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多祿是個葡萄牙人,四十多年前就已經來到澳門,那時的葡萄牙還是海上霸主,也沒有被西班牙所吞並。


    耶穌會不想得罪西班牙,但伯多祿可不管這些,老頭七十多了,對於葡萄牙的回憶,還是四十多年前葡萄牙最光輝的模樣,而對吞並了葡萄牙的西班牙人則是恨的牙癢癢。


    “在下這次是受了福建海巡副使徐大人的委托,想來看看卜加勞鑄炮廠的運營情況。”


    聽到王文龍的話,伯多祿點點頭,伸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我來陪您參觀。”


    王文龍帶著幾個徐學聚手下的軍官,跟著耶穌會士,還有伯多祿一起走進炮廠,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炮廠的規模比他想象中要小得多。


    所見的炮廠員工估計不超過二十人,王文龍之前在福建布政史司衙門公幹的時候也去過福建的兵仗庫,見過這年代的工匠製作熱兵器的過程,大名鼎鼎的卜加勞鑄炮廠的規模甚至還比不上福州下轄一個大縣的匠作人數。


    王文龍說出自己的疑問,伯多祿便歎起氣來。


    “其實卜加勞鑄炮廠的經營並不好,”伯多祿解釋說道,“澳門並沒有船廠,我們沒有穩定的船炮定單,隻不過是承擔一些船炮的維修製造工作,另外再為那些船長們生產一些炮彈、火藥等等東西。”


    聽著伯多祿一番介紹,王文龍才明白過來。


    伯多祿雖然到澳門經營了四十多年,但是卜加勞鑄炮廠到這個時候的規模還非常小,主要原因是因為此時的澳門還沒有被葡萄牙人發展為真正意義上的殖民地。


    曆史上的卜加勞鑄炮廠要到十幾年後才可稱得上有規模,那時葡萄牙人已經向澳門派來了澳門總督,澳門的一係列城防工作也陸續上馬,城防炮鑄造以及後續的維護工作給了卜加勞鑄炮廠大量的訂單。


    不過現在伯多祿就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到那時伯多祿多半已經去世,後來曆史書上記載的卜加勞鑄炮廠應該是由伯多祿的兒子經營的。


    而在此時卜加勞鑄炮廠的生產規模確實不大,生產的產品也是頗為駁雜,不成體係。


    徐學聚派來的軍官之中就有鑄炮專家,進入炮廠之後,眼睛就向那煉銅水的高爐以及地上擺著的模具直瞅,王文龍看了看旁邊的伯多祿,見他對於這行為並沒有絲毫防範的意思。


    王文龍幹脆向著那工作區域走去,幾人一直到了倒銅水的模型旁邊,伯多祿非但不以為意,還主動幫忙介紹鑄造流程。


    王文龍忍不住好奇問道:“伯多祿先生就不怕我們偷學你的技術?”


    伯多祿哈哈大笑:“倒銅水有什麽技術,光是就鑄造這一方麵,中國的工匠並不比我們差。”


    這時王文龍就見一爐銅水剛剛澆完,兩個工人摘下防護的麵罩手套,王文龍等人才發現他們兩人都是華人麵孔。


    這兩個華人剛才工作之時不好分心,這時澆築完了全都過來衝著王文龍等人打千做禮。


    王文龍一陣無語。


    剛才快要澆銅水之前他找耶穌會士幫自己翻譯詢問兩人技術細節,對方不回答,還得等伯多祿主動介紹他才知道兩人所做的是何工作。


    剛才王文龍還以為他們是想保守秘密不敢多話,這時才知道,對方大概就是惠州人,不回答是因為聽不懂官話。


    伯多祿笑著說:“卜加勞鑄炮廠內華工和葡萄牙工人各占一半,葡萄牙人有成熟的銅炮製作經驗,而從肇慶一帶招募來的華人鑄炮工則帶來了大明傳統的鐵炮鑄造方法,鐵炮比銅炮還難以鑄造呢。”


    伯多祿一番解釋王文龍才知道,這年代的歐洲流行的是青銅炮,大明特產的鑄鐵炮在歐洲都很少見,鑄鐵的澆築和鑄造過程比起鑄銅還要麻煩,連伯多祿都是到了澳門之後才慢慢摸索出如何製作鐵炮的。


    怪不得他說華人鑄造工的技術並不比歐洲人差。


    這年代鑄鐵大炮不流行的原因是因為鑄鐵炮的性能並不算好,鐵炮鑄造容易形成沙眼空鼓等等問題,導致鐵炮很容易炸膛,隻不過大規模生產上鐵炮的成本遠低於銅炮。


    王文龍好奇詢問:“伯多祿先生不怕我們也學會了銅炮鑄造嗎?”


    伯多祿搖頭,指著一旁堆料的車間說道:“我到澳門用了五年時間才住出第一門大炮,我們的銅炮鑄造中所需銅材大半購自日本,其他的礦物包括硫磺、紅條銅,甚至是木炭也是有專門的取材地,所有配方都是花費了好多年時間摸索出來的,這些東西換了一個地方成分就完全不同,即使是我想要到福建去鑄造火炮,也需要再摸索上五六年才有可能,哪裏是看一眼就能學會?”


    王文龍總算明白了,這年頭的金屬以及礦物原料純度太低,隨便換一個原料渠道鑄造的配方就需要相應改變,怪不得卜加勞鑄炮廠能夠在東亞領先上百年,因為人家適應了本地的配方和原料,有一套隻能針對本地的鑄造方法。


    怪不得伯多祿完全不防備他們,因為在這年頭同樣的鑄炮工人運到其他地方去根本就玩不轉。


    想要把伯多祿抓到福建去幫忙鑄造大炮,顯然是不太可能,王文龍總算明白,為什麽後來大明朝廷也得專門派人到澳門購買大炮了,即使是伯多祿自己想要產出質量穩定的大炮,也隻能在澳門的這片竹林之中製造。


    既然沒辦法挖人,那就隻能談購買之事,王文龍和伯多祿一起在鑄造區轉了一圈,便被伯多祿請進一間葡萄牙風格的石牆小屋,王文龍和伯多祿對坐,旁邊還坐了個耶穌會士做翻譯,王文龍喝了一口茶後問道:“現在卜加勞鑄炮廠的生產狀況如何?”


    伯多祿十分坦白,他苦笑著說道:“幾乎難以為繼了。我們現在甚至主營業務是鑄鍾。”


    由於本地的火炮訂購量並不算大,所以此時卜加勞鑄炮廠雖然叫做炮廠,但是主要其實是給來到澳門補給的各國商船做維修補給,甚至卜加勞鑄炮廠還承接了銅鍾的訂單。


    澳門耶穌會的幾口教堂大銅鍾都是卜加勞鑄炮廠鑄造的,該廠的銅鑄技術在大明境內的確是獨一份,所鑄造的銅鍾完整結實、聲音洪亮、成功率高,已然是聲名遠播,甚至連廣東惠州的一些寺廟道觀也來找炮廠定做銅鍾。


    王文龍思索一番,道:“福建的水軍正打算組建一支有遠洋進攻能力的船隊,伯多祿先生對此如何看?”


    伯多祿聞言笑著搖頭:“恕我直言,大明海軍常用的船隻過於笨重,無論是船方還是桅杆的設計,放在一百年前或許還行,但是在如今已經不是歐洲船隻的對手,大明的海軍若是想有真正掌控遠洋的能力,還不如去呂宋的西班牙人處定造大帆船。”


    王文龍聞言也是歎口氣,歐洲人的造船技術在近百年間隨著遠洋貿易的發展而飛速改進,當年哥倫布探索美洲時所用的船隻遠比不上鄭和使用的大帆船,可是放到百多年後,無論是西班牙人所造的馬尼拉大帆船,還是英國人所造的蓋倫船,全都是可以主宰遠洋的成功設計,而中國傳統的硬帆船就遜色許多,在海上遭遇對戰,往往是要不追不上要不跑不掉。


    曆史上幾十年後鄭芝龍掌控福建洋麵,所要依仗的也是從西班牙人處訂購或是搶掠來的西式大帆船。


    可偏偏要此時的福建水軍去改換使用歐洲人的船隻幾乎是不可能的,造船這一項上不知多少人能吃到回扣,哪怕是徐學聚也沒有能力把這筆生意搶過來。


    王文龍隻能委婉說道:“改換船隻,暫時福建方麵還沒有這筆經費。”


    伯多祿說道:“那就隻能就現有船隻改變火力配置了,請問先生有沒有明軍船隻設計圖。”


    大明水軍所使用的船型基本大差不差,若是有心之人想要了解跑到碼頭上去看一眼也就清楚了,蒸汽時代之前的艦船不涉及多少高科技,真沒啥好保密的。


    王文龍直接叫過一個熟悉造船的軍官,那人便拿來紙張大體畫出了船隻的模樣,然後又補充上了種種規格細節。


    伯多祿看了之後便點評說道:“看這設計大明的船隻基本上就是為了弗朗機炮布置的,隻有這樣一種主要火力。”


    他說著便搖頭:“在我看來,弗朗基炮雖然有發射迅速的優點,但是子母炮的設計總是難免子炮和母炮銜接處大量漏氣,導致弗朗機炮的射程不盡如人意。”


    伯多祿直白的說:“這種炮射程比起同樣口徑的青銅炮會少了一半,如果碰上裝備了青銅炮的敵人,對手在大明軍艦的射程之外就可以開炮將大明水軍擊沉,射速再快又有什麽用?”


    “弗朗機炮五十年前還是歐洲船隻的普遍裝備,但是由於這樣的缺點,現在在歐洲的主要商船和戰艦之上已經很少見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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