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嘉靖元年八月。


    葉漸黃,雨漸疏。


    江南皆成水墨色。


    著便衣而來的朱七等人,也就戴著鬥笠,上著玄色披風,下踩草鞋,為便於淌水過溪,還褲腳半挽,此時也就露出了一截結實有力的螳螂腿。


    而其腰上,則半露出了一塊腰牌。


    上麵寫著“北鎮撫司”四個字。


    華邦瑞隻覺肩膀都要被捏碎,不得不忍痛回頭看著。


    而他在看著這一幕後,之前的得意之色自然是一掃而空,隻露出滿臉驚恐之色來。


    他不知道為何錦衣衛會突然來拿他。


    要知道。


    他自覺自己也不算什麽位高名顯的大人物。


    所以……


    他也一向也就自認為,他這種可以攪動天下風雲的人物,能夠隱藏的很好。


    但現在……


    錦衣衛的確是來拿他了,而不是來拿朱希周這種大員或者應天府尹這種地方大府官員。


    這也就讓華邦瑞駭然不已。


    同時。


    喪膽亡魂!


    朱希周和在場的官吏們也都頗為驚訝。


    尤其是朱希周。


    他不由得看向華邦瑞,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華邦瑞打著寒戰,雙齒互相撞擊個不停,故已不能言語,隻被跟著朱七來的錦衣衛套上枷鎖和鐐銬。


    朱七便在這時向看過來的朱希周拱手,主動答道:“都堂不知,此人涉嫌協助他人謀騙公主,犯大不敬,故有旨拿他下獄!”


    朱希周聽後神色複雜地看向了華邦瑞:“我因令尊薦舉,才取你在我身邊為吏,你竟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華邦瑞依舊沒有回答,隻漸漸恢複了神色。


    朱希周反而主動問他:“應天府架閣庫被燒是不是也與你有關?”


    已平靜些的華邦瑞自知如今已是必死無疑,便幹脆露出真麵目,於這時竟突然就又笑了起來: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


    朱希周聽後不由得瞳孔睜大。


    接著。


    啪!


    他突然咬牙一巴掌扇在了華邦瑞臉上。


    “愚蠢!”


    朱希周還啐了華邦瑞一口。


    在他看來,華邦瑞這些人如此做,不但不會讓銳意革新的天子放棄改製,還會讓銳意圖治的天子幹脆借此先清丈,深化改製。


    而他也為此,提示過華邦瑞等,讓他們不要想著逆聖意而為,要學會順從聖意,等聖意自己改變。


    但華邦瑞這些胥吏不這樣認為。


    在華邦瑞看來,失去錢財上的利益倒在其次,關鍵是,任由朝廷這樣改,他們這些已經近乎世襲的胥吏就會徹底失去壟斷基層權力的機會。


    這是華邦瑞不能忍受的。


    所以,華邦瑞在被錦衣衛拖下去時,還主動朝朱希周大喊道:“朱希周,你才蠢不可及!你可知,接下來,不隻是應天府的架閣庫,各府州縣的架閣庫都會出問題!”


    “就算朝廷要重新清丈造冊,也一樣會出別的問題,因為隻要朝廷還要用我們的子弟,無論他怎樣做,他的冊子還是會繼續出問題!”


    “你就等著吧!”


    “你們這些人,讀了書,做了官,就膽子越變越小。”


    “當年太祖如何,不還是讓這天下百姓為我等隨便蹂躪嗎?!”


    華邦瑞的話。


    讓朱希周如五雷轟頂。


    他立即對自己身邊的人吩咐道:“立即行文各地巡撫巡按,讓他們嚴防架閣庫出現變故,尤其是存放在架閣庫的賦役白冊。”


    “是!”


    “報!”


    但他的人剛答應著,就有應天巡撫的鋪兵帶來信報說:“應天撫院急遞報都堂,徽州歙縣架閣庫被盜,該縣賦役白冊丟失大半!人丁絲絹已經無法征收。”


    朱希周聽後不禁怔住。


    還沒走遠的朱七都在聽到這鋪兵的匯報後,都詫異不已。


    他是奉命從浙江來南京逮拿華邦瑞的。


    因他妹妹是天子身邊忠跡顯露的侍女,他自己又是興王府收留養大的孤幼的緣故,所以,上麵讓他從浙江來南直發展錦衣衛的勢力,替天子盯著南直。


    逮拿華邦瑞隻是他順帶的事。


    而朱五則繼續留在浙江餘姚,於浙江發展錦衣衛的勢力,為將來盯緊定海一帶的海貿以及隔海向望的日本做準備。


    “報!”


    “浙江嘉興府急遞報都堂,奉命查架閣庫發現,因底下小吏監管不嚴,賦役白冊已多被蟲蛀鼠咬。”


    接著。


    又有鋪兵自浙江方向帶來了消息。


    朱希周聽後不由得大罵:“可惡!”


    華邦瑞則越發得意地冷笑起來。


    連帶著在這裏的許多胥吏都在偷笑。


    朱希周也仿佛感覺到了這些人得意的神色,而目光不善地掃視了一眼。


    但當朱希周掃視過來,這些胥吏都低垂下了頭。


    朱希周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他隻在接下來向朝廷發了急遞,報告了此事,並向朱厚熜請了罪。


    按理。


    東南諸省,多地出現架閣庫的賦役白冊走水、鼠咬蟲蛀、被盜的問題。


    他這個總督自然也就需要為此負責。


    朱希周也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的確還是不能避免胥吏和地方大戶們對改製的破壞,讓賦役白冊在短時間內大量以各種方式消失。


    盡管……


    楊一清已經提醒了他。


    他也已經行文各級官衙的官僚,要看好賦役白冊。


    可回避製度讓天下官員都是外來流官。


    這樣一來,雖然避免了地方官員更加容易與地方豪右勾結,但也導致了地方官員對轄區的具體情況更難把控和熟悉,而更容易被本地胥吏玩弄。


    要知道,不少官員連熟悉所治地方的方言,都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


    有懶惰的甚至直接擺爛,龜縮在城內治所,還美其名曰,奉太祖之成法,與民休息,不擾地方。


    偏偏不少官員在一個地區的任期也不長,最多也就三年。


    所以,朱希周盡管告誡了各級官衙的官僚要注意這事,但還是難以避免,許多府州縣架閣庫的賦役白冊丟失的情況。


    胥吏和地方大戶把持基層也的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更不是一道行政命令就能徹底阻止他們搞事的。


    朱希周能做的就是盡量做好,也盡量把各自困難和問題向皇帝上報,讓皇帝知道改製的難度。


    這樣皇帝繼續用他也好,而將他罷職也好,對他而言,皆是不錯的結果。


    因為他自己內心也並不支持這麽費力的改製,他更支持順應大勢、適當裱糊就行,動基本權力分配原則的事別幹。


    所以……


    對他而言,皇帝如果也畏難更好!不畏難也沒關係,他反正盡量去做,這樣皇帝也不至於怪罪他不積極


    “陛下應該會雷霆大怒或氣餒吧?”


    朱希周為此不禁在發了報告多地架閣庫出現問題的急遞後,如此自問了一句。


    朱厚熜收到朱希周的急遞後,沒有雷圖大怒,也沒有氣餒。


    前世的他遇到的阻礙也不少。


    所以,他隻是對梁儲吩咐說:“朕準他今年和明年的兩稅繼續欠繳,讓他朱希周好好幹,務必要實心為國!”


    梁儲稱是,同時暗歎天子的沉穩,是真風雨不動安如山。


    當然。


    梁儲也知道,這與朝廷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有關。


    但作為十六歲的天子,在得知這麽多地方胥吏和大戶挑釁朝廷的事後,居然如此淡然,在他看來,還是很難得的。


    大明實政學堂已經開始對第一批學子進行培訓。


    這第一批學子是參加過黃冊複核的國子監監生。


    這些監生大多年輕氣盛。


    但也都是開始第一批懷疑大明是否要完的人。


    因為他們在看見記載大明土地和人口情況的黃冊後,會真正了解到如今朝廷在這方麵的控製力有多麽弱。


    即便……


    他們大部分都不敢向沈學禮那樣直接反映真實情況。


    但是,他們至少是明白的,明白大明朝的黃冊已經基本上名存實亡,而早已不清楚各地大戶隱占多少田地和人口,也明白朝廷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而開始第一次對帝國的統治者感到失望。


    而當聖旨讓他們去大明實政學堂學習實政,以備接下來清丈諸事時。


    他們自然因此意識到這是天子要整頓黃冊製度的意思,也終於是要對他們這些願意複核黃冊的人給予特殊對待。


    這些監生不少因此大哭。


    監生沈學禮都因此不由得落淚感歎說:“國朝自太祖以降,還沒有一位陛下願意整頓這裏麵的問題,如今天子願意如此,不可謂不勵精圖治啊!”


    沈學禮因隻是參選了駙馬,所以也入了學,他打算如果沒選上,就將來通過這種方式取得舉人功名,然後直接做官,以實現自己的抱負。


    大明實政學堂的首任祭酒是戶部左侍郎席書以禮部尚書銜兼任。


    席書任過湖廣巡撫、漕運總督,對清田、水利、均徭、賑災、兵事諸政都富有經驗,故他也對第一批受業的學員列了這五項課程。


    在席書在大明實政學堂對第一批學員進行實政培訓時,南直的士族大戶們正因各地架閣庫出現問題,而當地許多官員因此焦頭爛額的事而竊喜不已。


    “要我說,不如就趁此機會,提議朝廷推行包稅製!”


    “我們依舊每年繳納三百萬石的漕糧,以及金花銀一百萬兩。”


    “但是不用官府征收,直接承包給我們地方大戶,由我們地方大戶征足這些稅,交上去就是。”


    鬆江府的鄉宦徐璘就在這一天與蘇州鄉宦金維等齊聚慶賀時,說起了自己的想法。


    金維笑道:“可惜,這可不是前元,天子說什麽都不會推行包稅製的,除非貴府新中的那位徐探花將來真能在禦前能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陛下。”


    “那他就等著更多的天災出現吧!各地架閣庫走水還在其次,到時候各地乃至六部和都察院衙署、倉廒、宮殿走水,才是重頭戲呢。”


    徐璘嗬嗬冷笑起來,又道:“巡按禦史馬風憲審關於天子親軍勇衛營掠奪民財、殘害百姓的事如何?這支兵馬還待在南直,讓人總是不舒服!”


    “快要結案了。”


    “十月初三,他就會在大堂請我等鄉宦賢達一同觀審。”


    “這你放心,馬公乃護禮派,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金維言道。


    徐璘道:“這便好。”


    而待到金秋十月。


    徐璘、金維等南直士族出身的鄉賢們就到了臨時設在昆山縣衙的察院。


    而巡按禦史馬錄也在這一天開始終審關於勇衛營掠奪民財、殘害百姓的案子。


    馬錄先結的是偷鴨案,而道:“經本官查實,偷鴨之事不存在,生員金坤乃是汙蔑親軍,罪在欺君,當處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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