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中的那匹黃馬,肉早就已經吃完,楊應尾在深水潭邊,用樹枝刨了個大坑,將馬的骨架葬了。


    從三個月前開始,楊應尾便削尖了樹枝,在潭中叉魚,先前數日怎麽叉也叉不中,後來練得手熟了,便少有失手的時候了。這深水潭中的大白魚,既多且肥,用火一烤,脂香彌漫,入口滑嫩鮮美,幾乎不輸於聚龍樓之黃河大鯉。


    草地裏的野山羊也是極多,見了他也不避開,他幾次動念想打一隻羊來吃,然而看見野山羊的眼神天真溫順,終究還是舍不得傷害。


    《胡青牛醫經》看完後,楊應尾便去灶台中翻那本《王難姑毒經》來看,他本來對用毒沒有多少興趣,總認為毒物大多為害人之物,然而翻了幾頁毒經之後,竟爾著迷。


    《王難姑毒經》開篇寫道:“世人皆談毒色變,需知毒亦為藥,毒可殺人,亦可救人,此為萬物之相生相克之法也。”接下來又寫道:“天下之至毒者,非惟鶴頂紅、孔雀膽、墨蛀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餘遊曆二十有年,足跡踏遍大江南北、黃河兩岸,深入南夷北狄之地,書中所錄之毒物,凡一千二百七十餘種。”


    《王難姑毒經》共有五篇,其一為草木之毒、其二飛禽之毒、其三爬蟲之毒、其四走獸之毒、其五為混合篇,各種毒物形狀習性,以及中毒症狀乃至解毒之法,書中均記載得甚為詳盡。


    每日裏,楊應尾除了捕魚摘果,就是讀書,真是不覺時日之過,這一日,聞見桂花香氣撲鼻,便離了崖底,尋香查看,在穀中南麵,幾十株金桂已競相開放,一陣清風吹過,朵朵金色小花,如雨兒一般飄落,洋洋灑灑,陣陣芳香,直透心脾。


    原來已是八月天時,是夜圓月中空,楊應尾不能入寐,望風懷想,盡是親人之思。


    “皓魂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


    這是父親在吟詩,還是那樣搖頭晃腦、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母親在一旁安靜的坐著,形容溫婉,眉間眼角,滿是笑意。


    楊應尾仰頭大聲喊道:“爹,娘,你們原來是在月亮裏啊?孩兒好想你們。”


    二人卻不答言,隻是含笑看他,三人相望,隻覺天地祥和,平靜安寧。


    忽然一團烏雲裹住明月,楊應尾便看不見爹娘,心中惶急,叫道:“烏雲走開,莫攔住我看爹娘。”他伸手奮力去撥烏雲,聽得啪嗒一聲,書本墜地,他睜眼一看,但見月光如水銀瀉地,四下裏一片銀白。


    楊應尾屈指一算時間,原來已近父母周年祭日,便走出岩底,搓土為香,望月三拜,回想適才夢中情形,那種平安幸福的感覺,猶在心間徘徊,想來父母的那邊,應該便是安樂淨土,遠離顛倒夢想,無紅塵瑣事憂心。


    這大半年來,他走遍穀中每一寸土地,四周都是峭壁絕崖,不可攀援,穀中大大小小的猴兒,有五十三隻,他在這穀中住了半年有餘,猴子卻一隻也不見少,隻是小猴慢慢長大,而有兩隻母猴肚腹隆起,看來不久之後,又將有小猴誕生了。


    到底是因為這山穀險峻,連猴兒也攀援不出?還是猴兒依戀這山穀清幽,不肯離此而去?楊應尾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日,在山穀東麵的崖壁上,有一處殷紅若血,楊應尾走過去湊近一看,見六花並開,幽美絕豔,他凝目一觀,不由得心下癡了。


    此花他是認得的,花名為曼珠沙華,又名彼岸花,《王難姑毒經》中,稱其為紅花石蒜,書中記載,鱗莖性溫味辛,有毒,誤食若不及時救治,便有生命之危,此花亦可入藥,有催吐、化痰、消腫、止痛、解毒之功效。


    張貞篤信佛教,對於佛家要義,深有研究,楊應尾記得,母親曾經跟他講過,曼珠沙華為四種天花之一,上界諸天可隨意降落此花,以之為莊嚴說法道場。


    然而,這花另有一項奇特之處,那就是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生生世世,花葉兩相錯。


    楊應尾仰天歎息,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命生如此,奈之若何?


    現在如欲與父母見上一麵,卻也隻能在夢中耳。


    如是每日裏,楊應尾捕魚、看書、采摘野果,有時也與猿猴野山羊嬉戲,待得雪花飄落,時令入冬,那本《王難姑毒經》,卻也看完了。


    在看書的最後幾日,他已經特意看得很慢,不是毒經晦澀難懂,而是他不知看完毒經之後,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做。


    然萬物終有竟時,不因其不願不想,而有任何改變。


    這一日,楊應尾將《王難姑毒經》合起,心中陡然覺得一片茫然淒涼,若從今往後,無一事寄托,每日裏見日出日落,風吹草地,月影星移,抑或雨驟雲舒,花開花謝,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斯終老於此,人生卻有何趣?


    人世間,寂寞最是難熬,時間才是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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