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然被元綺拒了兩回,但卻始終不死心。


    她初見元綺,確實被她的美貌與氣派震撼,她也曾見過許多美人,卻都與元綺不同。元綺的身上沒有妖媚之氣,更像是被悉心溫養的明珠,璀璨奪目。


    有一瞬間,她覺得如他們這種陰暗中求生之人,可以被她照亮。


    那又如何?這世間已經拋棄自己,公子是自己唯一所求。


    可當夜接到返回鄲州的消息時,她那唯一的救命心弦,斷了!


    此時立在刺史府的廳中,她對元綺說:“夫人,是已經知道我的事情了吧。”


    “何出此言?”元綺問。


    她麵帶自嘲,笑道:“夫人這樣可憐的眼神,我已經見過許多了。怎會認不出來?”


    元綺移開目光:“你既還站著這,是決計不走了嗎?”


    “我還能去哪呢?再回到鄲州任人嘲笑嗎?”她朝元綺走近,攥住自己的心口,“夫人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日子嗎?每個人可憐的眼神背後,都在想象著我的不堪,他們以為是在可憐我,其實是一遍遍地提醒著,我到底經曆了什麽!”


    兩行清淚潸然落下:“我也本是官宦,試問誰甘心受辱?我本想一死了之,但公子救了我,優待我,我看著他步步為營,反攻鄲州,為我們報仇,所以我發誓,從今以後這條命,都是公子的。”


    “你不是為了蕭淙之,你隻是為了讓自己好受罷了。”元綺直言。


    “你什麽意思?”孟秋然怒氣上頭。


    元綺直盯著她的眼睛:“他為你們複仇,你便認定他,若他有一日不如你們的意了,你還能認定他嗎?你無法療愈自己,便要賴著他,嘴上說著命都是他的,隻是送回鄲州都如此抵抗,實際是為了你自己心裏舒坦罷了。”


    “你懂什麽!”孟秋然大喊道,“像你這樣的高門嫡女,安居上京,怎麽會懂我們的苦!家族覆滅,任人踐踏,我們就像一群被拋棄的野狗,活在陰冷潮濕的巷子裏,一生都背負著恥辱!”


    “你有什麽資格點評我們,雖然嫁給了公子,可你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怎麽一步步走到今日嘛!?這仇恨我不會忘,公子更不會忘!”


    元綺感受到她幾欲破胸而出的恨意,第一次,直麵了三州十六郡的苦難。


    她開口說:“我確實不懂,但是我知道,比報仇更重要的,是你們,都能有將來。我本可以逐你出靖州,但卻叫你來,你知道為什麽嘛?”


    “為什麽?”孟秋然呆站原地。


    元綺說:“我知道你回去又落入傷心地,所以我給你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跟我去揚州,學做生意。”此時不僅孟秋然,連荔雲都感到意外:“夫人!你別糊塗。”


    這一聲也叫醒了孟秋然:“夫人,這是什麽意思?不去鄲州,改去揚州,還是要趕我走?”


    元綺說:“我不日便要去揚州,你當然不能跟在我身邊,但我會在當地為你安排,那裏沒有人認識你,你可以重新開始。”


    孟秋然仍有防備之心:“那我,還能回來嗎?”


    元綺堅定道:“不能。既獲新生,何必回頭。至於故鄉,從前你在軍營裏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但為我辦事,學一門手藝,或許還能盡一份力。”


    孟秋然顯然有些動搖:“那公子,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公子了?”


    元綺答她:“沒錯。過去你無人可依,但今天我給你一個選擇,是選自己還是選公子?”


    孟秋然垂下頭:“我…我……”


    “我不逼你現在決定,不日你隨我去揚州,到時再給我答複。”趁著孟秋然沒有拒絕,元綺便讓荔雲送客。


    三日後,蕭淙之取了李瑜準備的器械,元綺將兩封飛書送到了揚州的元府與上京的鎮國公府。如此,有元穆親自出麵,上京與揚州均給了寬限的日期。


    期間元綺與蕭淙之沒有碰麵,直到事情順利解決,元綺遣如流去請,才將他請回來。


    蕭淙之在巡防營看公文,問如流:“可知道什麽事?”


    如流回:“隻知道夫人今日讓人備了許多菜。特意等您回去。”


    “知道了。”


    蕭淙之褪了玄甲,沐浴更衣後換了一身鍺色的袍子去小書房見她。


    她也換上了赤金色打造鑲嵌紅玉的發簪,散發在身後,柔柔地坐著等他。


    荔雲退出去,留二人麵對麵說話。蕭淙之倒酒,給她滿上果飲:“我回來晚了,動筷吧。”


    元綺接過酒壺,挪坐到他身邊,替他斟酒布菜:“瀝坊的事情,辛苦你了。”


    他飲了酒,垂眸瞧見她烏黑的鬢發,且看她還想如何。


    她放下手中酒壺,仰頭看他,眼眸清亮,聲音細軟:“蕭淙之,你我相識短短數月,波折不斷,卻也安然度過,多謝你數次仗義挺身!”她舉起自己那杯,“這杯敬你。”


    他攔了她,將酒杯按回桌上:“你以什麽身份謝我?”


    她睜著烏黑的眼,與他四目相對,好似下了決心:“不是早就約定了,盟友。”


    “我不記得約定過。”


    她躲避他的眼神:“我準備去揚州了,本該前幾日走,如今瀝坊已有了安排,我也該出發了,今日是想與你道個別。”


    蕭淙之發話:“讓杜汝昌去辦。”


    “他辦不了,揚州商會並不簡單,要建立全國的商路,還得我親自去。到時南北聯通,瀝坊的貨,也能快速到揚州。”


    “李瑜來靖州,讓你不自在了?”蕭淙之問。


    元綺否認說:“沒有, 他與我記憶中相去甚遠,或許幾年蹉跎真能將人變的麵目全非。何況無論李瑜也好,別人也罷,生在王公之家,”她偷掃他一眼,“生來便沒有資格隨心所欲。”


    蕭淙之不肯作罷:“既然沒有,為什麽還想走?”


    “想家了。想回去看看。”她緩緩起身,又挪坐回原來位置,“我想帶孟秋然一起去,希望你答應。”


    他並不意外:“什麽時候回來?”


    “由她自己決定,我隻是給她一個機會。”她以為他不放心,又補充說,“你放心,我會為她安排身份,不會委屈她。”


    蕭淙之卻道:“我問的是你。”


    她看他一眼,立即挪開,給自己倒酒,一口飲下,又猛又烈:“還不確定,或許年後,或許夏季吧。”


    蕭淙之最終應下。


    選了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親自帶隊送出了靖州城。路過太真觀時,荔雲問元綺是否上山參拜,元綺隻說盡快趕路。並未下車。


    她不下車,他便一直送,直到明月高懸,隊伍在林間生火。他來接她下馬車,一起圍著火堆坐下。


    隨侍的人各自生火,留他們二人獨坐。


    吃過了一些食物,他取來一件加厚的袍子,將她裹起來,自己隨意靠著樹,抱著手閉目養神。


    元綺回頭去看他,火焰跳躍在他臉上,卻怎麽也融不化他的寒意。知道他沒睡著,問:“你打算送到什麽時候?”這是她上路後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睜開眼睛,將火焰與她一起含在眼裏,說:“你準備躲我到什麽時候?”


    “我沒有。”她轉過身去。


    他不追問,坐到她身邊,靠近火堆伸手取暖:“到了揚州,記得替我給外祖上柱香。”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應下:“好。”


    他又沉默許久,二人一同看著眼前舞動的火焰,他說:“早去早回。”


    “好。”


    翌日早晨,紅日照耀在銀白的雪林之中,二人在關口分別。蕭淙之騎在馬上,目送隊伍在雪林中,驚起鳥群,拐過山彎。


    此去一別,萬水千山。


    韓衝在他身後,見到馬車的身影隱沒雪山,山林重新歸於寂靜,忍不住催他:“老大,你要想追,還能追上。”


    蕭淙之提起馬繩轉身回去,韓衝追著喊:“你真不追了呀?”


    他沒有理會韓衝,策馬回去了。


    與此同時,荔雲也在馬車裏問著元綺:“夫人,我們真的就這麽走了嗎?”


    元綺望著窗外,輕聲“嗯。”一聲。鬆枝上的積雪悶聲墜落,她伸手接了一些雪絮,融化在掌心。


    荔雲來擦拭掉她掌心的水痕:“新婚第一個除夕,就這樣分開,不太好吧。我看大人對您其實不錯的,孟秋然的事情他是一絲偏袒也沒有。而且我看他,在那坡上,一直看著呢。”


    明知車內看不見,元綺還是忍不住回頭了:“並不是因為孟秋然。”


    “那是為什麽?”荔雲不明白。


    她腦海中浮現出蕭淙之玄甲執刃,深夜在廊下晦暗不清的身影:“我看不清他,他卻看清了我,我不能再靠近他了。”


    “看不清?”荔雲疑惑,“從前確實不清楚,可冬至,大人不是將家族譜係都寫於您了嗎?”


    元綺說:“並不全是這些。”


    荔雲見她含糊不清,低頭迎上她的眼睛說:“夫人,說句不該說的,荔雲覺得,不是大人藏的深,是您不願意細看。”


    她意外地看著荔雲。荔雲卻笑著說:“連大郎君都讚不絕口之人,您卻閃避不及,到底是為什麽呢?”


    元綺瞧著她取笑自己的模樣,畢竟是從小跟隨在身邊的人,她也不瞞她:“論才幹膽識,我父兄皆欣賞之人,不僅不差,應該說是鳳毛麟角。可是我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還是想以此騙得我癡心。我怕被騙,也怕成為飛蛾撲火的女子。”


    荔雲皺起眉頭似懂非懂,卻握緊了她的手:“不管怎麽樣,夫人,您去哪裏,荔雲隻管跟隨。既然您想去揚州,我陪您去,天涯海角,我也追隨。”


    她也笑著握緊了荔雲的手,暖意湧上心頭。


    是了,這才是她想要的,恒久相伴,永不背棄的感情。


    蕭淙之並未趕回城內,沿著靖州城外的山路,一直走到深處。待到馬不能行,他便下車,韓衝緊隨其後。


    密林之中,積雪深厚,沒過大腿,頭頂又有雪塊不斷墜落,二人的玄甲上,很快覆上了一層冰雪。雪下是一層軟鬆枝,稍有不慎便會踩空。


    韓衝搓著手摸摸耳朵罵道:“他娘的,真服了他們,竟然找這種地方落腳!”


    蕭淙之沒搭理他,率先走在前頭,仰頭觀清地勢,拿出竹哨吹響。


    不多久,眼前不遠處的雪包裏,便出現了幾個白色的影子,直到近前,韓衝才看清,竟是幾個披著白色獸皮的活人,他低語:“好家夥,差點騙過了你韓爺爺。”


    隻見幾人來到蕭淙之眼前,拱手一拜:“大都督。”


    “關外的災情如何?”蕭淙之問。


    領頭的那人答道:“大雪凍死了三成的牛羊,冰雪不化,寸草不生,更沒有中原的商隊經過,糧食短缺,各族之間已經發生了多次衝突。也有想從鄲州占便宜的,都被顧將軍打發了。”


    韓衝聞言拍手叫好:“好啊,這叫惡人自由天收!”


    蕭淙之眼神看過來示意韓衝住嘴,他反倒沒皮沒臉:“這都不讓說?我在關外吃了他們多少苦頭!也該輪到他們遭罪了!”


    蕭淙之不理他,問那領頭人:“你們一路過來,可發現其他異常?”


    幾人互相看一眼:“並未,各族也都受困於大雪,唯有靖州與鄲州例外。”


    “疫情如何?可有反撲?”


    領頭人臉上帶著喜色:“並無,大都督英明,發現的及時,損傷並不大。顧將軍借此機會,又篩了一波人!如今雖遇雪情,卻井井有條。”


    “你們雖不是軍中之人,但為我效力多年。來到中原,形勢更為複雜,謹記,小心行事!”


    眾人抱拳:“得大都督照拂多年,我等必以死相報!”


    蕭淙之隨即掏出一袋銀兩,丟給為首的那人:“從這往南,有一錦簾馬車,暗中保護,抵達揚州。”


    “敢問馬車中是誰?非常時候,是否需要咱們暴露身份?”為首的做事謹慎,既然要保,保至什麽程度,都得問清。


    那人低著頭,聽蕭淙之吩咐,眼前人卻道:“我夫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晏君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浮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浮屠並收藏晏君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