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鳳不得不將鄭允謙單獨叫到了一間房室。


    然後。


    楊應鳳就對鄭允謙切齒低聲言道:“公怎麽不通,鄙人不是這個意思!”


    “那兵憲是何意思?”


    鄭允謙忙問了一句。


    楊應鳳道:“本朝陛下要聯合勳貴奪貴藩礦產,貴藩坐視尚且不對,怎麽能有主動請旨開礦的道理呢?”


    鄭允謙回道:“這也是沒有辦法!正如兵憲所言,為了不惹怒上國,以維係彼此和睦親和之態,我們獻一些礦給上國也是可以的,畢竟我們與上國本就有君臣父子之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況,現在隻是要一些礦,為臣子的怎能不孝順恭從呢?”


    楊應鳳:“……”


    他發現,對方居然比自己還恪守聖人之學。


    “爾等這樣做對得起你們大王和社稷嗎?!”


    楊應鳳接著就不得不詰問了鄭允謙一句。


    鄭允謙聽後擰眉:


    “兵憲,話不能這麽說,對於我國朝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和上國和睦相處,不惹怒上國,隻要做到這些便是對得起大王和社稷了。”


    “餘者,皆不重要!”


    “何況,素聞現今陛下雖懷仁於民,但記仇陰狠,所以,我等又怎麽能因吝嗇一鐵礦,而違拗其意,招致戰爭呢?”


    楊應鳳翻起了白眼。


    “若兵憲實在是看不下去,體諒鄙藩,還請代為上奏,勸陛下不要開礦,駁回我的奏請。”


    鄭允謙說著就向楊向鳳拱手作揖一拜:“若能如此,鄙人和鄙藩上下,皆會對兵憲之義感激不盡。”


    楊應鳳嗬嗬冷笑:“你們都要主動獻礦了,我怎麽可能主動為你們上奏,而裏外不是人?”


    “看來兵憲也怕觸怒陛下龍顏。”


    鄭允謙回了一句。


    楊應鳳把手背在後麵,轉到了另一邊,臉色陰沉,沒有搭理鄭允謙。


    但明顯,楊應鳳是有些心虛的。


    他的確不敢直接勸諫皇帝不要開朝鮮的礦。


    他今日想勸朝鮮使臣別答應,也是因為擔心為天子開礦的勳貴武臣因此財富增長,進而在政治上的價值也開始增長,乃至大明開始對外部開采新資源的路子,形成路徑依賴,最終使得“文貴武賤”的現狀被打破。


    他本以為,朝鮮使臣會在乎自己國內礦產,而對大明要開采他們鐵礦的行為會非常抵觸,而表示要拒絕大明在自己境內開采鐵礦的。


    但他沒想到,這朝鮮使臣竟這麽願意出賣自己的國家利益!


    自己這邊主動提醒他,天子召他來要開采朝鮮鹹鏡北道的鐵礦,就是想讓朝鮮使臣提前想辦法阻止此事。


    可朝鮮使臣自己,卻表示,會主動請旨讓皇帝派人去鹹鏡北道開礦。


    這讓楊應鳳感到非常尷尬。


    而鄭允謙這時則繼續對楊應鳳說道:“既如此,無疑說明,伱們上國大臣都不敢得罪陛下,那我們這些外藩大臣又哪裏敢?”


    “所以,鄙人作為外藩使臣,為了親和上國,自當主動達成聖意,以請求助我外藩實邊為名,讓陛下下旨開我國北境鐵礦,使陛下此意名正言順,聖德昭彰才是。”


    “哪能因為一處鐵礦,就激怒陛下,指使邊鎮不寧,父子如仇讎?”


    “正如宋時司馬文正公也為平息西夏之怨,而主動獻出所得之土一樣,我李氏藩國為使上國君父高興,以免起紛爭,出一礦山也實為孝舉,當更合乎聖人之理也!”


    鄭允謙為了讓楊應鳳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也就多說了幾句。


    楊應鳳越聽越不舒服,隻哼了一聲,就離開了這裏。


    而對於朝鮮使臣鄭允謙而言,他的確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想有什麽不對。


    何況,他作為朝鮮的大臣,更看重的也是自己李氏朝鮮的內部黨派利益,而不是整個李氏王國的國家利益。


    自然!


    他更想要做的事,就是討好大明皇帝,進而讓大明皇帝不會因此厭惡他,視他為奸佞,然後逼自己的大王罷黜了自己和自己這一黨。


    另外!


    鄭允謙也早就通過別的一些渠道知道,大明近來的確有派官校在自己藩國北境勘探。


    在他看來,如果大明真要在這些地方開采鐵礦,那倒也可以替自己藩國擋一擋女真人。


    因為他們李氏王國如今國力早不如之前,文恬武嬉嚴重的很,所以,北邊一直飽受女真人侵擾。


    且說,鄭允謙到達京師後,朱厚熜就召見了他。


    而鄭允謙也的確主動向朱厚熜上了本,請求皇帝下旨在朝鮮北境開礦,以實兩國邊鎮。


    朱厚熜拿到此本後,自是龍顏大悅。


    他對朝鮮使臣提前猜到自己的意圖,不感到稀奇,畢竟從自己繼位以後,就頻繁派人去朝鮮北境勘探礦產。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朝鮮使臣主動請求自己派人去開礦,而不是提出嚴正反對,或者請求自己把錦衣衛撤回。


    這讓朱厚熜不得不承認,這李氏王國到底是受儒家理學影響很深的藩國,使得這朝鮮使臣知道主動迎合自己這位上國皇帝陛下的聖意,讓自己將來指示鎮遠侯顧仕隆派人去朝鮮開鐵礦,更加師出有名。


    “朕一向很在乎你們,在乎你們的國民是不是足夠安寧,社稷是不是足夠穩固,朝中是不是小人當道。”


    “如今看來,你們的大王還是有識人之明的,算得上是賢君,要不然所派的使臣,也不會如此明達聰哲。”


    “但是,朕聽說,你們的大王如今已經不讓人在經筵時進講理學名作《近思錄》了!”


    朱厚熜說著就問向了鄭允謙:“這是怎麽一回事?”


    鄭允謙聽後頓時汗毛直立。


    且說。


    朝鮮在六年前,因為一批以趙光祖為代表的士大夫,改革朝政過於激進,而激怒了朝鮮以沈貞為首的勳舊派。


    而當時的朝鮮大王中宗,為求自保就拋棄了趙光祖,發動了朝鮮史上的“己卯士禍”。


    在勳舊派的推動下,中宗也就被迫把趙光祖賜死,並把理學名作《近思錄》列為禁書,且予以大量毀壞,讓儒學在朝鮮的發揚與傳播進入了停滯期。


    朱厚熜現在問起這個,自然是表示不滿。


    他不希望理學在朝鮮的傳播停滯乃至退步。


    畢竟眼下朝鮮使臣這麽配合,也不能不說沒有理學的功勞。


    所以,朱厚熜是希望朝鮮能繼續發揚理學的。


    鄭允謙這時也就忙解釋說:“啟稟陛下,這都是個別糊塗之輩所進的糊塗之言,我們大王也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采納此糊塗之言,如今正要請諭旨,申明何為聖人之學,而接觸誤解。”


    “那朕就下一道令你們大王宣講《近思錄》的諭旨。”


    “同時,你這次既然代表你們大王來覲見,又主動親好於上國,朕也賜你們大王一套大儒葉采的《近思錄集解》與本朝大儒丘濬的《大學衍義補》一百六十卷。”


    “你們帶回去後,要好生抄錄,好生習讀!”


    朱厚熜這時說了起來。


    他知道朝鮮現在雖然是勳舊派掌權,但他們的大王和朝中大部分大臣,包括不少勳舊派中的武臣,都還是心向理學的。


    因為他們也需要維係自己內部統治秩序的穩定,也希望通過理學解決內部的矛盾。


    所以,朱厚熜早就準備好要給朝鮮使臣多賜些理學書籍,促使朝鮮接下來能像中宗李懌前期一樣重新大力推崇理學。


    而朱厚熜也通過派人調查知道,眼下朝鮮最推崇的理學大儒就是南宋的葉采和本朝的丘濬,且一直想得到葉采的《近思錄集解》與丘濬的《大學衍義補》。


    但因為這個時代的士大夫都視書如寶,隻願藏於家中,甚至有極端的藏書家,連借閱都不肯,遑論抄錄。


    所以,朝鮮也就一直沒有得到這兩套書。


    但朱厚熜早就通過自己的渠道讓人準備了這兩本書的翰林台閣抄本,以作為派去朝鮮宣傳理學的武器。


    鄭允謙聽後自然神色大悅,忙大拜在地,感動地落淚說道:“藩臣謝陛下厚賞,亦必謹記陛下聖訓,而告於大王知道!”


    朱厚熜頷首微笑:“平身!”


    “謝陛下!”


    鄭允謙不可能不高興。


    因為這雖說隻是兩套書,值不了多少錢,但這裏麵的文化價值卻是難以估量的。


    更重要的是,這兩套書會先到他手裏。


    那他自然就可以先抄錄下來,讓將來朝鮮除了王室外,就他家可以先擁有這兩套珍貴的理學典籍。


    這樣,他家就能在朝鮮成為最有釋經權的門第。


    所以,即便鄭允謙在朝鮮是武臣勳舊,他也很高興得到如此賞賜,而稱其為厚賞。


    他現在甚至恨不得早點結束朝見,然後回去抄錄典籍。


    而一旁的首輔費宏和禮部尚書吳一鵬等大臣,也倍感欣悅。


    他們很願意看見皇帝陛下賜他國使臣以理學典籍,這在他們看來,說明皇帝陛下也是重視理學的。


    當然,他們還為此高興的是,賜書比賜別的禮劃算多了,可以省下不少國帑不說,還更有體麵,能彰顯天子對德化外藩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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