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的這個做法,的確激起了沿海陸上士民們的不滿。


    但楊一清也是沒有辦法。


    他奉了皇帝的旨,來福州開辦船政學堂,自然就必須得把船政學堂建立起來。


    他不能讓皇帝認為,他一個堂堂大學士,連個船政學堂都建立不起來。


    沿海的陸上士民不支持他,那他隻能給招攬疍戶。


    反正他是閣老,天子授予了他專斷之權。


    他要讓疍戶可以入船政學堂讀書,乃至以入船政學堂就免疍戶魚課的恩惠招攬疍戶。


    東南沿海的官僚也不能阻攔。


    至於縉紳和百姓,他們除非造反,不然,也隻能提提鄉願民意,但聽不聽則由朝廷官府自己決定。


    而楊一清除了除恩惠政策吸引疍戶子弟來船政學堂外,還讓東南沿海海防有司,派兵去附近島嶼解救被發賣而沒有來得及被運走的疍戶子女,而將這些子女也留在學堂,作為學堂將來的學員候選和學員妻子候選。


    這個時代,疍戶雖然交給朝廷的魚課總額不多,但因為是賤民的原因,被地方官吏豪右盤剝的程度其實很重。


    不少疍戶還被逼得把子女賣給海寇,包括西夷海寇,以繳納地方官吏強交在他們身上的雜稅。


    因為疍戶男女從小就習水性,海寇們可以很容易的把他們訓練為承擔水手功能的奴隸。


    也因此,曆史上澳門在被佛朗機租住後出現了很多混血兒。


    在杜慶和皮雷斯等來到福州船政學堂,觀察船政學堂招生情況時。


    他們就看見,有幾個佛朗機人,被官軍以海寇之名,押出了船政學堂。


    杜慶、皮雷斯和費爾略三人見此大驚。


    於是。


    三人就忙朝船政學堂大門處走來。


    杜慶先拱手與押解這幾個佛朗機海寇的官軍,道:“鄙人原河道侍郎杜慶,不知你們是誰的兵?”


    這時,帶著這些官軍的千戶章錦回道:“我們是海防翟兵憲的兵,奉閣老之命,將這幾位海寇斬首示眾!”


    一旁的皮雷斯當即大驚。


    由於眼下東來的佛朗機人很多。


    有職業海盜,也有傳教士,還有佛朗機官方的人。


    所以,皮雷斯也不認識這幾個佛朗機人,隻是在聽到這幾個佛朗機人在向他大喊時,才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為首的叫安索克,是來閩地買人口回滿剌加的,卻不料在附近的無人荒島暫時停泊時,被明軍發現了,而被擒拿了來。


    恰巧這時。


    楊一清也在一眾官僚的陪同下,走出了學堂。


    杜慶見此,忙迎了上來,拱手大聲說道:“楊閣老!”


    楊一清循聲看了過來,見是昔日在來福州會見眾縉紳時,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杜慶,便問道:“杜公有何見教?”


    杜慶道:“能否請公在百忙之中,容鄙人叨擾片刻?”


    楊一清聽後,就對身邊官僚們囑咐了幾句,然後就讓杜慶隨他進了學堂。


    福州船政學堂此時已經開始對第一期學員進行培訓。


    以俞大猷為代表的教官正在對這些學員進行基本的戰船操作培訓。


    所以,當杜慶陪著楊一清進入學堂時,就見學堂各處大廳內,已經站了許多人,有武官正在各大戰船模型旁邊,對這些學員講解著各類戰船的特性。


    這讓杜慶心裏頗不是滋味,他沒想到這楊一清已經把船政學堂辦的有聲有色。


    “閣老,朝廷怎麽能如此對待番邦之民呢?”


    “作為禮儀之國,自當懷柔遠人才是。”


    杜慶在接下來與楊一清單獨會處一室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楊一清道:“這要看他們是來交流的,還是來行不法之事的。可這幾個佛朗機人,卻買我國朝人口,乃至有奸殺之情況!那便是為寇,自當緝拿,當賊寇處置!”


    杜慶道:“閣老怎麽這麽想?”


    “他們是買了國朝人口不假,但他們買的不過是一些賤民,而且還是那些人的父母自願賣給這些佛朗機人的!”


    “這些佛朗機人也就說不上是搶掠強買,至於奸殺,那也隻能算是他們在處置自己買過去的婢仆而已。”


    “而如今,閣老卻要將他們以賊寇之名斬首示眾,如此,既顯得不公,也易激怒外邦,使我海疆不寧啊!”


    “話不能這麽說。”


    “按照《大明律》,嚴禁本朝人口外賣出海,這些佛朗機人就算是從他們父母手裏買的,也屬於違製,當以賊寇對待!”


    楊一清回道。


    杜慶無奈苦笑:“這也未免太霸道了!”


    楊一清則起身撣袖,而嚴厲說道:“他們違製犯法在先,何談霸道,既然來我國,為何不先了解本朝國製?可見,是無視我天朝威嚴,自當以賊寇處之!”


    “楊安寧!”


    “你讓賤民可以上岸進船政學堂學習,卻待外邦如此苛刻,毫無親睦布德之心!”


    “真是枉為執政!”


    杜慶因而也指責起楊一清來。


    雖然楊一清是閣臣,但他並不怕他。


    因為他們都屬於士大夫階層。


    他相信,楊一清不會因為他個人的傲慢與批評,就要把他怎麽樣,而讓天下人知道,士大夫彼此之間,在不涉及到禮法主張之爭時,彼此也會一言不合就置對方於死地。


    因而,很多地方鄉宦士大夫也的確往往不畏懼官員。


    因為隻要這個官員還在意士林名聲,怕將來自己成為鄉宦後也被官員整,那在任時,就會對鄉宦的冒犯盡量克製。


    不過,杜慶不知道的是,隨著士大夫內部矛盾加劇,在除理念之爭會置對方於死地外,因權力之爭置對方於死地的情況也會出現。


    且說,這個時代的士大夫一向主張對外懷柔施仁的,以彰顯天朝乃重禮之國的,對本國軍民反而主張管教要嚴,稍有逆反就要嚴懲不貸,除惡務盡。


    所以,在文官權力最大的弘治朝,才有雇工反主同謀逆的條例出現。


    在兵變發生時,才有不少士大夫主張強力鎮壓。


    乃至曆史上也有曾國藩這樣的所謂“半個聖人”,直接在自己筆記裏宣揚,為不讓太平軍有藏身之處,當對太平軍所過之地的民眾大肆屠光的觀點。


    這也是階級性質決定的。


    對於地主而言,內部穩定大於一切。


    對外倒是可以懷柔忍讓。


    雖說楊一清也是士大夫的一員,但他到底是靠積累軍功升上來的,所以知道異族畏威而不懷德的道理。


    再加上,他又是閣臣,對天子更加了解,知道天子的誌向是要對外開拓新資源,那就注定國策要轉向對外強硬為主。


    所以,楊一清在杜慶這麽說後,隻沉下了臉。


    杜慶歸鄉太久,不怎麽了解天子,隻以為天子不了解地方實情才對佛朗機充滿敵意,所以就在這時繼續說道:


    “你讓那些賤民可以上岸學習,乃至將來讓其可以做官,才是違製!違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疍戶不能上岸的製度!”


    “可他們疍戶畢竟也是漢人。”


    楊一清回了一句。


    “聽伱這意思,這些佛朗機人還真就比我國人還金貴些,他們買我們的人為奴,我們還要禮待他們?”


    楊一清因為杜慶提到朱元璋的祖製,也不好否認且直接說朱元璋這個祖製不對,隻得以華夷之別來回駁杜慶。


    杜慶則對華夷之別不屑一顧,隻嗬嗬一笑:


    “當然!”


    “這些佛朗機人是仰慕我天朝文化,所以遠道而來,以求禮樂教化的,隻是不通我天朝國製,才有所冒犯而已。”


    “總不能,我國朝作為泱泱大國,連這點雅量胸襟都沒有!”


    “即便他們買了我們的人口,使之為奴,那也隻應處置我們的人,以其甘做外夷之附庸,背棄祖宗為由,而以叛中華之罪殺之!”


    “怎能反而苛責初來乍到的外邦,反寧犯祖宗成法也要開恩優待國家賤民?”


    “這實在是有悖聖人之道!”


    杜慶也同楊一清剛才一樣,雙手將衣袖一撣,就把手背在了後麵。


    楊一清這時進了自己的書房,然後執筆在朱厚熜給他的禦箋上寫一道票擬,然後蓋了朱厚熜給他的關防大印,就出屋喊道:“俞大猷!”


    這時。


    正在一大廳內講課的俞大猷聽後立即跑了出來:“閣老!”


    “你持此鈞命去把原總理河道工部左侍郎杜慶全家拿了,備發邊衛充軍!且將其本人於城門集市梟首!”


    楊一清吩咐道。


    俞大猷立即領票稱是。


    天子禦箋如同諭旨。


    他自然不能不從。


    隻是杜慶在一旁大驚失色:“我犯何罪,你要殺我,還要流放我全家?”


    “通夷!”


    “太祖沒有說外夷與本國子民誰貴誰賤,但《大明律》載有明文,通夷者,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邊衛充軍!”


    “你為外夷執言,剛才又與外夷相伴出現,不是通夷是什麽?”


    “按祖製,走泄軍情者,淩遲;未走泄者,斬!”


    “姑且就算你未走泄軍情,故隻斬首。”


    楊一清回道。


    杜慶忙厲聲道:“他們是進京朝覲使者!”


    “你什麽身份,去見使者!”


    “你是撫按官員,還是禮部官員,本地知縣都比你有資格見他們!”


    “你私下與他們相處,不是通夷賣國是什麽?!”


    楊一清也厲聲詰問起來。


    杜慶頓時啞住。


    隨後,他無奈地跪了下來:“閣老饒命!鄙人一時不慎,還請高抬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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