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鶴州與潘奉實則有些親戚關係,潘奉的母親是洛陽崔氏的庶女,與崔鶴州算是遠房堂親。蕭淙之整肅巡防軍時就查過潘奉,隻不過想要連根拔除所以遲遲沒有動手。


    此次僅故意製造礦難這一條,就足夠拿他了,何況還有謀殺首官,妄圖殺人滅口。二人扒了官服下到獄中,隔天消息就送入了上京。


    經此一事,總算肅清了靖州官場。


    蕭淙之走出典獄時,天已擦黑,柳絮般的飛雪洋洋灑灑落下來,落在他的玄甲上,融了,留下斑斑水漬。他想起那日他在小書房裏,玄甲上凍住的血融了,弄髒了小書房的地毯。


    她怕冷,總是將屋子裏熏的暖烘烘的。


    自從那天礦山回來,他忙於料理公事,沒有回去看她。如今告一段落,便忍不住想起她來。


    她平日喜歡換著花樣地簪發,她從沒說過,但他觀她簪發,最愛是珍珠,其次是翡翠,再者是黃金與珊瑚;她喜歡江南的時蔬,吃不慣北方的麵食,小廚房常備著藕片與脆筍,給他準備的夜食雖然都是按照北方的口味,但還是會加一碟江南小菜……


    她的模樣在腦海裏,就像深海裏的發著光的明珠,可那日在礦山上,她卻發絲淩亂,衣裙髒汙,裸露的皮膚全都凍得通紅……他又想到她那雙眼睛,不由皺起了眉頭。


    正此時,韓衝從典獄走了出來,老遠就開始喊他:“老大,這倆算是辦完了,你看天都黑了,下雪了,咱去哪吃飯呀?”


    話是這麽問,心中卻有所圖。蕭淙之自然明了:“來府上領賞。”


    “得嘞!”他幾步追隨蕭淙之身後,“那日被潘奉這狗東西圍住,嫂嫂還衝我大喊‘快走,別管我們’,想來我與嫂嫂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我理應上門拜謝,要不這樣吧,老大,今天就不在客房吃了,你通知廚子,專門為嫂嫂擺一桌!”


    蕭淙之白了他一眼,繼續向前走。


    韓衝緊追不舍:“老大,我沒開玩笑,咱們到靖州受了人家不少恩惠,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前幾天在礦山上,硬生生為你守了一天兩夜,崔鶴州和潘奉我就不說了,月姬那娘們你比誰都清楚,一出事兒馬上就過來發難,非要拉著嫂嫂喝茶,把人臉都聊白了才走!咱把那假屍體抬出來的時候,我瞧她人都快站不住了,痛哭了許久,還問我知不知道你老家怎麽走,要送你回故鄉安葬呢。要我說,嫂嫂對你,屬實有情有義。”


    蕭淙之眉頭緊皺:“月姬跟她都說了什麽?”


    “這我哪知道。但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知道了。”


    韓衝見他黑著臉,簡直比在典獄裏審犯人還難看,便猜到二人關係不妙,立即就轉了話頭:“不過嘛,今天天色確實晚了,我就不打擾你們夫妻團聚了,你好好陪陪人家。咱們改天再好好擺一桌!”


    回到刺史府,如流來迎他。


    “大人,韓將軍,先用飯吧。”


    韓衝擺手:“我去廂房,等老龐!”


    蕭淙之則道:“不急,先沐浴吧。”


    他怕又弄髒她的地毯,沐浴後換了一身常服,往小書房走。


    搬到刺史府有一段時間了,他忙於政務從沒有留心過府上的變化。今日信步走過閬苑,才發現花木修整造景,隻帶春日綻放,年關將近,燈籠都已換新, 連暗處也置了一盞小燭火,照出一地金色。


    上次他來,元綺還在梳洗,想來不會這麽早睡。今日來此,燈火通明的長廊盡頭,小書房裏燈卻已經熄了。


    荔雲端著食盒正走出來,見到他,上前來行禮:“大人,小家主已經睡下了。”


    蕭淙之聞到食盒裏滲出的藥味:“她病了?”


    “是,礦山回來那晚,人突然就燙起來了。這幾日高燒總是反複。”


    “大夫怎麽說?”


    “大夫說,小家主憂思傷痛,又在冷風中吹了太久,需靜養一段日子,不可再吹風著涼了。”


    蕭淙之點頭,越過荔雲,輕聲走進了小書房。荔雲張了張嘴也,又將話咽回去,悄然退走。


    輕紗篩過冷月,柔柔地灑在床上,元綺隻穿了一層薄薄的裏衣服,側生蜷臥在被子裏。


    他輕輕掀開紗帷,她往日總是一絲不苟地挽發,此刻卻有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上。他伸手摸了摸,一層潮濕的涼汗,燒已經退了。


    想走,想讓她安睡,目光卻黏著挪不開。便就此坐在床邊,背對著她,望著一窗月光,不知在想些什麽……


    荔雲在小書房外守了一夜,遲遲不見簫淙之出來。一直到小廚房將早膳送來,她才遲疑著輕推開了門。


    見簫淙之端坐在床沿上,雙手扶著膝蓋閉目養神,荔雲小聲開口:“大人。”


    簫淙之並未深睡,睜開眼見荔雲送了食盒進來。


    “大人,您也累了,不如回房休息吧,女婢會在這守著小家主的。”


    簫淙之低首看了看床上的人:“不必,東西放下吧。去叫大夫來。”


    床上之人,惺忪地翻動,荔雲囑咐道:“食盒裏有清淡的米湯,大夫說讓小家主多吃些好得快。”便退了出去。


    元綺幾個翻身終於醒過來,高燒之後口幹舌燥,渾身酸痛,輕喚著“荔雲”撐起身子。


    熟悉的荔雲沒有出現,反倒是一隻男人的手扶住了自己的手臂。


    “醒了?再躺一會。”簫淙之說著扯過被子,想蓋她身上。


    元綺咳嗽幾聲,輕輕推開他的手,自行卷起被子抱膝坐到了床尾。


    簫淙之從食盒中取出米湯,舀起一勺送到元綺嘴邊:“大夫說喝這個好的快。”


    元綺垂眸並不看他,微微偏過了頭,啞著嗓子:“大人今日有空,不如去瀝坊看看。”


    “瀝坊有杜如昌。”他的手沒有收回的意思。


    元綺見狀接過了他手裏的碗和勺子,默然自飲起來。


    簫淙之傾身靠近她,解釋說:“那晚,我送藥去了鄲州。為了拖住月姬,才將計就計。”


    “那太好了,多虧了大人,鄲州百姓終於能免受疫情之苦,我這場病也不算白受。”


    她始終不看他,也沒有再說狠話,甚至連怒氣都煙消雲散,隻是淡淡的,好似一切都與她無關。


    簫淙之眼暗了一瞬,說道:“崔賀州與潘奉都已下獄。”他想說的是難為過她的人都已被他拿下。


    她點點頭,不為所動:“恭喜,靖州官場從此肅清。”


    “你的信,以後都不必過我手。”


    “無妨,橫豎沒有值得背人的。”


    “元綺。”簫淙之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她抬眼輕瞥了一眼他的臉色,又輕輕偏開,原本輕細的聲音,因病更多了幾分易碎的孱弱:“大人以後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朝若二字,雙親故去後無人再喚,徒惹傷心而已,本不該告知,是我的錯。”


    實則在杜檔頭告知有人在礦山動手腳那時起,簫淙之便有了這個計劃。他特意留了韓衝就是為了保她的安全。卻沒想到會惹她這般生氣——與其說是生氣,更該說是冷漠決絕!


    她想將他撇幹淨!


    簫淙之鬆了牙關,再一次哄道:“沒告訴你,讓你受驚,是我的不對。”


    她卻搖搖頭:“若是告訴我,隻怕我演不出。月姬是個聰明人,但凡我露一點馬腳,她都不會信的。你沒有錯。”


    聽到月姬的名字,簫淙之終於開口問:“她和你說了什麽?”


    元綺一點兒也不意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抬起頭對上他的眼:“你的奴印,還有,弑父殺兄。”


    他眼裏洶湧著複雜的心緒,沒否認也沒有承認:“你信嗎?”


    “何必在乎我信不信。你我的婚事本就是一場交易,你或許有談判的資格,我卻沒有,我隻是被送給你的禮物罷了。”


    “……”簫淙之怔住。


    她微微紅了眼眶,又偏過頭去:“我是心甘情願嫁給你,做你的棋子。礦山那晚,是我失態了。從今以後,隻要你不傷害我哥哥,你想要的”她頓聲,“盡可拿去。”


    話已至此,已無轉圜餘地。簫淙之起身退到床邊,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元綺一病,便更加怕冷,多日不曾出門。隻夜間荔雲常來與她說:“小家主,刺史大人來了。”


    她掀起窗遠遠看見他站在長廊上,時而是身披玄甲,時而是一身官服。她隻在雪天去過一次,與他說:“我痊愈了,不必再來。”


    熄了燈,荔雲替她掖上被角,忍不住低聲問:“小家主,您還在生氣嗎?”


    “氣什麽?”


    “刺史大人。”


    元綺朝著窗戶看了一眼:“他很快就會走,你不必在意。”


    荔雲搖搖頭:“不是這個,咱們礦山回來,您和大人就不大高興。荔雲鬥膽說一句,那日雖然凶險,大人到底趕來救了咱們。從前咱們在上京,爾虞我詐便已防不勝防,何況在這邊地,兩國相爭,凶險可想而知。荔雲是想說,雖然前路不易,但我能看出來,刺史大人,是在意您的,難道您對他真的一點兒心思都沒有嗎?”


    元綺走神了一瞬,垂首對荔雲道:“其實,與其說我是氣他,倒不如說,我是氣我自己。”


    “為什麽?”


    氣自己在某一刻竟然真對他動了心!


    她未將心中所想說出口,隻答:“荔雲,我知道你為我好,隻是他這樣的人,與其做夫妻,倒不如做互相利用的盟友更長遠。”


    “小家主,您是不能,不願,還是不敢?”


    元綺啞然。


    “荔雲我隻希望您遇見的全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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