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學禮見有內宦來找他,心裏不由得一緊。


    他這些日子也有所聽聞關於他的謠言。


    沈學禮隻當是,依舊惡他在審查黃冊時過於認真的那些官吏在整他。


    所以,當有內宦來找他,則讓他不禁還以為是內廷也信了這謠言,來追究他明知世有惡疾竟也去參選駙馬的事。


    “有旨,重選駙馬,經錦衣衛查實,關於你的所有傳言皆是他人偽造,故禮部宣你重去內官監參選。”


    但這內宦在見到他後,卻如此宣道。


    沈學禮聽後半張開嘴。


    訝然不已。


    等到他重新去內官監參選完,通過看報後才得知,敢情是內官監的人在選駙馬的事中做了欺君之事。


    還有他之前幫助過的那個湯昶竟誣陷了他,竟是行賄內官監的主要人物。


    而沈學禮還通過報紙得知這個湯昶在被錦衣衛調查後才發現此人竟是來自蘇州的胥吏,而且還娶過親,甚至是一鰥夫,妻子剛自縊而死。


    這讓沈學禮不禁咋舌。


    同時……


    他不由得罵道:“閹人果然沒幾個好東西!竟敢在為公主選駙馬的事上動手!”


    文人士大夫素來對宦官都是抱有天然敵意的。


    沈學禮即便正直忠誠,但也不例外。


    尤其是……


    他現在接觸的宦官還不多,自然也就會本能地先把宦官持敵視態度。


    “陛下真是聖明洞達啊!”


    “所以竟心細至如此,而早就堤防著可能會有奸賊欺公主。”


    “有如此聖明有情之君,公主之幸。”


    沈學禮也通過報紙知道,天子對選駙馬這事非常上心,不但親自過問,還讓錦衣衛暗中調查。


    這讓他不禁看到了天子謹慎睿智與重視親情的一麵,也就如此感歎起來。


    不隻是沈學禮。


    這件事讓朝野間都對朱厚熜的敬畏度增加許多。


    因為不得不承認的是,以前出現選駙馬而使公主多受委屈,駙馬多被暗箱操作的原因,其實很大程度就跟皇帝本人不夠在乎與審慎此事有關。


    “臣謝陛下隆恩!”


    禮部右侍郎吳一鵬也在得到朱厚熜嘉獎旨令後,感動不已。


    這讓他更加確定,他的選擇沒有錯,天子的確聖明而持正,不會一味偏袒內臣。


    永福公主也在知道湯昶和鄔景和的真實情況後,對朱厚熜感激不已。


    她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的確是如他自己所言,真的在乎自己的終身幸福。


    “這次幸好有陛下您!”


    這天。


    在朱厚熜來看她時,她就笑著對朱厚熜說了這麽一句,且笑道:“隻是陛下您的大婚之期恐怕又得推遲了。”


    朱厚熜笑道:“沒事,不能因為急著立後選妃,就讓姐姐的婚事草草了事。”


    永福公主聽後莞爾一笑。


    這次的事倒也給她上了一課。


    讓年少慕愛的她,首次意識到,原來這人心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複雜還要壞。


    這讓她從一開始對成親的好奇與渴望消減了許多,甚至開始感覺有壓力,擔心還會出現欺騙。


    崔文帶來的湯昶等候選者詩作,也開始讓她感到惡心。


    朱厚熜自然無暇顧及這女孩家的心思,他能做到的,隻是盡力讓自己皇室更加幸福美滿。


    而他得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帝國的改革上。


    他不但從陸炳這裏知道了湯昶和鄔景和等的底細,也從陸炳知道了王瓊和王陽明的談話內容。


    “大明不缺做官的人,但缺真正會做官的人。”


    “東南的折銀比例調整與火耗歸公,靠貧寒士子還不夠,因為沒誰會清楚反對這樣做的人會不會采取什麽應對措施。”


    “他們連選駙馬這事都在想辦法操控,何況是動他們利益的事?”


    朱厚熜則在知道這些內容後,也在於閣臣公卿麵前議事時,對首輔梁儲提出了自己的擔憂。


    “要說,他們還會如何應對,我們是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接下來的改革,什麽對我們最關鍵。”


    梁儲這時說了起來。


    朱厚熜看向了梁儲:“什麽最關鍵?”


    “回陛下,賦役白冊!”


    “黃冊因為國子監監生複核之製的破壞,已讓清查黃冊的製度形同虛設。”


    “許多地方的黃冊也就都存在偽造,假造的情況,而存於南京玄武湖的天下黃冊之總,也多被篡改,乃至鼠蛀蟲咬,沒有人糾正。”


    “這就使得地方官吏在征稅時,也就幹脆自造一賦役冊子,故稱賦役白冊。”


    “這賦役白冊才是真正記錄了一府一州一縣現在的真正田畝情況與人丁情況的冊子,是征稅的真正依據。”


    “所以,無論是折銀比例調整,還是火耗歸公,皆需要以賦役白冊作為參考。”


    梁儲因擔心朱厚熜不清楚基層具體征稅之細則,也就仔細回答起來。


    朱厚熜聽後點首:“當提醒朱希周,注意賦役白冊的保管!”


    “回陛下,他離京前,臣已經提醒過他。”


    楊一清這時回了一句。


    朱厚熜則又道:“但是不能排除,他們既然能夠做到短時間內讓大量胥吏消失在戶冊上,那就能做到讓賦役白冊也大量消失。”


    “陛下聖明!”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隻能推遲折銀和火耗歸公改革。”


    “而不得不先清丈完東南的田畝與人丁,重新造冊了。”


    楊一清回道。


    目前,嘉靖朝隻是在去年完成了對京畿即順天府一個府的莊田進行了清丈,沒有全國性的大清丈。


    當然,現在全國性大清丈還不現實。


    即便是楊一清現在提的清丈,也隻是對東南局部地區進行清丈,算是庖丁解牛,一步步來。


    朱厚熜則在時站起身來,背著手,踱步在地毯上一邊走一邊說:“為政者,當未雨綢繆,得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朕聽聞過這麽一個說法:國朝與其說是由朕說了算,還不如說是官僚們說了算,而與其說是官僚說了算,還不如說是胥吏說了算。”


    “正所謂,流水的官,鐵打的吏,朝廷很多事能不能做成,可不可以做好,很多時候,就得看胥吏願不願意配合。”


    “這些胥吏厲害呀!其中一個,逼死了老婆,偷改了籍貫,差點還成了朕的姐夫!”


    朱厚熜這時轉身走了回來,說了幾句。


    接著。


    朱厚熜就坐了回去,壓手讓大臣也跟著坐回去,且又笑著說道:


    “又有人說,這天下與其說是胥吏說了算,不如說是大戶說了算,因為這天下胥吏以告納出身為主,多是大戶子弟告納出任。”


    “既然如此,朕要是想從他們大戶手裏多收銀子,就等於是讓他們自己主動把銀子多交給朕。”


    “他們會願意嗎?”


    “自然是不願意的!”


    朱厚熜自問自答起來,就一展衣袍說道:


    “所以,要做好這事,就不能用他們的人!”


    “得用朝廷自己的人!用真心實意想讓國朝昌盛的人!”


    “陛下說的是。”


    “如果東南的大戶識趣,改製就止步於折銀比例調整與火耗歸公。”


    “如果他們不識趣,就隻能先在東南重新清丈,再調整折銀比例與火耗歸公,還要把他們的人徹底換掉!”


    “直接學太祖當年,培養軍籍子弟為清丈隊伍,下鄉清丈!再從國子監中選年輕守德而有誌於過者複核!”


    楊一清這時附和起來。


    在楊一清記憶裏,數百年來,最成功的清丈天下田畝隻有一次。


    那就是朱元璋時期的清丈田畝。


    朱元璋先設衛所製,然後在各衛所廣設衛學,接著就在培養的差不多後,就將軍籍子弟派去作為清丈隊伍,而直接跳過各地地方官衙的胥吏來執行清丈。


    連複核,即檢查負責清丈的軍籍子弟是否也有受賄而弄虛作假的行為的事,也都是選擇的國子監監生來做。


    這樣一來,才真正完成了數百年來的一次徹底且成功的田畝與人口普查。


    因而。


    楊一清才會在這時候這麽說。


    朱厚熜道:“那就先準備著,王陽明因缺邊才去找王瓊想辦法,內政改革需要良臣,不能也去找王瓊推舉,直接增設一個培育執政官員的學校。”


    “剛好全國各地的鄉試剛剛結束。”


    “所以,下道恩詔。”


    “落榜舉人中,連中兩次副榜者,若是軍籍子弟,就破格直接給予舉人功名,選入該學校,將來畢業後可授予同進士出身,而直接授官!”


    “另外!”


    “凡報名參與過黃冊複核的國子監監生,若是貢監,則賜舉人功名,也選入學校,將來畢業後可授予同進士出身,而再接授官!若是舉監,選入學校,將來畢業後,可直接授予進士出身功名。”


    “軍籍子弟中,中一次副榜者,以其祖宗為國朝征戰過之故,可直接選入國子監!”


    朱厚熜這麽做,是從非常想做官又有些水平的人中破格錄取更多的人,尤其是軍籍士子,以作為將來可能出現的東南清丈田畝做準備。


    另外就是曾經主動報名參加黃冊複查的國子監監生。


    因為中鄉試副榜,說明參加鄉試不隻一次,毅力和想進步的心都很高。


    能中副榜又說明寫文水平在生員裏不算太差。


    而黃冊複查本就是苦差事,還是得罪人的苦差事,而且如今是純粹沒有好處的義務勞動。


    所以,還願意報名參加黃冊複查的國子監監生,那隻能說明這人是真在乎大明帝國的國家利益,而不計個人得失。


    這樣的監生自然值得特殊對待。


    諸執政閣臣皆不得不由衷跪了下來,而稱讚道:“陛下待士恩厚如山,臣等為天下士子稱謝陛下隆恩!”


    朱厚熜這道詔旨的確算恩旨,畢竟對於許多中鄉試副榜的士子而言,不是他們水平不夠,是名額限製導致的。


    所以,朱厚熜這道旨也相當於加了舉人名額。


    而學校,朱厚熜則定名為大明實政學堂。


    顧名思義,就是培養官員實政能力的地方。


    因為科舉考出來的士子多是經學上造詣不錯,實政還不足。


    朱厚熜在這麽決定後就回了清寧宮。


    而在回來途中,黃錦則說:“皇爺,崔文想見您一麵!”


    “他還有臉見朕?”


    朱厚熜沉下臉來,說了這麽一句,道:“傳朕旨意,他本人杖斃,全家賜死,然後火化,此等欺主之輩,不能葬於皇土!”


    黃錦聽後不禁肅然稱是。


    崔文被處置,湯昶等也被下了三法司審訊。


    連帶著戶部胥吏華偉等參與此事的胥吏也被下了三法司審訊。


    另外,還有錦衣衛去了東南,準備拿與湯昶有所勾結的華邦瑞。


    且說。


    華邦瑞此時隻收到了湯昶他已過駙馬初選的信,而不知道其他的事,所以他非常高興。


    而更讓他高興的是,此時的應天府的架閣庫正在燃燒著熊熊大火。


    因為這場大火是他暗中讓這裏的胥吏想辦法點燃的。


    架閣庫是地方各衙門存放賦役冊子的地方,賦役白冊都放在這裏。


    他這樣做,為的就是要阻止朱希周代表朝廷聯合貧寒士子在這裏推行折銀比例修改與火耗歸公的新政。


    朱希周這時也在他身邊,而正緊咬著牙,抓住應天府尹的衣襟,叱喝道:“你壞了國家大政!你該死!本堂早就一再提醒過你們!”


    應天其他官僚皆跪了下來:“都堂息怒!最近忙於鄉試,所以我等有所疏忽。”


    華邦瑞在一旁不禁暗笑。


    但這時。


    錦衣衛朱七來了他這裏,把住了他的肩膀:


    “華邦瑞!奉皇命,捉拿欽犯,你跟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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