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學隻是個幌子,你想拿孔家殺雞儆猴?”


    鳳陽行宮的禦花園中。


    老朱打開這封道衍攥寫,從蘇州府拓寫的密信,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了。


    聽著老朱的喃喃自語。


    身後帶著兩名宮女端著早膳而來的馬皇後,將老朱愛吃的燒餅白粥端到了老朱的麵前,看著他盯著密信入神的模樣,不由埋怨道:“說是出來避暑,你倒是每日三五份奏書勤修不輟。”


    老朱也不惱。


    一個不怒自威的眼神瞥過,周遭的宮女和內侍立時便垂首退出了禦花園。


    見四下無旁人了。


    他便立馬憨笑著接過馬皇後手裏的燒餅,邊吃邊道:“還是咱妹子烤的餅最合咱的胃口。”


    看老朱這會用膳仍舊一手拿餅,一手不自覺端著奏書,似是不也願放下。


    馬皇後頓時白了他一眼道:“又是哪裏的密奏?”


    “早知這樣,還不如就在宮裏多加裝些水塔。”


    “省得出來一趟勞心傷神不說,還能照料雄英和太子妃。”


    自知拌嘴不過的老朱頓時囫圇的塞下燒餅。


    將手在衣擺上擦了擦,這才端著密信湊近過來,貼著馬皇後的肩膀辯白道:“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咱這不是曆練標兒,順帶試試如今這幫朝臣的忠心和才能麽。”


    “妹子你看。”


    “若不是出來這一遭,每日幹盯著朝堂,咱還真不知道,常升這小兔崽子不過去了蘇州府一趟,居然就培植了如此後手。”


    “得虧咱當時盯的緊,把他及時喊回來了。”


    “不然還不知道會被他鬧出多大動靜呢。”


    馬皇後的目光也落在了密信上。


    作為老朱的賢內助,雖然經常是不顧不問的風格,但對於朝中的大概局勢,以及自家兒子身邊倚重的臣子,馬皇後的認知還是相當與時俱進的。


    尤其這當初還是個差點讓自家兒媳婦搖人堵門追著砍的人物。


    雖然沒有親自見過。


    但對於道衍,馬皇後還是有幾分印象的。


    再加上這樣一封謀劃詳盡,眼界深遠的一封密信,馬皇後也不由得感歎道:“果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難怪能被常升舉薦給標兒。”


    “敢於算計孔家。”


    “這樣的膽魄,不是誰都能有的。”


    聽著馬皇後的點評,老朱的臉上半喜半憂。


    一手摟著馬皇後的腰,一邊感歎道:“這的確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也正是如此,我才更替標兒憂心啊。”


    “咱不盲目誇大,也不妄自菲薄。”


    “如今的標兒,要駕馭如這道衍之流,尚有些力不從心。”


    “更別提……”


    說到這。


    老朱欲言又止,一張已然有些溝壑叢生的老臉上,不知不覺間,已寫滿了糾結。


    要麽說是相扶多年的夫妻。


    即便是老朱話沒說完,背靠著他胸口的馬皇後已然是寬慰著拍了拍他的,將密信從他手中取下,放在了一旁。


    又將自己的手扣進了他的指縫。


    這才將自己的腦袋枕到了老朱的脖間,像是哄小孩一般寬慰道:“重八,我知道你此番借著避暑的名義出來,除了曆練標兒,更多的是為了探一探常升的心性和能力,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充作標兒的肱骨。”


    “為此,你還給他找了不少的麻煩。”


    “可眼看著他不聲不響,分化利用的安排了韓國公,將你所想的田畝清丈推動,巧募錢銀,為清丈打好了準備。”


    “而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在你眼皮子底下,巧立名目,幾乎將孔家的沒落設為定局。”


    “又一石多鳥,穩紮穩打,要對各地隱匿田畝的士紳進行清算。”


    “這所有的一切,雖然都是你,都是大明樂見其成的。”


    “可這都超出了你的掌控。”


    “是麽。”


    老朱默然不語,但攥緊了馬皇後的手,卻足以證明他心中的不平靜。


    許久,他才終於袒露心聲道:“標兒如今都駕馭不住的人物,卻心甘情願地唯常升是從,無論是智計或是謀略,莫說標兒,便是咱也不敢保證能壓他一籌。”


    “他的指示,即便是咱也無法立刻看出門道來。”


    “倘若拋卻太子的身份。”


    “常升尚且比標兒還年幼幾歲。”


    “如此人傑,咱們百年之後,標兒真駕馭的住麽?”


    馬皇後抽手輕撫上老朱的臉,撫著他臉上的幾道溝壑,輕輕拍著他的麵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凡事過猶不及。”


    “他是個知進退的孩子。”


    “你也該多給他一些信任。”


    “當初沙場檢閱,以他遠勝其長兄的才能,加之常家的家風和人脈,理當放在軍中好生培養的。”


    “說不定還能重現其父之勇。”


    “是你為了收攏兵權,將他收入了詹事府的。”


    “進了詹事府,他屢次大膽進言,建功無數,為大明解決了多少疑難,無所封賞,他也毫不在乎。”


    “對你,他盡到了臣子之誠。”


    “對標兒,他恪守了臣子之禮。”


    “即便為標兒半師,卻從不在人前居功自傲。”


    “如此心性。”


    “如此知進退。”


    “加之與標兒的姻親關係。”


    “即便標兒的才能有所不如,以標兒的心胸豁達,焉能容不下。”


    聽馬皇後這番話。


    老朱一時也無從反駁。


    因為這的確是他身上的頑疾之一,多疑。


    但這大概是各朝各代君王的通病了。


    可他的懷疑實在不是沒有道理,與常升接觸的這幾月,常升給他的感覺就是聰明,多智,“老謀深算”,偏偏還非常守規矩。”


    不論是他還未來往鳳陽路避暑,又或是如今朱標監國,都是如此。


    若是將常升這幾個月如羚羊掛角一般的布局表現,放在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臣身上,老朱絕對二話不說,定讓朱標再拜個師傅。


    可偏偏這個人是常升。


    一個不過二十,比朱標還年輕幾歲的青年才俊。


    在蘇州府隨手的布置,不知不覺間幾乎就要讓一個傳承千年,他都輕易不會去針對的聖人嫡傳家族傾覆。


    而這,還隻是更大布局中的其中一處小布局。


    這種環環相扣的算謀,乃至於將一切變數都了然於心的掌控力。


    這就讓老朱看的分外不真切了。


    說不得他狂一些老朱反而心裏踏實。


    哎,這要是自己的種多好。


    常遇春的種有這配置,這他娘不是耍流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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