了一聲彩。“漢斯·湯瑪士,你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說不定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哲學家啊。”


    至少這一次,我說出了一些有深度的話,連爸爸也不得不思考一番。他靜靜開著車子,好一會兒沒吭聲。


    其實,老爸被我耍了。若不是我念過小圓麵包書,那樣深奧的話我才講不出來呢。我心中想的可不是希臘神祗,而是佛洛德的那副撲克牌。


    好長一段時間,車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我偷偷拿出放大鏡和小圓麵包書,正要開始閱讀,爸爸卻突然踩刹車,把車子開到路旁停下來。他跳出我們那輛菲雅特轎車,點根煙叼在嘴裏,站在路邊查看手上的一幅希臘公路圖。


    “找到了!對,一定是在這兒。”他興奮地叫起來。


    我瞠目不知所對。整個地區,除了我們左邊一個狹窄的山穀外,看不到任何特殊的景觀。我實在不明白,爸爸為什麽會突然激動起來。


    “坐下來吧!”爸爸說。


    我知道,爸爸又準備發表長篇大論了。但這回我並不感到厭煩,反而願意洗耳恭聽。


    “伊底帕斯(oedipus)就在這兒殺死他的父親。”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山穀。


    “哦?他實在太過分了。”我說。“可是,爸爸,你到底在說什麽呀?”


    “命運,漢斯·湯瑪士,我在談論命運——用另一種說法就是‘家族詛咒’。這個問題,值得咱們父子倆特別開心,因為咱們千裏迢迢跑到這個國家來,就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妻子和母親呀。”


    “你相信命運嗎?”我忍不住問道。爸爸站在我身邊,一隻腳踏在我坐的那塊石頭上,手裏夾著一根煙。


    爸爸搖搖頭:“可是希臘人相信。他們認為,如果你抗拒命運,到頭來你一定得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心中開始感到罪疚不安了。


    “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經過一個名叫底比斯(thebes)的古城,”爸爸說。“很早很早以前,那兒住著一位國王,名叫雷厄斯ius),和他的妻子約卡絲妲(jocasta)。戴爾菲神諭曾經警告雷厄斯王,不得生養子女,否則的話,兒子長大後會殺死父親,娶母親為妻。約卡絲妲生下一個兒子。雷厄斯王決定把兒子拋棄在山中,讓他餓死,或讓野獸把他吃掉。”


    “這樣做太殘忍了!”我嚷了起來。


    “是很殘忍,但你先別急,雷厄斯王讓牧羊人把他帶到山中拋棄;為了預防萬一,他把兒子的腳筋割斷,以免他逃回城裏來。牧羊人遵照國王的命令,把孩子帶進山裏,半路上卻遇到一個來自科林斯的牧羊人。原來,科林斯國王在這座山中也擁有幾塊牧草地。科林斯牧人同情這小男孩的遭遇,於是,就要求底比斯牧人,讓他把孩子帶回去交給科林斯國王。就這樣,小男孩被沒有子女的科林斯國王和王後收養,成為這個城邦的王子。他們管這男孩叫‘伊底帕斯’——在希臘文,那是‘浮腫的腳’的意思——因為這男孩的腳筋被生父挑斷後,整隻腳都變得浮腫起來。長大後的伊底帕斯,容貌十分俊美。大夥兒都很喜歡他,但從沒有人告訴他,科林斯國王和王後並不是他的親生父母。可是有一天,在宮中舉行的宴會上,有個客人忽然提起,伊底帕斯根本就不是國王陛下的親生子嗣——”


    “他本來就不是嘛!”我插嘴說。


    “沒錯。可是,當伊底帕斯跑去問王後時,她卻支支吾吾,不肯正麵回答他。伊底帕斯隻好去戴爾菲求神渝。他問阿波羅的女祭司琵西雅,他究竟是不是科林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琵西雅說:‘離開你父親吧!否則,下次見麵時你會把他殺死,然後娶你的母親為妻,跟她生下幾個子女。”


    我忍不住吹出一聲口哨來。這不就是底比斯國王雷厄斯當初聽到的預言嗎?爸爸繼續說:“聽到這個預言,伊底帕斯不敢回科林斯,因為到現在他還以為,科林斯國王和王後是他的親生父母。他開始在各地流浪,最後來到底比斯附近。就在我們現在站的這個地點,他遇到一輛四匹馬拖的華貴馬車,上麵坐著一位相貌堂堂的貴人。好幾個侍衛簇擁著這位貴人。其中一個侍衛揍了伊底帕斯一拳,喝令他讓路。你別忘了,伊底帕斯從小在科林斯王宮中長大,備受寵愛,是個尊貴的王子啊。他怎麽忍得下這口氣呢?於是,雙方就在馬路上毆鬥起來,結果伊底帕斯把車上那個貴人給殺了。”


    “這個貴人就是伊底帕斯的生父?”我問道。


    “沒錯。侍衛也全都被殺了,隻有車夫一個人逃回城裏報訊。他說,國王陛下在路上被一個強盜謀害。王後和老百姓都十分悲慟,可是,偏巧在這個時候,底比斯卻又發生一件重大的事情。”


    “哦?是什麽事情呢?”


    “一隻名叫司芬克斯(sphinx)的獅身人麵怪物,把守在通往底比斯的馬路上,向每一個路過的人提出一道謎題。答不出來的人,就會被怪物活生生撕成兩半。底比斯政府發出通告:不論任何人,隻要能解開司芬克斯之謎,王後就會嫁給他,並且讓他繼承雷厄斯王遺留下的王位。”


    我又忍不住吹出一聲口哨來。


    “伊底帕斯看到通告,立刻把路上發生的那出悲劇拋到腦後,兼程趕到獅身人麵怪物盤踞的那座山丘。怪物向他提出一道謎題:什麽東西在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晚上用三條腿。”


    爸爸停頓下來,瞅著我,讓我來解這個謎。我搖搖頭。


    “伊底帕斯回答怪物:‘答案是人類,因為人生有三個階段,小時候我們用雙手雙腳在地上爬行,長大後我們用兩條腿走路,年老時步履不穩,我們得握著一根手杖。’伊底帕斯答對了!怪物一聽,登時從山坡上滾落下來,活活摔死。伊底帕斯進入底比斯城,受到英雄式的盛大歡迎。王後約卡絲妲——他的親生母親——果然遵守諾言嫁給他。後來他們生下兩個兒子、兩個女兒。”


    “我的媽!”我驚叫起來。爸爸講述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一直全神貫注看著他,但這時我卻忍不住挪開視線,瞄了瞄我們腳下的山穀。伊底帕斯就在那兒殺死親生父親。


    “故事還沒完呢,”爸爸繼續說,“後來底比斯城裏發生一場瘟疫。那個時候的希臘人相信,這類災禍的降臨,顯示阿波羅對人間發生的某一件事情,感到極為憤怒。於是,底比斯派遣使臣前往戴爾菲,求問於神諭。女祭司琵西雅回答:阿波羅降下瘟疫,是因為底比斯國王雷厄斯被謀害多年,凶手至今逍遙法外;底比斯全城百姓若想保住生命,就必須找出凶手,繩之以法。”


    “千萬別找出凶手!”我驚叫一聲。


    “伊底帕斯王接到神諭,二話不說,立刻承擔起查訪殺害前王的凶手的責任。他從沒想到,馬路上那場毆鬥跟這樁謀殺有密切關聯。就這樣,凶手變成了追緝凶手的人。他先把城中一位通天眼找來,問他究竟是誰殺害雷厄斯王,可是,這個能洞察人間罪案的人卻拒絕回答,因為答案實在太過殘酷。勤政愛民的伊底帕斯王卻不肯罷休,一再逼問。他隻好悄悄告訴國王陛下,殺害前王的就是他自己。伊底帕斯終於想起當年馬路上發生的事。他知道他殺了雷厄斯王,可是,到現在還沒有證據顯示,他是雷厄斯的親生兒子。伊底帕斯是一個坦蕩的君子;他要求把所有的牌都攤在台麵上。最後,他把底比斯牧人和科林斯牧人叫到麵前來,讓他們對質。他們證實,伊底帕斯殺了他父親、娶了他母親。真相終於大白。悲痛之餘,伊底帕斯用手挖出自己兩隻眼睛。他這一生,可說是‘眼明心盲’啊。”


    我幽幽歎出一口氣來。我覺得,這個古老的故事實在太悲慘、太不公平。


    “爸爸,這就是我所說的‘家族詛咒’囉。”我喃喃地說。


    “好幾次,雷厄斯王和伊底帕斯想擺脫他們的命運,”爸爸說。“根據希臘人的看法,這是不可能辦到的。”


    車子經過底比斯古城時,我們父子倆都默不作聲。我猜,爸爸正在思索他自己的“家族詛咒”。很久很久,他都沒吭聲。


    我坐在車子後座,一路想著伊底帕斯王的悲劇。想了半天,我忍不住掏出放大鏡和小圓麵包書,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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