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講“如何研究中國曆史人物”。


    曆史是人事的記錄,必是先有了人才有曆史的。但不一定有人必會有曆史,定要在人中有少數人能來創造曆史。又且創造了曆史,也不一定能繼續綿延的,定要不斷有人來維持這曆史,使他承續不絕。因此曆史雖說是屬於人,但重要的隻在比較少數人身上。曆史是關於全人群的,但在此人群中,能參加創造曆史與持續曆史者,則總屬少數。似乎中國人最懂得此道理,因此中國曆史記載最主要的在人物。向來被認為正史的二十四史的體例,特別重要是列傳。可見中國人一向以人物為曆史中心。故要研究曆史,首先要懂得人,尤其需要懂得少數的曆史人物。如其不懂得人,不懂得曆史人物,亦即無法研究曆史。固然也有人脫離了人和人物中心而來研究曆史的,但其研究所得,將總不會接觸到曆史之主要中心,這是決然可知的。


    我們研究曆史的主要目的,或主要功能,是在希望人能成為一曆史人物。一曆史人物,比一專門史學家更重要。人群所需要者,乃是在此人群中,能不斷有曆史人物出現,才能持續舊傳統,開創新曆史。這比不斷有史學家出現更需要。我此講如何研究曆史人物,也可說主要用意即在此。


    二


    但空說曆史人物,勢難從頭列數,這究將何從說起呢?我此下將試把中國曆史人物分作幾類來加以述說:


    第一類:先說關於治世盛世的人物與衰世亂世的人物。


    有人幸而生於治平盛世,但亦有人不幸而生於衰亂之世。若說曆史以人為主,要人物來創造持續,則似乎在治平盛世所出人物必較多,又較勝。在衰亂之世所出人物必會較少,又較劣。惟其所出人物多又勝,因此才成其為治平隆盛之世。惟其所出人物少又劣,所以才成其為衰亂世。我想普通一般想法應如此,但根據中國曆史看,卻並不然。


    中國曆史人物,似乎衰亂世更多過了治盛世,又且強過了治盛世。我此所謂曆史人物,乃指其能對此下曆史發生作用和影響言。而此等人物,在中國曆史上,顯然是生在亂世衰世的,更多勝過生在治平盛世的。此有曆史事實為證,不容否認。譬如孔子,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大人物。但他生於春秋末期的衰亂世,霸業已盡,時代將變。可說此一時代,已瀕臨舊曆史傳統崩潰消失的末路,勢已不可收拾,誰也挽回不過此一頹運來。孔子以後,如孟、荀、莊、老諸子生於戰國,論其時代,更不如孔子。那時天下大亂,殘局日破日壞,更是無可收拾了。然論開創此後曆史新局麵,能在中國此後曆史上具有無比的大作用大影響的人物,我們總不免要數說到先秦。試問先秦人物,豈不全是些衰亂世的人物嗎?


    繼此再說到兩漢。兩漢之治盛,勝過先秦。但論人物,其在曆史上作用之大,影響之深,則決不能比先秦。又就一般言,東漢之治盛,不如西漢。但論人物對此下曆史之作用與影響,似乎更勝過西漢。因此後代人對東漢人物,也似乎較對西漢人物更重視、更敬仰。即就經學言,兩漢經學首推鄭玄。但鄭氏已生在東漢末期。他身經黨錮,下接黃巾之亂,而死在獻帝建安五年。他的一生,開始在東漢末的最衰世,而淹沒在三國初標準的大亂世。但在中國學術史上,他是何等有作用有影響的一位大儒呀!


    說到唐代,自然可說是治盛世。但唐代人物,開元以前轉似不如天寶以後。宋代雖非亂世,亦可稱衰世。但宋代人物,卻超過了唐代。尤其在南宋末年,國家將亡,出一朱子。論其在學術史上之地位,尤應越出在鄭玄之上。就其在宋以後中國曆史上之作用與影響言,殆可埒上孔子。孔子與朱子,是中國史上前後兩位最偉大的人物,卻均出在衰亂世。


    我們再講到元代,可說是中國曆史上之黑暗時代。任何衰亂世,均不能與此時期相比。元人統治中國,前後不到八十年,但在此時期中,仍出了不少人物。如元初有王應麟、胡三省與馬端臨三大史學家,他們的著作,直到今日,在中國學術史上仍有其不朽的地位。此三人對於此下曆史上之作用與影響,可謂迄今依然。下到明初,一輩開國人物如劉基、宋濂等,也都在元代黑暗時期中養成。


    明代之盛,堪與唐比。但明代人物更不如唐。王陽明出世時的明代,已是衰象呈露,大亂將起。下迨明亡,大儒輩出,比宋末元初更像樣。如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近人稱為明末三大儒,亦都堪稱為中國曆史上的偉大人物。


    綜上所陳,可見在中國曆史上,凡逢盛世治世,如漢、如唐、如明、如清,所出人物反而比較少,他們對此下曆史之作用與影響也往往比較小。至於衰世亂世,如戰國、如漢末、三國、如宋、如明末,所出人物反而比較多,其對中國曆史此下之作用與影響也比較大。我們若從二十四史中,把各時代人物作一全麵的統計,便可知我前麵述說之不虛。


    諸位當知,此處實為中國曆史文化傳統中一項偉大精義所在。諸位如欲了解此中精義,可自試讀《論》、《孟》、《莊》、《老》諸書。凡此諸書中所陳述,何一非人生最高理想,何一非人類曆史之偉大展望。但在他們書中,卻不見他們時代的衰亂實況來。諸位如欲認識他們的時代,當另讀《左傳》、《戰國策》等史籍。諸位把此兩方麵會合看,便知他們之偉大處。他們雖生存在此時代之中,而他們的精神意氣,則無不超越乎此時代之外之上,而又能心不忘此時代。他們都是我所謂能主持一時代,而又能開創一時代之大人物。曆史隻是人事記載,衰亂世自然多記載了些衰亂事。這些大人物,反而很少得記載上他們當時的曆史,然而他們卻轉成為此下最偉大的曆史人物。這道理也很明白,一人物生於治世盛世,他在當時某一事功上有所表現,他所表現的即成為曆史了。但在事業上表現出其為一人物,而人物本身,則決非事業可盡。因此,隻憑事業來烘托來照映出一人物,此人物之真之全之深處,則決不能表現出。人生衰亂世,更無事業表現,此人乃能超越乎事業之外,好像那時的曆史輪不到他身上,但他正能在事業之外表現出他自己。他所表現者,隻是赤裸裸地表現了一人。那種赤裸裸地隻是一個人的表現,則是更完全、更偉大、更可貴,更能在曆史上引起大作用與大影響。


    此項理論,實應為曆史哲學上一大問題。我們固可說,所謂曆史人物,則必須該在曆史上表現出其事業來,才見其人曆史性之偉大。人若不在曆史上有表現,個何從見其在曆史上之地位與價值。如此說來,衰世亂世人物,自然比不上治世和盛世。普通就一般曆史言,似乎人物總該多出在治世和盛世,一到衰世亂世,就再沒有人物或沒有更偉大的人物出現。但在中國曆史上則不然。惟有中國,卻能在衰亂世生出更多人物,生出更多更具偉大意義與價值的人物,由他們來持續上麵傳統,來開創下麵新曆史。他們的曆史性價值,雖不表現在其當身,而表現在其身後。此即中國曆史文化傳統精神真價值所在,亦即是中國曆史上一項最有意義的特殊性。


    三


    第二類:關於得誌成功的人物與不得誌失敗的人物。


    所謂得誌,指其在當時活動上或說在當時曆史舞台上有所表現。不得誌者,則當時身跑不上曆史舞台,或跑上了而其事業終歸於失敗。誠然,曆史乃是成功者的舞台,失敗者隻能在曆史中作陪襯。但就中國以往曆史看,則有時失敗不得誌的,反而會比得誌而成功的更偉大。此處所謂偉大,即指其對此下曆史將會發生大作用與大影響言,而得誌與成功的,在其身後反而會比較差。


    且看中國古代曆史上兩大聖人周公與孔子。周公得誌在上,奠定了周代八百餘年的天下。孔子不得誌,他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孔子自歎其不能如周公,而道終不行。但孔子對此後曆史上的作用與影響,反而比周公大。唐以前的中國人多推尊周公。故從曆史眼光來說,周公反而不能與孔子比,這亦因周公在當時是得誌而成功的人物。周公的全心與全人格,反而給他的得誌與成功全代表去了,也可說全掩蓋住了。孔子則是一位不得誌而失敗的人物,因此孔子的全心與人格,反而更彰顯地照耀在後世。


    中國人又多愛崇拜曆史上失敗的英雄。對於在曆史上成大功立大業的英雄,如漢代的衛青、霍去病,唐代之李靖、李勣等諸名將,反而比較不重視。如嶽飛、文天祥、袁崇煥、史可法等,雖然他們在事業上失敗了,反而更受後人敬仰崇拜。此又是中國人的傳統史心與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所在。他們在當時雖失敗了,但對後來曆史言,卻是成功的,而且是大成功。曆史上每一時代的人物,必有成功與失敗之分。但人能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這才始是大成功。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故能引起將來曆史上之更成功。這一番道理,又是中國文化精義所在。


    從另一方麵說,衛青、霍去病、李靖、李勣諸人之成功,隻表現在事業上,事業表現即代表了其人。我們可以說,衛、霍、二李,其人與其事業,價值若相等。但嶽飛、史可法諸人,因為他們的事業失敗了,故其事業不能代表其人,最多隻代表了其人之一部分,而此等人物之整體性,則遠超乎其事業之外。我們看衛、霍、二李,隻見他們擊匈奴、敗突厥,覺得他們的事到此而止了。因而其人物之本身價值,反不見有什麽突出性。但我們看那些失敗英雄時,此等人物乃被其所努力之事業拋棄在外,因而其全心全人格反而感得特別突出。宋儒陸象山曾說:“人不可依草附木。”一有依附,其人格價值便不會出色。縱使依附於事業,也一樣如此。失敗英雄,因無事業可依附,而更見出色。


    當知曆史隻是認識記載,人事則此起彼落,隨表現,隨消失。隻有人,始是曆史之主,始可事態之流變,而有其不朽之存在。曆史不斷在變,故一切曆史事態必然一去而不複。後一事不能即是前一事,但此一人物則永遠是此一人物。隻有人物模樣,人物典型,可以永存不朽。事業到底由人物而演出。曆史雖是人事之記載,但並非人事之堆積。事之背後有人,把事業來裝點人,反把人之偉大真性減色了。正由此人在事業上不圓滿,倒反把他那個真人顯出來。


    這並不是說,在曆史上凡屬成功的人物,皆是無價值。乃是說,遭遇失敗的人物,在其深厚的曆史上,反而更顯得突出。此因人物之偉大,並不能專以其事業作代表。但此也須人物自心能識得此理,又須有史學家能為此闡發。因此我說這是中國的史心,亦正是中國曆史文化傳統之真精神所在。


    四


    第三類:要講到有表現的人物與無表現的人物。


    剛才說到,中國曆史上有許多失敗人物為當時及後世史家所推尊頌揚,他雖然失敗,但總是有所表現了。此下所講,則從一個人之有無表現來說。我們通常聽人說,某人無所表現,似乎其人無所表現即不值提。但在中國曆史上,正有許多偉大人物,其偉大處,則正因其能無所表現而見。此話似乎很難懂,但在中國曆史上,此種例,多不勝舉,亦可說此正是中國曆史之偉大處,也即是中國文化之偉大處。


    例如吳太伯,又如伯夷、叔齊,在曆史上皆可謂無所表現,而為孔子所稱道。孔子曰:“太伯其至德矣乎!三億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又曰:“不降其誌,不辱其身,伯夷叔齊乎!”似乎孔子乃在其無表現中讚揚其已有所表現。而且是表現得極可讚揚。我們也可說,此乃是在人群社會中,在曆史上,一種不沾染不介入的表現,一種逃避脫離的表現。


    孟子也常稱頌伯夷,他說:“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他的稱頌伯夷,大意亦與孔子相同。孟子又將伯夷、伊尹、柳下惠並稱為三聖人。他說:“伊尹聖之任,伯夷聖之清,柳下惠聖之和。”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在政治上得誌成功的人。伊尹為湯相,亦是政治上一得誌人物。但伯夷、柳下惠,則並無表現,並無成功,孟子卻將他二人與堯、舜、禹、湯、伊尹相提並論,同稱之為聖人。


    後來太史公作《史記》,此為中國正史之創始,為二十四史之第一部,其體例之最重要者,厥在其以人物為中心,而特創列傳一體。但太史公又將《吳太伯世家》列為三十世家之首,將《伯夷列傳》列為七十列傳之首。他在《伯夷列傳》中,屢屢提到因於伯夷之無所表現而無可稱道,甚至其人若猶在或有或無可信可疑間,隻因孔子稱頌了他。太史公又用顏淵作陪襯,他說:“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其實顏淵也就無所表現,故太史公引來推崇伯夷無表現之偉大,而褒然列之於列傳之首。


    在孔子七十二弟子中,顏淵似乎是最無表現。孔子說:“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又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淵死,孔子哭之慟。並說:“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然顏淵在孔門到底是無表現,不能與子路、子貢、冉有、宰我諸人相比。故太史公亦雲:“伯夷、叔齊雖賢,顏淵雖篤學,得孔子而名益彰。”可見孔子最能看重人物之無表現之一麵。孔子目此為德行,吳太伯民無得而稱,孔子卻稱之為至德。德行在孔門四科中高踞第一。太史公作《史記》可謂深得孔子之意。


    以下中國曆史上遂搜羅了極多無所表現的人物,而此等人物,亦備受後世人之稱道與欽敬,此又是中國曆史一特點。故我說此乃中國之史心,亦即中國文化傳統精義所在。諸位隻有精讀中國史,深研中國曆史人物,始能對此有了悟。


    讓我姑舉數例以作說明。如春秋時代之介之推,戰國時代之先生王鬥,西漢初年之商山四皓,及魯兩生。循此以下,如東漢初年的嚴光,此人對曆史亦一無表現,但後人永遠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人物。漢光武即帝位,以前長安太學中同學,均已攀龍附鳳,功成名遂。獨嚴光隱身不見。光武思之,乃令以物色訪之,久而後得。帝從容問光曰:“朕何如昔時?”對曰:“陛下差增於往。”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除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這一番故事,雖若有表現,隻可說是無表現,亦可謂是表現了其無表現,此等更說不上得誌與成功。似乎他既不像有誌,亦不求有功。又如宋初陳摶,居華山修道,恒百餘日不起。又有林和靖,隱居西湖孤山,垂二十年,足不履城市,植梅畜鶴,時謂其梅妻鶴子。此等皆同為後世稱道。我們今天如去富春江畔,或去西嶽華山,或去杭州西湖,自然知道對這些人心焉向往。即使我們並不親曆其境,但也多知道他們的姓名,對於他們那種無所表現的人格,亦可謂乃隻表現一無表現的人格,還像曆曆在目,這也真是怪事。


    又如三國時代,英雄人物層出不窮,大家各顯身手。可謂在此時代中人,必是各有表現者。然亦有無所表現,而被認為第一流人物,如管寧即其一例。管寧在當時,實是一無表現。但論三國人物,管寧必屈首指。他少時曾與華歆同席共讀,遇軒冕過門,歆廢書往觀,寧即與割席分坐。魏明帝時,華歆位至太尉,欲遜位讓寧,寧終不就。看來歆雖佩服寧,寧終不重視歆。史書稱其“雖出處殊塗,俯仰異體,至於興治美俗,其揆一也。”此亦孟子所雲禹、稷、顏回同道之意。其實管寧固可比顏回之不出,而華歆又豈得與禹、稷相提並論。要之,中國史家喜歡表彰無表現之人物,真是無微不至。論其事業,斷斷不夠載入曆史。但在其無表現之背後,則卓然有一人在,此卻是一大表現。這意義值得吾們深細求解。


    又如諸葛亮,好為梁父吟,每自比管仲、樂毅。他並不是不能有表現,卻又不想表現。後來劉先主三顧草廬,始肯出許馳驅。他在《出師表》中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今且問,此兩語是否當時諸葛真意?我且舉其友作證,一是徐庶,他知諸葛最深,應亦是一有作為人。初事劉備,曹操獲其母,庶乃辭備歸操。雖仕至禦史中丞,然在曆史上,終不見徐庶曾為曹操設一謀,劃一策。其人便如此無表現而終了。又一人如龐德公,時荊州刺史劉表屢以禮延,不能屈,隱鹿門山,采藥以終。諸葛孔明常拜於其床下,可見其人亦非不能有表現,隻是寧為一無表現人。徐、龐如此,故知若非劉先主三顧草廬,諸葛定亦永無表現如徐、龐。


    五


    我們當知諸葛《出師表》兩語中,全性命是大事。懂得要全性命,自然無意求聞達。中國曆史上此種無表現的人物,真是各時代都有。他們的本領,亦隻在全性命。正以全得性命,所以成得一人物,而且是至高卓至偉大的人物。我們若能匯集起寫一書,即名“中國曆史上之無表現人物”。此書亦可有大作用,大影響,至少在闡發史心,宣揚文化傳統上,可有大貢獻。


    此種尊崇無表現人物之傳統,又影響到小說。如唐人《虯髯客傳》,即是故意要描寫一個無表現之英雄。又如《水滸傳》敘述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漢,開始卻有一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此人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也是一無表現人物。《水滸傳》作者,把此一人閑閑敘在前麵,真使後麵忠義堂上宋江以下一百零八位好漢,相形減色。此種筆法,可謂與太史公《史記》三十世家以吳太伯為首,七十列傳以伯夷為首,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謂是能直探史心的一種大手筆,諸位莫輕忽過。


    今天諸位也可說是各處在衰亂之世,不免有生不逢辰之感。然諸位一讀曆史,知道研究曆史人物,便知我們盡可做一不得誌和失敗的人,或甚至做一無表現之人。這一時代是失敗了,但處此時代之人,仍可各自有成,並可有大成。隻要人能有成,下麵時代便可挽轉,不使常在失敗中。若人都失敗了,則一切完了,下麵亦將無成功時代可期。孟子曾說:“禹、稷、顏回同道,易地則皆然。”禹、稷是有表現的人,顏回則是無表現的人,這隻因時代不同。但不論有表現無表現,曆史傳統,文化精神,卻同樣主持在他們手裏。孟子又說:“人必有所不為而後可以有為。”不為正是無表現。所以若時代不許可,我們盡可不強求表現。一旦時來運轉,風雲際會,到那時自有出來表現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留得有人,還怕曆史中斷嗎?


    昔範仲淹作《嚴子陵先生祠堂記》,末後兩句為“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有一人說,“德”字不如改作“風”字,範公欣然從之。上麵說過,孔子四科,德行為首,而顏回、閔子騫、仲弓、冉伯牛那些德行人物,卻都是無表現的人物,故範仲淹以“德”指其人之操守與人格,但此隻屬私人的。風則可以影響他人,擴而至於曆史後代,並可發生莫大影響與作用。孔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孟子亦雲:“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但孟子隻言伯夷、柳下惠之風,卻不說伊尹之風,此何故?豈不因前兩人無表現,而後一人有表現?在事功上有了表現的人,反而對後世的風力少勁。因事功總不免要摻雜近時代呀,地位呀,機緣呀,遭遇呀,種種條件,故而事功總不免滯在實境中,反而無風,也不能成為風。惟有立德之人,隻赤裸裸是此人,更不待事業表現,反而其德可以風靡後世。在嚴子陵本人當時,隻是抱此德,但經曆久遠,此德卻展衍成風。故說“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之德字不如改風字,更見深義。否則有德之人,豈不成為一自了漢,與世無補,又何足貴?


    在中國曆史上,正為有此許多衰世亂世的人物,有此許多不得誌而失敗的人物,有此許多無表現無作為的人物,才使中國曆史文化綿延不綴,直到於今,經曆了四五千年的長時期,而依然存在。故我勸諸位,處衰世亂世不足怕,就是不得誌或失敗了,亦不足怕。甚至於無所表現無所作為,同樣不足怕。主要的在如何成得一人物。有了人物,下麵自然會不斷有曆史。但如何才算得一人物呢?此正是我這一講演所要提出,請諸位去細心研究的。


    六


    上麵所說,似乎像指中國古人所謂立德立功與立言的三不朽而言。德指的人格方麵,功指的事業方麵,言指的思想與學術方麵。現在再就中國的文學方麵略有陳述,文學不必全是立言。中國曆史上最受後代崇拜的三大文學家,屈原、陶淵明與杜甫,此三人,皆為眾熟知。屈原可說是一位在政治上不得誌而失敗的人物,陶淵明則是一位不願有所表現的人物,杜甫則是意欲求有表現而終無機會讓他表現的人物。他們均以自己一份赤忱的熱情,透過文學,而表達出他們各自的心誌來。上麵說過,人在治世盛世,功成誌得,有所表現,別人反而對他為人不易有更深的覺察。惟在衰亂之世,不得誌,失敗了,或是無表現,這樣的人,凡易使人深切看出他的內心意誌來,如上三人均是。


    不但文學如此,藝術亦然。如宋末鄭所南畫蘭,即是最好之一例。又如元末高士倪雲林,明末八大山人與石濤等,此等詩人畫家在曆史上可謂一無表現,但曆史卻在他們的藝術與他們的詩文上表現出來了。他們無事功可表現,所表現的則是他們之心誌。由他們之心誌,可以想見他們之時代,故說曆史在他們之詩文藝術上表現了。故中國人之文學,非純粹之文學。中國人之藝術,亦非純粹之藝術。重要者,乃在其內心意誌一麵。一人在事業上無表現,旁見側出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來表現,這亦是中國文化傳統精神之一脈。他其人可以不上曆史,但曆史卻在他身上。他可以無表現,但無表現之表現,卻成為大表現。中國有許多曆史人物皆當由此處去看。


    我在此將特地提出一“誌”字。中國人常言“誌士仁人”,人若無誌,便亦不仁。但其所誌,亦正貴在此一仁字上。孔子說:“吾十有五而誌於學”。又說:“匹夫不可奪誌”。諸位如須研究曆史人物,卻須先具一“彼人也,我亦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之誌。若沒有了此誌,則古人自是古人,曆史自是曆史,和我渺不相涉,總研究不出一所以然來。


    昔顧亭林嚐雲:“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又說:“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亭林所謂保國與亡國,是指一國之政治言。所謂保天下與亡天下,則指民族文化之絕續言。我上麵所說那些曆史人物,則多是有誌保天下的人。他們在曆史上,有許多亦僅隻是一匹夫。但文化絕續,時運興衰之大責任,他們卻把己身來擔起。


    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或許比曆史上任何時代更衰更亂。可是我們的處境,比起古人來,實未見困難更甚。如我們能設身處地,平心去研究我們曆史上許多處衰世亂世的人物,許多不得誌失敗的人物,甚至許多無表現無作為的人物,便知今天的天下興亡,我們也實在責有難逃。若我們脫離現實,隻馳心空想漢、唐盛世,隻馳心空想一旦得意來做一個曆史上成功的人物,則深恐河清難俟,我們也隻有嗟歎終老,但也好因此把我們的責任交卸淨盡了。


    《易經》上亦說:“天地閉、賢人隱”,隱了自然沒有所表現。中國文化之偉大,正在天地閉時,賢人懂得隱。正在天地閉時,隱處仍還有賢人。因此,天地不會常閉,賢人不會常隱。這些人乃在隱處旋乾轉坤,天地給他們轉變了,但別人還是看不見,隻當是他無所表現。諸位想,這是何等偉大的表現呀!諸位若有誌,不妨來搜羅隱逸,寫一部中國賢人傳,把中國曆史上那些無表現的人物,自許由、務光、吳太伯、伯夷、叔齊起,從頭敘述。我想隻在正史上,又何止有千百人。他們之無所表現,正是我們日常人生中之最高表現。諸位若再搜羅到各地地方誌,及筆記小說之類,更可找出很多這類的人物。這是天地元氣所鍾,文化命脈所寄。今天我們隻看重得誌成功和有表現的人,卻忽略了那些不得誌失敗和無表現的人。因此也遂覺到自己並無責任可言。諸位當知,中國曆史所以能經曆如許大災難大衰亂,而仍然綿延不斷,隱隱中主宰此曆史維持此命脈者,正在此等不得誌不成功和無表現的人物身上。


    但在今天,我們心目中已無此等人物的地位存在。縱使尚有隱了的賢人,我們也將覿麵不相識,此實是中國文化的極大不幸極大危機。我們當求再認識此等人物之可貴。人或問,我一匹夫,怎能負起天下興亡之大責?其實匹夫也好,匹婦也好,隻要他能像像樣樣地做一人,便是此責已盡。


    從人物來講曆史,近人或許已認為是落伍了。至於研究曆史而注意的這些無表現的人物,近人將更認為此與曆史無關。此話亦不錯,此等人本可以不載入曆史。但曆史的大命脈正在此等人身上。中國曆史之偉大,正在其由大批若和曆史不相幹之人來負荷此曆史。諸位今天,也莫要認為自己和曆史不相幹,諸位亦正該負荷起此曆史之重任。


    或有人問:你是講曆史的,將來中國前途如何,你該有一看法。其實我亦哪能燭見未來。我隻見向來曆史是如此,在此亂世,我亦隻能說:“苟全性命,不求聞達。”諸為或許又會問,現在時代變了,人人得有一分自由,該有一番表現,為何卻要置身事外做一無表現的人?此則又須回複到我上次所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話題。當知各人的成敗,全視其“誌”“業”。但業是外在的,在我之身外,我們自難有把握要業必成。誌則是內在的,隻在我心,用我自己的心力便可掌握住。故對每一人,且莫問其事業,當先看其意誌。


    中國古人又說“詩言誌”,中國人有時把此誌隻在文學中詩中來表現。若我們把西方人觀點來看中國人,有時覺得像是不積極,無力量,無奮鬥精神。我亦常說中國史像似一首詩。但詩中有誌,看似柔軟無力,卻已表現出無限力量。詩可以風,我們不得已而思其次,不治史,姑且學詩。中國詩裏的理想境界,則必是具有風力的。風來了,萬物滋生。諸位若能從詩中披拂到一些古人之風,諸位又若能把此風吹向他處,吹向將來。諸位當知風是無物能阻的。風大了,自能所向披靡。且待我們大家來吹噓成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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