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坤班的《白蛇傳》演出完畢,王文龍已經叫仆人去買晚飯了,讓剛剛卸了妝的薛素素和後台看場子的俞安期等人一起過來吃。


    《白蛇傳》全本從“遊湖”一直到“塔倒合缽”,共有十五場,加上飲場的時間,演出時長超過六個小時。


    也真的要佩服薛素素的身體素質,從遊湖遇雨的文戲到仙山盜草、水漫金山的武戲,六個多小時中薛素素幾乎就沒下過台。


    隻看入客人數就知今日的票房也已有了保證,許多人原本隻是打算趁著端午遊玩到戲棚裏看看戲,結果一進棚子就站住不走了,看完一場又看下一場,等到把整場戲看完才發覺今日帶出門的散錢都已花光,在水漫金山那一場甚至出現了戲棚過於擁擠隻能暫停進客的情況,那是因為許多人原本在外頭蹭戲聽,聽到情節緊張處,忍不住也想看看舞台上的劇情進展,於是紛紛買票,幾次把戲棚裏擠的走動都困難。


    伴隨著觀眾漸漸退場,王文龍還能聽到台下有人在討論《白蛇傳》的劇情。


    “那個法海太討嫌了,一切都是由他而起。”


    “是了,人家兩情相悅,他個老和尚何必去棒打鴛鴦?”


    “他或許還覺得自己是堅守正義呢?世上這樣假道學真添亂的人難道還少了嗎?”


    “薛素素扮相太好了,活活就是個白娘子。”


    “還得說沈大家的劇本好。”


    “我原以為《牡丹亭》寫情便是第一,今日一看才知白娘子和許仙這一對更是佳偶天成,還勝過了杜麗娘和柳夢梅。”


    “……”


    從台下觀眾的反應來看,坤班的《白蛇傳》在南京首演無疑是大獲成功。如今臨川派的戲曲大火,就是因為臨川派戲曲浪漫脫俗,給觀眾描繪了一個幻想中的世界,尤其是各種愛情戲,份外受人喜歡。


    但臨川派的劇本比起《白蛇傳》還是飄了許多,畢竟中間隔著一兩百年呢,作為清末被搬上舞台的成熟作品,《白蛇傳》寫愛情時所能套的模板比起湯顯祖自然是多的多,更何況沈宜修自己也是個實力派劇作家,將人物描繪的入木三分。


    之前薛素素所演的《白蛇傳》在蘇州虎丘大會大火不過證明了他們能在昆曲的窩子站住腳,而這次白蛇傳北上南京大為成功,則表示著《白蛇傳》和坤班終於闖入了北曲市場。


    南京和蘇州地方相隔不遠,但是卻是兩種方言區。


    南京作為大明的留都,南北文化交匯,流行的戲曲種類包括了北方的“雜劇”“北曲”,以及南方的“傳奇”。而蘇州是江南的文化中心,乃是“南傳奇”的窩子。


    幾十年前在蘇州的昆山大曲家魏良輔對當地的“南傳奇”曲種“昆山腔”進行大規模改造,引入了花樣聲腔,造出“昆曲”。而後昆曲向南北傳播,又分成南昆北昆。


    南京也流行過一陣子昆曲,但是到現在還是北昆的市場,而坤班這次帶著南昆的《白蛇傳》殺回南京,對於中國戲曲史都是有影響的。


    坤班於關廂外最初隻打算演五日,因為觀者如堵加上天公作美,演出先延到十天,接著又延到十五日,哪怕地主不斷抬高場地租金,坤班都還有的賺。


    演出實在太火,唱的薛素素都怕了,從原本的天天上場改成隔三天上場,嗓子實在受不了。


    江南的報紙也對此有了反應,臨川派和吳江派為《紅梨記》與《東郭記》孰優孰劣爭論的不可開交,但是對《白蛇傳》卻是一麵倒的讚揚。


    臨川派認可《白蛇傳》宣揚的愛情思想,誇讚其中的浪漫主義,認為法海是臨川派劇本中常見的保守大家長形象,也將《白蛇傳》當做是臨川派的代表作品。


    吳江派卻也認為《白蛇傳》是自己派別的佳作。


    沈璟專門發表文章誇獎《白蛇傳》韻律工整、用詞文雅,而且在劇情中體現了大量的市井樂趣,將人物寫的生動活潑。他在文中還寫了一些沈宜修小時候跟他學習詩詞的日常,表麵上是在誇獎沈宜修,而話裏話外其實是想將《白蛇傳》歸為吳江派的作品。


    坤班演出大獲成功之後,南京的班社順勢開始招生。坤班的字輩是俞安期請王文龍起的:“子孫永葆有,世代長流傳”,這是從元人曲子裏改的詞,薛素素問王文龍要不要將詩句補成二十字絕句,王文龍果斷搖頭。


    他道:“字輩這東西,能傳十輩就不得了了。”


    再多也是浪費。就好像當年朱元璋給自己每一個兒子都起了二十字的字輩,然後每個王到自己封地又接了二十字的字輩,加起來都四十代人了,然而大明的藩王哪怕是最長的也不過是傳了十幾代,算算也知道不可能,二十多年一代人,真傳四十代得九百多年,傳到二十三世紀都還沒傳完呢。


    王文龍定下規矩:坤班第一科為“子字科”,一科培訓期為三年,三年之後還要義務給班社扮角兩年,兩年間不拿包銀,隻提供最基礎的吃喝和零花,五年出徒後是想留在班社搭班還是另謀出路,由雙方自由選擇。


    許多小姑娘被家人帶入坤班,最初目的就隻是為了學一出《白蛇傳》直到坤班正式拜師排了字輩,大家才漸漸明白坤班的班社製度意味著什麽。


    坤班不光教學生們唱念做打、學習江湖規矩,更重要的是請先生教學生識字,沈宜修都任課了幾個月的課專教詩詞,還讓衡山書齋的先生來做基礎的理科教學,一切都是為了培養合格的搭班人材。


    許多樂戶還不願意讓女兒學認字,以為在明代的戶籍製度下,樂戶識字也沒啥用,俞安期可不由著他們,王文龍提出坤班製度之後俞安期對於其中一些內容也不完全認同,但王文龍是班社的大股東,他也隻能執行。俞先生當時便立下了治班要嚴的規矩。此時的樂戶學藝往往與各種風月事件攪和在一起,有的戲班甚至公開讓自己的女性學徒去陪客。


    而坤班的姑娘則全然相反,俞安期給安排了較這年代普通水平可稱嚴格的德育製度,且學徒的三年間要學習的內容實在太多,徒弟們累的覺都沒時間睡,哪有精力去亂玩?坤班正式收徒的消息在南京隻被當做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要到幾年之後第一批徒弟出徒,坤班學徒的水平才會震驚江南,被時人稱為“靜若處子”“雖為歌姬,言談更勝貴女”。


    此時還沒人意識到,坤班開科甚至這將是一個後世中國戲曲史、是中國女性教育史上重要的時刻。


    後世的史學家評價:江南王家坤班的成立,雖然出於牟利的目的,但實際可稱得上是中國古代第一次出現的專業女學,是古代女性教育和藝術教育的偉大突破。


    也有學者認為:江南王家坤班和南京衡山書齋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南京並非偶然,這兩所教育機構甚至被一些學者稱為後是中國近代教育的先聲。


    坤班的前三科“子字科”“孫字科”“永字科”中,光是進入曆史記載的戲曲名家就有十人,甚至因為坤班的學生普遍經受過較為完整的教育,還有人加入民黨做宣傳工作,後來成為民黨女性領袖,在政治史上留下重要功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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