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三十二回 執迷不悟墮酆都  忤逆妖魔降正法</b>


    隻見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們弟兄五人都是鬱家老父所生,第一名富,次名貴,三名福,四名祿,五名壽。”尼總持聽了,便合掌道:“善哉!善哉美名!都是轟轟烈烈奇男子,怎麽使老尊不得全享五位之愛?”隻見鬱富開口問道:“師父何故發此言?想必說我等不是。便是這寺內,你哪知我父母一般生出我五人,內中又無一個乞養外來不明之子,每每偏心不均。比如有幾許金寶,你多我少,說幾句言語,你是我非。又不是老人家顛倒,又沒有甚讒佞刁唆。我弟兄家常或有一句兩言衝撞他老人家,便說我們不孝。”尼總持聽了道:“下列位犯了逆天大罪,卻怎生解救?當即向佛前誠心懺悔,歸家孝順父母,隻恐從前罪孽還解救不得。若再遲時日,便墮入一十八層地獄,受諸苦惱。”隻見鬱貴聽得笑道:“師父,你僧家專說沒對證、費思想的話,地獄何處?苦惱何罪?隻講個眼見的,方才可信。”尼總持道:“見在的便是王法,你若忤逆了父母,一字入公門,五刑憑受用。這便是眼見的苦惱,有據的地獄。”鬱貴笑道:“不瞞長老說,我鬱貴,也有個小小前程,我父母便怪我不是,卻也不送入公門;便是入了公門,五刑卻也免加。”尼總持聽了道:“先生既是有前程,難道不求前程進一步?這個方寸被這不孝壞了。又恐不能前進,挨時日過了。倒退幾步,那時公門也入得,五刑也加得,悔是遲了。”鬱壽在末坐聽了,笑道:“長老,你說挨過時日,到了前程退步,那時人已老邁,公門五刑也入不得了。”尼總持聽了,把眼看著鬱壽道:“善人,你可知仁者壽?你心術既為幹名犯義,傷壞了這仁,安知可能到那老邁?”五個人,你一言,我半語,空費尼總持講說,都是那邪魅盤據在心。道副見這光景,深知難以口舌化。乃向十殿閻羅聖像前把手合掌,道了幾句梵語,這五人見眾僧顧左右,言他事,乃笑語離了寺門回家。時天色已暮,五人越走越遠,迷失路境,不覺來到一所大衙門前,他五人抬頭一看,但見:


    門樓高聳逼雲霄,階砌坦平鋪玉石。


    戶擁金釘和獸環,檻橫鐵段如蛇直。


    獸頭飛瓦出千條,鹿角橫木圍三尺。


    牛頭左列做公差,馬麵右邊為皂隸。


    寒風冷冷似人號,陰氣霾霾不見日。


    他五人心下慌疑,進前不敢,退後不能。回頭一看,那裏是原來之路,左右又皆大水汪洋,隻得坐地,彼此商議。鬱富向鬱貴說道:“兄弟,都是你向僧家,不信公門,這卻明明公門,隻是我等如何到此?”鬱福也說道:“阿兄,都是你說地獄何處,這莫非是地獄?”鬱祿也說道:“阿弟,都是你說老邁,這卻是老邁的行境。”五人正說,隻見十餘個青臉獠牙鬼使趕將前來。一個喝道:“你們要老邁不走這行境,何不早念救苦慈悲世尊。”一個道:“家中也有兩個救苦世尊,便是肯恭敬念他一聲,也不得到這境界。”鬱富乃問道:“列位,此是何處?你們卻是何人?”鬼使道:“此是陰司,即名地獄。誰叫你幹犯雙親,蹈了逆天罪過?我們奉勘問冥司,特來提你。”說罷,兩個押一個,繩索牢拴,扯拽前走。鬱富乃泣道:“鬼使哥,我平日雖有一兩句衝犯父母,卻也無甚大過。”鬼使怒道:“人子見父母麵上略帶些不和柔氣色,便入了不孝之罪,還說一句兩句衝犯言語。”鬱貴也泣道:“鬼使哥,縱我有一時誤犯,卻也念微末前程,放鬆些繩索。”鬼使怒道:“若說愚俗凡夫,不知誤犯,還可哀憫;你有前程,故作誤犯,該罪加一等。”那繩索越扯得緊。鬱福也泣道:“望賜寬些,多奉些金寶。”鬼使大怒道:“汝等正為心地不明,父母弟兄分上,重利不顧義,被這金寶陷害,卻又來愚弄我等。你哪裏知道,我這冥司,金寶無用。”鬱祿問道:“鬼使哥,怎麽說金寶無用?世間燒錢化紙,卻在哪個項下?”鬼使道:“這都是生入耳目,敬祖心賜,代代不忘。先世借冥資表這敬念。若是冥司有用,富家到底是富,貧鬼到底是貧。且要這金寶買值何物?為人子的生不肯舍金寶供養生身父母,死後焚紙,金錢何用?反造了惡孽。那佛祖要你這金寶也無用處。”鬱富道:“依鬼使你說來,這金寶冥司無用,世人便不當焚修。”鬼使道:“汝愚不明至此,世人敬天祀祖,隻看你心,不問你寶。你心無寶,不將出敬,故存你金寶玉帛。”


    五人聽了,心裏略明。被鬼使扯拽,入了大門,走到一所官廳去處。抬頭看廳上,有大粉匾,上寫著“勘問冥司”。五人伺候一刻,冥司掌勘問主者登堂,鬼使押了五人,階下跪著。司主取文簿一看,大怒起來道:“扶持乾坤,振揚世教,專在五倫。這正大光明道理,你等如何背亂?當押入十八層地獄,與他備受孽因,輪轉到畜生之道,曆劫不饒。”主者一麵叫左右,押他五人下地獄,一麵卻把簿子點名,叫一聲:“鬱富,你為何隻念貨財,不舍養親?粉骨碎身,不足以消這惡孽。”鬱富答道:“小人念貨財是真,卻也未不養親,朝魚暮肉,也曾供父母,如何不舍?”主者道:“你供親,實為自供。雖比那不供的罪稍減,但曾款客,以剩殘之食食親,致父母少有不豫之色。此與不舍養親何異?”叫左右押去。鬱富又辯道:“處家之常,即以款客之餘養親,勝如不養。”主者喝道:“你非貧子,安效家常?不敬之罪難恕!”叫左右押他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貴,說道:“你為何隻知求名,不知榮親?馘首刳心,不足以償這惡孽。”鬱貴答道:“小子求名是實,名尚未就,如何榮親?”主者道:“你求名之念,一派要高官厚祿、治產蔭子心腸,何嚐念及榮封父母、盡忠君主?”鬱貴又辯道:“小子雖是有此心,卻也未嚐到此地。比如到此地,榮封父母自是有的。便是盡忠君王,也須成了名位。難道名位未成,便責我不忠?”主者喝道:“人世遺孝於忠,忠臣出於孝子之門,你立心未入孝道,自知你揚名,不入忠公。這罪也難饒。”叫左右押入酆都地獄。卻又點鬱福名,主者怒道:“你欲安逸,勞苦二親。”又點鬱祿名,主者怒色道:“你欲肥甘,不行視食具膳。”又點鬱壽名,主者猶色未解慍道:“你欲免三災九厄,為何不行問安侍疾?你這一行人,隻圖為已,不念生身。殊不知你愛富得貧,要榮反辱,隻因不孝所招。不但利未得,名難就,這罪孽,倒天河難洗。”叫左右把這五人押入酆都,再察輕重,分派地獄。左右正才把五人繩索捆起來,隻見吳厭、陶情這一種冤纏,齊齊跳躍出來,歡天喜地說道:“送了他們下地獄,我們又去世間,另尋別項。”正說間,隻見半空中來了一個僧人。眾人看這僧人,如何色相:


    頭戴著一頂毗盧帽,身穿著一領錦襴衫,


    腳踏著一雙棕油履,手捧著一隻椰子瓢,


    口念著一聲彌陀佛,眼看著一起作孽人。


    這僧人看著押解的,叫一聲:“且慢!”眾押解隻得暫停。僧人向主者稽首,主者立起身來,拱手道:“聖僧何因到此?”僧人道:“小僧從師東行普度,暫寓萬聖禪林,前化向氏一門為孝,今度鬱宅諸子回心。隻因他偏執不信陽因,故此陷入陰果,但念未離正覺之門,且恕他尚昏之業,與他個自新正路。”主者道:“陽造惡因,陰陷惡道,毫不差忒,救所難癬。可恨他一種惡根。正在此押解他酆都,遍曆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聖僧何得來說方便?”僧人道:“司主固乃陰間執法,但吾門以慈悲為主。即如司主仲尼,不為已甚,有過許令自新。鬱氏五子雖犯彌天大罪,其實也因其父未行教訓,當年溺愛不明,故縱其惡莫知。他哪裏曉得人間世為父母的,未曾臨盆,其子尚在七八月間,便有胎教。為父的或歌詩誦書,向妻說些五倫道理,那子在腹,母聽他也聽,氣備混沌中,便生出一點靈覺,所以生育出來,十有八九聰明秀麗。若是為夫的葷酒終朝,淫欲徹夜,腹內黯黯不明,一團血肉生出來,多是頑鈍愚蠢。及生出來,三六九歲,不令他從師習禮,終日與他放蕩嬉遊。義禮不明,誰為孝子?或有孝子順孫,必是他父祖積德,冥冥善功所召。若無積德善功,萬萬無有好子。還有那不肖的生將出來,連累祖父災殃氣惱。”主者聽了,拱手說道:“高僧之言,真如金石,且請問好子如何?何為不肖?”僧人答道:“勤儉攻四民之業,榮親耀祖,便是好子。博弈為非,傾家蕩產,便是不肖。這不肖,便是不孝。”主者拱手:“善哉!善哉!信如高僧之言,今看佛麵,且免他押解地獄。這地獄中,都是不明那正大光明道理的,我陰司也不願設此以待不肖,隻是他自作自投。聖僧若肯一概慈悲,方便他們,超生出世。”僧人道:“慈悲方便,是我門中宗旨。隻是司主這地獄中,都乃已結證發覺,情無可矜,法所不赦,難以一概度脫。”僧人說罷,隻見陶情這一班業障,齊吆喝起來,道:“和尚家,不去自己修持個見性明心、曆劫不毀的大法,即來這裏說人的孽根,管人的閑事,把我們弄送的冤孽、結構的窩巢提明說破,長你家誌氣,滅我們威風,是何道理?早早脫卸僧帽禪衣,入我夥來,受用些葷和酒色。你那清門淡飯,有甚好處?”僧人聽了,大喝一聲道:“孽障,你是何方鬼怪?哪裏妖魔?在這地獄門前,不知覺悟,早早修省,尚敢毀我僧人,亂人正覺!”隻見陶情這一班隊裏,走出一個邪魔來,看著僧人道:“你是哪寺和尚?何廟闍黎?法名何叫?甚處生人?”僧人道:你這業障,問我來曆,我且說與你聽:


    我身南印度中降,早年父母齊齊喪。


    士農工商總不為,不思出將並入相。


    一心隻要入禪林,為報親恩做和尚。


    清寧觀宇披剃時,投拜師真有名望。


    教我出入靜定中,傳我心神不可放。


    久久煉得悟禪機,世法盡教無礙障。


    一心不欲在家門,隨師普度朝東向。


    出得國城暫止棲,萬聖禪林參佛像。


    阿羅尊者顯慈仁,試我扶持驅魔障。


    執戟郎官延我齋,葷油攙入素食餉。


    我師老祖識腥風,道力除卻妖和妄。


    度脫父子婦和妻,孝道仍還一門向。


    相傳指引鬱全村,五子不明仍放蕩。


    祖師慈悲度脫他,設此地獄將他放。


    我今見聞憐卻愚,指引回頭超若浪。


    你若問我姓和名,總持法號多名望!


    尼總持僧人見這個邪魔生得:


    紅頭發,藍麵臉,兩隻金晴燈盞眼。


    一雙肉角插天庭,十個指頭青靛染。


    一嘴尖,兩耳卷,鼻子朝天額下掩。


    獠牙露出兩腮前,叫了一聲如呐喊。


    尼總持看了他,乃大喝一聲:“邪魔,你也生長何地?喚甚名誰?”邪魔道:長老你要識我來曆,我說你聽:


    問我姓名原有向,不是無根沒聲望。


    自從盤古天地分,那時便有我色相。


    隻因人皆直樸純,孝順父母忠君上。


    大舜大孝貫古今,空勞斯時身附象。


    文王視膳問安康,伯魚當年哀泣杖。


    郭巨埋兒天賜金,丁蘭刻木為娘像。


    董永傭工葬父親,感得嫦娥從天降。


    世間都是這般人,與我魔王全沒帳。


    分心寨裏遇陶情,惹出我等多魔障。


    本來隻要附人心,落得一身稱豪放。


    送了一個入幽冥,又送一個地獄上。


    我名忤逆有名邪,不怕道尼與和尚。


    無父無君說你們,蕩著些兒叫你喪。


    尼總持聽了喝道:“原來是你這邪魔。我想,天地間除了正人君子你不敢亂他些毫誌意,再除了我等出家僧道你不敢侵近色身,世上被你陷害了多少愚夫愚婦墮這十八層。墮這十八層,還是逃得王法的,若是逃不得王法的——”尼總持說到這一句,便攢眉泣涕起來。那魔笑道:“和尚是個哭膿包,怎麽說一句逃不得王法的,便哭起來?”卻是為何,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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