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諾所說的球場位於夏多利莊園的西北角,被一片森森的柏樹林掩映著,十分清幽。球場的配置也十分專業,除去一片36x18公尺的場地和兩米高的球網外,還有環繞著整座球場的鐵絲護網、帶遮陽棚的選手休息區甚至是裁判席,簡直和專業的賽場沒什麽區別了。


    “二位不介意的話,就在這裏練習吧。”希諾帶著愛麗絲與格洛麗亞進入球場,笑著說道:“或許效果會更好一些。”


    愛麗絲踩了踩腳下橡膠材質的場地,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正是我想要的,唯有在這種專業球場上,我愛麗絲大人才能發揮出真正的實力呀!”


    說罷,她舉起手中的球拍,遙遙指向球場另一頭的格洛麗亞,氣焰囂張:“一決勝負吧格洛麗亞!今天我就讓你嚐到敗北的滋味!”


    “求之不得,愛麗絲。”


    格洛麗亞一抬手,將停在手臂上的灰羽隼送上了天空,然後雙手握住球拍,身體微微伏低,擺出一個標準的迎戰架勢,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不過事先說好,我可是不會放水的!”


    愛麗絲連連冷笑:“太狂妄了格洛麗亞,你這種自負傲慢的心態就是失敗的苗頭,等著為自己的落敗而懺悔哭泣吧!”


    格洛麗亞戰意盎然:“這不是狂妄,而是自信!今日的我已不是昨日的我了,愛麗絲,你還是給我小心一點比較好!”


    “區區一天又能有多大的改變,看我將伱這個弱者轟殺至渣口牙!”


    “不要小看人類的可能性啊你這家夥!”


    ……


    “她們說來說去,”坐在場地外的長椅上,梅蒂恩一臉疑惑地看向身旁的聖夏莉雅:“到底什麽時候才開始打球啊?”


    這個問題非常深奧,連掌握著命運王權的聖夏莉雅都難以說清楚。她沉思許久,最後恍然大悟:“這可能就是書中提到的心理戰術?運用強烈的語言攻勢給對手造成巨大的壓力,在比賽開始之前就營造優勢。沒想到才一天過去,愛麗絲和格洛麗亞已學會了這麽高深的戰術。這是個寶貴的機會,梅蒂恩,你要好好看,好好學。”


    “哦!”粉發小女孩用力地點了下腦袋,然後睜大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球場看,努力把場上那兩人的垃圾話都記在了腦海中,決定回去就對謝米和蕾蒂西亞實踐一下。


    林格:“……”


    希諾:“……”


    兩人默契地決定忽略這個話題。


    林格抬頭環顧四周,將整個球場都掃視了一圈後,目光落回少女的身上,說道:“我記得希諾小姐曾經說過,自己對風花球並沒有什麽興趣,沒想到莊園內卻藏著這麽專業的一座球場,這似乎有些……言不由衷了?”


    提及此事,少女的臉上閃過了一抹尷尬的神色,但很快就被她藏好了,依然神態自若地回道:“我……確實對風花球沒什麽興趣,這座球場其實是母親尚在世時修建的,她很喜歡打風花球,而父親對她的所有要求,向來都有求必應。”


    “原來如此。”


    林格微微頷首,然後便止住了話頭,沒有繼續往下問。


    這種反應倒是讓希諾有些詫異,她不由得看了年輕人一眼:“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問的,林格先生。”


    她對其他人已經是可以直呼名字的關係了,唯獨稱呼林格時還會加上敬語,恰好林格也是。這或許說明兩人在某種意義上有相似之處,但並非相同。


    林格麵色不變:“問什麽?你的父親和母親嗎?說實話,窺探他人的家事,並不是禮貌的行為。”


    希諾聞言,微微一笑:“但總有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的,何況他們也有理由,總覺得這不是窺探,而是關心。”


    “那就更糟糕了。”林格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比自以為是的關心更加冒犯了。”


    “如果所有人都像林格先生這麽想,恐怕我們的私人生活會變得輕鬆很多。”希諾停頓了一下,嘴角一直掛著的笑容似乎變淡了一些:“不過,關於我的那位父親,就算你不刻意打聽,格林德沃這片土地上也早已傳遍了他的故事。所以我想,倒無所謂冒不冒犯的說法。”


    “聽起來是個很有名的人。”林格道:“就像那位偉大的開拓騎士,或白騎士希伯頓那樣?”


    格林德沃同樣流傳著他們的故事,遠至博物館裏的展品,近如鄉野民間的閑話逸語,古老方尖碑上的刻錄是歲月的文書,七弦琴上的樂章則是永世不朽的榮冠,整個聖但尼行省享此殊榮的家族,也就隻有白棘花歌絲塔芙而已。


    但希諾卻輕輕搖頭:“隻怕這名氣未必如你想象的那麽美好。”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球場和高高的鐵絲護網,落在蔚藍無際的蒼穹上,那雙氤氳著夏日微醺光澤的酒紅色眼眸中,神色不知是懷念還是感傷:“開拓者文斯男爵,白騎士希伯頓,以及……偏執者雷納德,最後那位便是我的父親,格林德沃的人們都這麽稱呼他,但並不以為是一種冒犯,隻是在陳述事實罷了。”


    偏執者?林格仔細咀嚼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他做了什麽事嗎?”


    希諾道:“他參加了一場戰爭。”


    “白騎士希伯頓也參加了一場戰爭。”


    “但它們的性質並不相同。”希諾濃密的眼睫毛輕輕刷了一下,看起來就像迎著陽光閉上了眼眸:“我的父親所參加的那場戰爭,並不是為了公義,而是為了利益;並不是發生在這片需要白棘花旗幟守護的家園,而是發生在別人的家園中。換而言之,這是一場侵略戰爭。”


    說到這裏,林格霎時反應過來:“東大陸的殖民戰爭?”


    “恩。”


    希諾的聲音幾乎如同無意識的夢囈,若非林格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絕對難以聽聞。而且球場上那兩人磨蹭了許久後終於開始練習了,嗙當嗙當的擊球聲,蓋過了這邊的交談,讓聲音沒有傳出去很遠:“唯有以正義澆灌的仁善之花才能長久開放——這是我們歌絲塔芙家族的祖訓之一,也是世代恪守的箴言。身為高潔無垢的騎士,理應為公義而戰,絕不欺淩弱小。因此,當海外的戰爭爆發,幾乎所有貴族和商會都投身於廣袤無際的新大陸,試圖攫取更大的利益時,唯有歌絲塔芙家族置身事外,謹守本分,絕不逾越。”


    “然而,航海貿易的發展改變了時代的走向,來自海對岸的廉價原材料和農產品以迅猛的態勢衝擊著本土的傳統產業,將歌絲塔芙家族的腳步遠遠拋在了身後——時代猶如浪潮,裹步不前便會被淘汰。若僅是如此倒無所謂,白棘花的後人從不是貪慕奢逸的性格,家族產業雖然萎靡,但也足夠維持我們的正常生活了。可當時的歌絲塔芙家族卻恰好遇到了一個需要耗費大量金錢才能解決的問題,且迫在眉睫。”


    需要大量金錢才能解決的問題……林格起先還有些疑惑,但迅速聯想到了什麽,因為答案就在他的麵前:“洛瑟之林?”


    “沒錯。”希諾輕輕點頭:“為了守護先祖與異類們締結的誓約,從中世紀以來,歌絲塔芙家族一直多方籌備,想要重新買回洛瑟之林,而金錢則是不可缺少的代價。但是,想要購買洛瑟之林的人絕不隻有我們,這一大片未經開發的土地能帶來多大的利潤,是所有傳統的莊園主或新興的工廠主都知道的事情,如果洛瑟之林被他們買下來,異類們無家可歸,必將麵臨被教團聯合剿滅的命運。由於希伯頓先祖的緣故,歌絲塔芙家族與共和國政府的關係頗為密切,因此在這件事上有一定的優勢,但如果沒有錢的話,這一切也隻是空談。”


    林格欲言又止:“所以,你的父親才……”


    希諾緩緩睜開了眼睛,眸子一片清澈:“他不顧祖父大人的反對,牽著自己的馬——亦是布蘭迪的祖父,登上了一艘通往東大陸的船隻,並參加了那場戰爭。三年後他帶著一批錢回到家鄉,湊夠了購買洛瑟之林的最後一筆資金,終於將那個誓約修補完整。然而此後的歲月裏,我再也沒有見到他露出一次笑容。”


    難怪希諾當時提到自己的父親也為修補誓約出了一份力時,表情如此難以啟齒,原來在這件事的背後,還藏著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


    林格問道:“他在為自己的侵略行徑而後悔嗎?”


    這個問題不可謂不直白,但年輕人問得很坦然,就像他不是在探究或確認什麽,隻是單純聊天而已。


    “或許吧。”希諾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正直寬厚的男人,也不由得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道:“嚴格意義上,父親在那場戰爭中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因為他最初踏上戰場時,還秉持著先祖們寄托給後代的騎士精神。而在這個蒸汽與鋼鐵的時代中,騎士早已失去用武之地,被步槍和火炮取代,因此,父親很快就脫離了前線部隊,輾轉到了後方進行後勤工作,最後更是直接離開軍隊,選擇投身商業,他帶回家鄉的錢並不是侵略所得,而是通過貿易積累下來的財富。”


    “然而,這又有什麽區別呢?”她眼瞼低垂,斂住了眼底一片幽深的思緒:“在這場沒有任何正義可言的戰爭中,哪怕僅是踏上戰場一次、哪怕僅是在後方進行支援、哪怕你跟軍隊毫無關係隻是參與貿易……都算是一種侵略。歌絲塔芙家族是高潔的白棘花,我們曾立誓要為弱者而戰,保護世間的公理與正義,但父親卻為了保護一些弱者而去傷害另一些弱者,無論怎麽說,他終究是……做錯了吧。”


    說到最後,少女幽幽一聲輕歎,這聲歎息中埋藏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林格一時間說不分明。他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少女的模樣,隱約從她的眉宇間看到了一抹憂鬱的神色,但反而讓人感覺這才是她原本的性格——她是一個天生憂鬱的女孩,隻是習慣用開朗和陽光的笑容偽裝自己罷了。


    明知場合不對,但林格還是忍不住想著,這就是她的心病嗎?如果能夠解開這個結,她是否就會同意他們的邀請了呢?


    “聽起來,”年輕人斟酌著語氣,一字一句道:“你似乎很崇拜自己的父親?至少曾經是?”


    這句話讓希諾忍不住抬起頭,看了林格一眼。半晌後,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林格還沒想明白自己的話語中有哪裏值得發笑的地方,少女已開口,用輕柔而堅定的聲音說道,卻不是述說答案,而是講述故事的結尾:“回到家鄉後的幾年裏,父親一直鬱鬱寡歡,借酒消愁,卻始終無法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後來,在一個無星無月的深夜裏,他騎上自己的馬,拿上自己的槍,離開夏多利莊園,向格林德沃原野佇立的一架風車發起了衝鋒,就像騎士正英勇地挑戰一隻凶惡的野獸那樣。”


    這聽上去像是有些……瘋了?


    林格沒有將內心所想說出口,而是問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希諾輕聲道:“格林德沃的人們都認識他,也為他的逝世感到十分惋惜。熟知他性格的居民們覺得他是無法擺脫對戰爭的愧疚才選擇了自我了斷,片麵追求浪漫的吟遊詩人們覺得他是無法接受現代戰爭中騎士的沒落,才決定以最後的騎士這個身份光榮死去……但無論如何,他的固執都遠遠超過了人們的想象,於是大家便稱呼他為:偏執者。”


    和開拓者文斯男爵、白騎士希伯頓不同,一個中性而偏向貶義的頭銜。


    “你又是怎麽覺得呢,林格先生?”希諾忽然問道,目光深邃得耐人尋味:“想要守護什麽卻也背叛了什麽、身為騎士卻被時代所拋棄、一輩子無法走出陰影的人,選擇向一架風車發起衝鋒,用這種可笑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是否也覺得他很偏執呢?”


    林格微怔,他很想說這個答案不是光聽一個故事就能得出來的,他必須了解更多才行,比如雷納德先生的性格、生平經曆或情感生活之類的,但希諾已經收回了目光。她並不指望從年輕人這裏得到答案,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在問自己罷了。她酒紅色的眸子像燭火般閃動了一下:“現在,讓我回答你的那個問題吧——我從沒有崇拜過父親,事實上,我曾經很討厭他。”


    話音落下,還沒有等林格反應過來,她便大踏步向著球場內走去了,雪白的馬尾在風中微微一晃,臉上已變出了一個開朗明媚的笑容:“愛麗絲,格洛麗亞,已經半個小時了,你們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林格看著她仿佛若無其事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種奇妙的預感,就好像……這位少女其實已經看透了自己所有的想法,包括那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她有著美麗的外表、高潔的心靈、開朗的氣質、憂鬱的內在,以及一種無比敏銳的直感,幫助她在與每個人的交際中,都保持著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所以,在沒有真正了解她之前,最好還是不要重複什麽邀請的話題了。


    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給點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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