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走,山越翠,路更易行。


    自北南下,她見過景色更迭,數次回憶起靖州的山雪,在她記憶裏,白茫茫一片。那無垠的白色之中,有一人獨行。


    山野寂寥,那人是否也覺得寂寞呢?


    這一路上,除了蕭淙之護送的那晚,其餘的日子,都有旅店落腳。


    揚州濕冷卻沒有下雪,山仍是青翠的。外祖府上如今由一位老管家打理,是年幼便陪伴外祖的,見證了家族三代人,揚州多有人笑他是塊老榆木頭,殘缺不全,卻殘喘至今。家主換了一波又一波,倒是他長存不倒。


    老榆提前掃了院子,深夜仍然提燈,躬身在夜裏元府門前恭候她。


    元綺下車見他便笑:“老榆!這麽冷,還不快進去。”


    老頭的背已經彎成了蝦,見到元綺滿麵堆笑,皺紋如同老樹的皮:“小姐,您回來了,我已經備下碳火,絕對一丁點兒都凍不著你。”


    下人們簇擁著她往裏走,屋子裏不僅暖和,還有梅香,一桌子菜都是元綺愛吃的。


    “來,小姐,桂花酥肉,酒釀魚丸,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小姐不飲酒,我特意讓人做的雪梨飲。”老榆彎著腰行動不便,卻不肯停下,指揮著丫鬟們上菜伺候。


    荔雲趕緊去幫忙:“榆爺,夫人回來看把你高興的,我來我來,你就歇會兒吧。”


    “老榆,別忙了,快坐下一起吃。”元綺招呼他。


    他卻道:“我隻是個替小姐看房子的糟老頭子,怎麽配....”


    不待他說完,荔雲已將他按坐下:“榆爺,您就別客氣了,您快點兒坐好,夫人才好動筷呢。”


    “是呀,這一路我早餓了。”元綺附言。


    老愉終於勉強接受:“好,那今日,老頭子我就鬥膽破例一回,不能餓著小主人。”


    “好,您老的規矩大,今天破例,還是夫人的麵子大。”荔雲來為他斟酒布菜。


    老榆見元綺動了筷,才飲了一杯。放下酒杯,一雙埋在褶皺皮膚裏的眼珠子濕潤地看著元綺:“兩年不見,小姐長大了,都成家了,這荔雲一口一個夫人地叫著,老頭子竟然有些不習慣。”


    老榆是祖父身邊的人,看著母親,乃至自己從小長大,早已如家人一樣。她瞧著他的背駝的更低了,不由心頭發酸:“沒事,你想叫夫人還是小姐都無妨。”


    他垂首回首往事:“還是叫小姐吧,我記得您第一次來揚州,還在繈褓裏,小貓一般大。真是歲月不饒人,我也老了,要不是這次接到小姐的信,也不知閉眼前還能不能再見。”


    元綺哄他:“別胡說,我這次回來,還帶了頂好的醫師,你瞧一瞧,活過百歲不是問題。”


    “哈哈哈哈哈”老榆笑的合不攏嘴,“那就成老妖怪啦。”


    荔雲也調侃他:“呦,到那時候,在這揚州商場,咱們隻要報榆仙爺的名號,還有什麽生意談不成呀。”


    老榆說:“真到那時候,人家會說,元家的榆老木頭,變成老不死烏龜陀了,出去隻能給你們丟人咯。我呀,能見到小姐的孩子出生,老頭子要是有幸能抱抱小主人,就已經心滿意足啦。”


    三人的眼睛都濕潤了,元綺親自給他倒酒:“好了,今日團聚,不說這些了。”


    老榆抹了把眼睛,垂著腦袋點點頭。元綺倒酒時看到他隆起的背,低頭幾乎要嗑到碗,才發現他真的老了許多。


    “姑爺怎麽沒一起來?小姐成婚後,大少爺給我寫過兩封信,一封是財產都作為你的嫁妝,囑咐我操辦,另一封是他襲爵,信裏說姑爺壯誌雄才,是難得的良配。”


    元綺回答說:“他坐鎮靖州,又到年關,無暇分身。就如我信中所說,我此次來,一來,是為了商隊,二來是陪你過年。”


    老榆心道自己想的太淺:“是我糊塗了,雖然隻是三品刺史兼團練,但能在內外環敵的邊地振興靖州,想必是公事繁忙的。”他瞧著元綺有些清瘦的模樣,不忍心道:“說句不該說,其實姑爺官職相貌能力,老頭子都覺得不要緊,最要緊的,就是能真心對小姐。生在鼎盛之家,沒得選,但你吃盡苦頭,老天開眼,總該有個補償。”


    這話讓元綺又感動又好笑:“你倒是仔細瞧瞧我,珠翠滿頭,穿金戴銀,若我都算苦,其他人該算什麽?”


    老榆卻一本正經地堅持:“怎麽不苦!小小年紀,國公爺和夫人就走了,獨自一人去北方顛簸受凍,旁人是賤皮賤肉,揉進地裏,丟進河裏,隻要留一條命,都不是苦,但我們家小姐,風吹一點,我都心疼。”他錘著心口,仿佛以此止疼,“小姐,你不知道,剛曉得你要嫁去靖州的時候,我心裏那滋味,我想,怎麽又是北方,國公爺和夫人折在那,連你也要去,我真恨自己沒用啊,沒照顧好你們兄妹。”


    話到此處,真真是老淚縱橫。


    元綺不忍見他傷心,於是說:“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嘛,蕭淙之從不曾虧待我,他對我很好,而且他還是父親在世時為我選中的舉子。”


    “真的嗎?”他艱難的挺起背,不可思議地問:“我聽說是奕王做媒,沒想到還有這層緣分。”


    “是的,老天這不就是補償我嘛。快,別傷心了,快吃飯。”元綺哄他。


    說話間,一個人影來到門外,拱手一拜,朝裏頭問:“爺爺,我回來了。”


    元綺向外看去,有些眼熟:“是榆信嗎?”


    老爺子擦淨涕泗,對著門外喊了一聲:“進來吧,見過小姐。”


    一個身型偏瘦卻十分精壯的少年走進來,目光老遠就盯住了元綺,一路狂奔而來的心還在砰砰狂跳:“拜見小姐!”他撲通一聲,跪下磕頭。


    老榆解釋說:“這兩年我老了,外頭的事情,讓這小子多跑跑,一聽說要建商隊,這小子十天前就將揚州幾家有名的鏢行都跑了個遍。”


    元綺讓他起來:“起來吧,兩年不見,你都在這麽大高了,這些年我鮮少回來,多虧你陪伴老榆。”


    少年眼神灼灼,鄭重說:“多虧了小姐,我才能有飯吃,還有姓名和爺爺,榆信為小姐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元綺想起了父母亡故的那一年,她回到揚州接手生意。那年揚州也下了大雪,雪地埋骨是常有的事兒。她從一雙父母的身下救了一個十歲的男孩,帶回家中,讓他做了老榆的孫子。


    她恍如隔世,看著榆信說:“你跟著老榆,用心學本事,好好生活,是最重要的。”


    “一定!”他的目光不曾從她身上挪開。


    老榆適時打斷了他:“行了,快回屋歇息去。小姐回來要住一段時間,把精神養足,好好替小姐辦事。”


    “坐下一塊吃吧。”元綺眼神示意,榆信沒有得到老榆的首肯,僵在原地不敢坐,元綺又說,“你不是說,將鏢行都跑遍了,我正要問你呢。”


    榆信隻好拘束地坐下,雙腿放在膝上,並不動筷,緩緩到來:“揚州的共有七家鏢行,規模大的,像是萬保鏢行,和天門鏢行,鏢師足有數百人,包攬了揚州七成的貨運生意,在沿途的國道重鎮也都設有分行。此外還有大碼頭的船舶,原來的船頭被水匪殺了,就是上月的事情,如今易主,換做楊氏。”


    元綺品出些貓膩:“楊氏?可是楊千錄?”


    “正是!”榆信接著說,“楊千錄本是還鄉的老官,又有皇親在上,才拿下船頭的位置。”


    “那我們呢?”她問,“我們有沒有去爭取?”


    榆信看向老榆,老榆接過話頭,似有些羞愧:“當時揚州上百家商鋪都爭相競聘,最終商會將船頭給了楊家,咱們家,占了五十艘船。”


    她發出疑問:“怎麽會?揚州商會不說我們一家獨大,至少八成都不會得罪我們。”


    “話是這麽說沒錯,咱家四代耕耘,在揚州失了碼頭經營權,就是家門口栽跟頭。”老榆目光逐漸認真,“宋家賣布匹成衣,塗家賣水產,這幾家實際與咱們競爭多年,楊千錄昏聵老弱,不足為懼,重要的是他背後的人。這些人挑頭,咱們的對家按耐不住,那是在正常不過了。但是小姐,老頭子要說的是,我們家的生意已經太大了,僅僅一個碼頭,就能看出水有多深,如今你又想打通南北商路,其中阻礙,超乎想象。這是逆流而行,我擔心……”


    元綺當然明白他的顧慮,但仍堅持:“老榆,其實最初我也是這樣的心思,為明哲保身,決計不在兄長與丈夫任地做生意。但無論官場還是生意場,我們都已經是靶子了,若不再進一步,遲早會被人拆了。何況我做這些,並不為自己。蕭淙之 ,他遠鎮邊地,外族表麵上和親,實際狼子野心,從不曾減,若有一日大勢到來,我們手裏沒有籌碼,大廈傾覆,朝夕之間。所以這條路我是必須要走的。”


    她也露出無比認真的神情,對老榆爺孫說:“揚州的商運,無論水陸,我要占七成!”


    老榆的臉色愈發難看,反倒榆信兩眼閃著精光:“好!既然是小姐所願,榆信就是搭上這條命,也得辦成!”


    元綺一笑,表示認可,他受到了鼓舞,繼續將自己所得道來:“小姐,經我探訪,除了萬保與天門,其餘的憑我的實力,完全可以買下來,即便他們不肯,我們也有能力新建,到時沒有生意,也會乖乖服軟,無非是得罪人罷了。”


    老榆的臉色卻不容樂觀:“臭小子,別得意的太早,事情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爺爺,您對揚州的情況知根知底,您給說說?”


    老榆於是說起兩家鏢行的往事:“萬保鏢行與天門鏢行,是老太爺在的時候,就建立了,他們能做到今天的規模,不是泛泛之輩。萬保的鏢師,或在上京當過差,或是綠林有名的好漢,路子遍及全國,甚至關外也有他們的人。說句僭越的,等同養了私兵。借著今上解禁商事,萬保沿著主要的商路,沿途設立驛站,遍布整個中原。商家找他們,一來便利,二來有保障。”


    “再說天門,天門的好手或許比不上萬保,卻也絕對不弱流,他們有自己的經營鏈路,天南海北的奇貨,他們搜羅售賣,供給皇家,做的是達官顯貴的私活。手上自然也有不少把柄。”


    這番話下來,骨頭確實硬。元綺似乎想到什麽,問:“我記得,萬保鏢行的當家,與我父親是舊相識。”


    老榆眯起眼睛回憶起來:“沒錯,當年國公爺出任潁州,曾找他送過些物資。交情或許談不上,但當年的事情,每一樣件都辦的不錯。他膝下兒子,如今年紀大了,是他的長子當家。長子年輕,性格輕浮,辦事卻可靠,從未有失。次子常年在外,我也了解不多。但父子三人皆是習武出身,能將生意做的這麽大,可見是文武雙全,粗中有細之人。不可輕視。”


    元綺深深思索,仿佛有了主意:“若我手握其餘五家比鏢行,提出與萬保、天門,成立鏢局聯盟呢?”


    老榆說:“不好說,但徹底拿下兩家,機會不大。可若小姐鐵了心,我等自當一試。”


    “好,”她看向榆信,“明日你替我出麵,找其餘五家聊一聊,另外,打聽打聽萬保和天門的內部情況,記得,別聲張。”


    “小姐放心!”


    榆信辦事效率高,第二日便按照元綺所說,擬了一份書信,謄抄五份,送往五家鏢行。信中直言,元家有意整合揚州所有鏢行,勸說諸位與元家合作,伺候生意做到一處,不會虧待諸位。


    為了元綺到來,榆信下了苦工,這五家鏢行之中,皆有他相熟之人,或是掌櫃的公子,又或是本家的長輩。上至宗族耆老,下至少年,皆有來往。有此苦功,又有元綺開出的優厚條件,兩天內便拿下了五家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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