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大的辦公室裏,正中間擺放著一個自製的大鐵爐,五六個人圍坐在熱氣騰騰的火爐旁取暖。


    “這是會計徐冰雅,這是技術員申小濤,這是材料員老張,這是出納小苗,這是生產調度老任。”


    孫建成指點著,把屋子裏的人介紹給我,他們是廠部的全部工作人員。


    大家表現很得平靜,沒有好奇,沒有驚訝,更沒有激動,反倒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別說沒有我以為會有的掌聲,甚至連個平常的笑臉也沒有收到。


    榆樹坪是個山溝,麵積不到十平方公裏,四麵都是高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常住人口,是礦上的職工和家屬。


    在這個半封閑的社區裏,幾乎沒有什麽秘密可言,尤其是人事變動這種比較敏感的消息。


    任命林子龍擔任修造廠廠長,是昨天晚上召開的黨委會決定的,今天上午上班前,修造廠大多數職工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在我走進廠區大門前,大家已經把我的個人情況扒了個底朝天。


    多大年齡,此前在哪個單位上班,是什麽職務,結婚了沒有,家住在哪兒,媳婦叫什麽名字,如此等等,在他們麵前,我幾乎成了個透明人。


    冷漠和無所謂我可以接受,隻要不是敵視和抗拒就好。


    在火爐旁坐下,當著大家的麵,孫建成皺著眉,給我介紹修造廠現在的情況。


    全廠在冊職工一百八十七名,其中固定工三十一人,集體工九十六人,剩下的都是家屬工,也就是臨時工。


    廠裏有機加、鉚焊和機修三個車間,主要任務是為榆樹坪礦的井下生產提供服務,具體講就是,完成礦上下達的機電設備維修任務,生產製造井下生產需要的一些簡單零部件。


    在當時,幾乎所有有點規模的國有煤礦,都配套建有這樣的、直接為煤炭生產服務的機電修造廠隊。


    榆樹坪礦的情況有點特殊,是十幾年前才建成的新礦,機械化程度高,生產規模大,配套建設的機修廠產能不足,經常滿足不了生產的需要。很多機電設備的維修,要委托給六十多公裏外的礦務局總機廠,運進運出,委實不太方便。


    於是,礦上在機修廠之外,另建了一個機電設備修造廠,以彌補機修廠生產能力不足的短板,同時,也是為了解決部分職工家屬子女的就業問題。


    對榆樹坪礦來說,機修廠是不用算細賬的輔助生產區隊,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而修造廠,雖然也是親兒子,但不是長子,從出生那天起,就不可能和機修廠平起平坐,也沒有同桌共食的資格,被劃作獨立核算的二級單位,自負盈虧。


    尊卑貴賤,遠近親疏,分得是明明白白。


    前些年,行業大形勢好的時候,大家的日子都好過。


    礦上大鍋裏的飯,機修廠根本吃不完,靠人家挑肥揀瘦剩下的殘羹剩飯,修造廠也能混個肚兒圓,從來沒為一日三餐發過愁,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進入九十年代以後,整個煤炭行業進入了寒冬。


    榆樹坪礦因為是新礦,產量大,機械化程度高,生產成本比較低,雖然沒有停產,但也因為價格倒掛和運銷不暢等原因,連年虧損,被迫減少了生產量。


    產量低了,機電設備運行的時間減少,維修保養的工作量必然會少很多,生產所需的自製零配件和材料,需求量也大幅度減少。


    大鍋裏沒有多少飯,在機修廠也經常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下,靠拾人牙慧過日子的修造廠可就慘了。


    吃了上頓沒下頓是常態,連續好多天沒飯吃也是常態。


    這樣的日子,短時間的話還能咬著牙硬扛,時間長了,擱誰也受不了,再這樣下去,要餓死人的。


    孫建成皺著眉,苦著臉對我說,廠裏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發過工資,加上以前欠的,累計拖欠的工資已經快十一個月了。


    “林科長,礦上派你來當廠長,你無論如何也要想想辦法,盡快給車間找點活幹,盡快給大家夥發些錢,再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地吊著,工人們會鬧事的。”


    作為主持工作的副廠長,給新上任的廠長介紹情況,不說生產的事,也不說經營的事,而是先給對方出了兩個最難解的難題,無疑是給我了迎頭一棒,這一棒差點讓我當場失控。


    tm的,我又不是送財童子,領導派我來是給你們續命的,又不是來給你們散財的。


    廠裏欠職工的工資,也不是在我手裏欠的,我可以認賬,但你們不能這麽逼我呀。


    車間裏沒活幹,這個問題存在不是一天兩天了,原因你們比我清楚。


    問題肯定要解決,廠裏的生產要恢複,職工的工資也要發,但你們總得給我一些時間吧,讓我把情況了解清楚後再想辦法行不行。


    一句歡迎的話沒說,連白開水都不給倒一杯,好意思一上來就說發錢找活幹的事嗎?


    是不是看我年輕,好欺負!


    孫建成到底還是個實在人,看我的臉色不善,馬上道歉說:


    “林廠長,剛才說的這些,真不是給你出難題,我是真的急啊。廠裏停產太久了,大家沒活幹,本來就沒有收入,再不補發些工資,有的人家是真的要餓著肚子過年了啊。”


    說著話,老孫的眼睛紅了。


    我相信孫建成不是演員,也不會演戲。


    到了這個時候,我知道自己必須得開口了,必須要表明自己的態度。


    在座的人雖然一個個都低著頭,好像事不關己,好像沒有聽見孫建成話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會細細琢磨我說的每一個字的意思。


    我也知道,自己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修造廠職工的耳朵裏。


    為了讓現場的氣氛變得輕鬆些,我努力想擠出一些笑容,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便放棄了努力,神情平靜地開了口:


    “廠裏的困難我大概了解一些,孫廠長的說的也都是事實。希望大家不要悲觀,對修造廠的未來要有信心。


    “古城礦務局是國家骨幹企業,榆樹坪是國營大礦,背靠著這樣的大樹,我們不會讓任何一個職工餓著肚子過春節。


    “請大家相信,困難是暫時的,是可以克服的,廠裏的生產會很快恢複,拖欠的工資也會逐步補發。”


    本來我還想說幾句請大家多多支持,精誠團結之類的場麵話,但在這種氣氛中,實在說不出口來。


    我讓孫建成介紹廠裏的生產經營現狀,他說,生產上沒什麽可說的,經營上的事讓徐會計匯報吧,她比我清楚。


    老孫說的徐會計是指徐冰雅。


    雖然在同一個單位,生活在同一個小山溝裏,我所認識的修造廠的人並不多,除了孫建成,還有一個徐冰雅,其他的好像再也沒有誰了。


    徐冰雅是榆樹坪礦的名人,被譽為六朵金花之一。


    能被數千荷爾蒙爆棚的小夥子推舉為“礦花”,徐冰雅的容顏身材不用我描述,肯定是出類拔萃的。


    我和徐冰雅相識,是在三年前團委組織的“五四青年知識分子聯歡晚會”上,我們被分在同一個小組,有過簡單的互動。但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說過話,就算偶然遇見,也不會打招呼,會像陌生人那樣,目不旁視,擦肩而過。


    徐冰雅人如其名,高冷孤傲,不管什麽時候,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笑臉,在單身樓青工的嘴裏,有個“冰水仙”的綽號。


    而我,性格有些內向,也有點自視甚高的臭毛病,從來不會主動搭訕年輕漂亮的異性。


    別說是徐冰雅這類臉上掛著“凡人莫近”標簽的美女,就算在路上看到美豔大方的女同事,我也會及早繞道而行。


    進機關工作後,尤其是當了科長以後,我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對財色二物尤為敏感,唯恐惹上麻煩,影響了自己的進步。


    徐冰雅似乎對我也沒什麽好感,在孫建成再三催促下,才極不情願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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