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的麵色不住變幻。


    最終還是化為了一聲歎息。


    對下麵官員的心思,他哪裏會不明白。


    不說別的,曆經了楊憲和胡惟庸兩任權臣,老朱不拿來與朱標耳提麵命就怪了,可自己明明也對百官這種“人情世故”頗為不滿,可麵對曾經的老師,他還是下意識的忽略了這些。


    他不願將自己曾經崇敬的“老師”就此汙化。


    可現實就是如此不講情麵。


    之前還被他以君臣師生之宜依為主心骨的老師,在麵對現實利益和君臣之宜間,選擇了利益。


    這就意味著。


    小朱所珍視的情誼,在他李善長的利益麵前,隻能排到次位。


    這或許還有自己的威望不足等因素。


    但至少已經證明。


    李善長這位師長,與他朱標不是一路人。


    他不會如宋濂一般,對朱標傾力相扶。


    正印證了他父皇曾言的那句,朝中這些大臣,可以用,但不可信,賞罰分明,不外如是。


    “何至於此。”


    聽著小朱這句感慨。


    常升往他的茶杯裏又續了些茶湯,半寬慰,半講演道:“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利益,有利益,自然就會有鬥爭。”


    “姐夫總是要習慣的。”


    “為何我非要讓姐夫將絕大多數的應試舉子下放,就是為了讓他們見識到最底層的百姓的苦難,嚐試帶領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同時,讓提前他們適應這種鬥爭。”


    “這其中,有人會被現實所擊垮。”


    “有人會選擇捷徑,和光同塵。”


    “還有人會迎難而上。”


    “而當他們曆經了這些磨難,最終還能克服重重險阻,不忘初心的,就可以培養成姐夫的肱骨了。”


    “隻是,這樣的人,興許百不存一。”


    說著,常升的麵上還浮現了幾分自嘲的笑容。


    若他沒有這等顯赫出身,隻怕也沒辦法這麽站著不腰疼的說這話。


    所以,他也是提前給小朱打個預防針。


    小朱沉默了許久。


    終是像幻想,像祈盼一般的看著常升,又像自言自語道:“有沒有辦法,讓朝野上下重臣心向一處使呢?”


    常升也被問沉默了。


    想了想,終是搖頭笑笑。


    “難。”


    “朝臣與皇室本就不是一路人。”


    “要讓朝臣與皇室攜手共進,非有重大利好為誘不可。”


    “此話怎講?”


    朱標顯然沒想到,自己隨口一提的妄想,常升居然好像真的能給他一個答案。


    常升挪開了茶盞,以指蘸著茶湯,在兩人之間的案桌上呈三角寫下了皇,官,民三字。


    寫完這三字,常升還特意屏息聽了聽殿門外的動靜。


    確定這禦書房外無人竊聽。


    這才壓低了聲音道。


    “姐夫讀書為政許多年,可能告訴我,皇權的來由麽?”


    “換而言之,姐夫和叔伯,是憑什麽坐擁大明朝廷最高的權柄,得萬民奉養的麽?”


    “父皇驅除韃虜,救萬民於水火……”


    小朱脫口而出。


    洋洋灑灑的都是老朱一生的功績。


    常升不住點頭,卻在他換氣的間歇,陡然插上了一句:“山匪為患,有勇武之士挺身平患,有感受其恩之人,願意以禮相還是感恩,有裝聾作啞者也不能強逼其贈禮相報,此之謂公道。”


    “同理。”


    “叔伯率義軍驅除韃虜。”


    “天下百姓也可憑心意犒賞義軍。“


    “為何要擁立叔伯為皇,聽從朝廷詔令,一直為朝廷繳納賦稅呢?”


    這驟然一問。


    直接給朱標問的差點岔氣了。


    這本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常升這不是雞蛋裏挑骨頭麽。


    可當他靜心下來,認真思量。


    又驚覺的發現,這約定俗成的規矩又好像從未記於史書。


    那它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曆朝曆代的皇帝難道都隻是個大一點的門閥麽?


    這和他一直以來所修習的儒學顯然衝突矛盾。


    雖然是個非常值得探究的問題。


    但小朱顯然沒那個心思鑽這個牛角尖了。


    望著小朱目光灼灼的雙眼,常升指了指案桌上的茶印道:“姐夫可還記得三皇五帝麽?”


    “他們都是上古部落的先賢。”


    “人們敬佩於他們的才能,品德,希望他們能夠帶領部落過上好日子,所以推舉他們為部落的首領,於是,他們才有用了治理部落的權力。”


    “當第一個首領因為治理部落的威望和子民的擁戴,決定將治理部落的權力傳給自己的兒子,皇權也就此誕生。”


    “所以,無論是權力,還是皇權,本質上都是子民為了過上好日子,將希望,信任,忠誠乃至財物奉上,換取智者、強者庇佑的一種約定。”


    “不守約者,自當遭受唾棄。”


    “從商州到春秋,從秦朝至漢朝,莫不如此。”


    “直到董仲舒之流,將儒學推至唯一顯學,這種約定俗成才終於在先儒那套天人感應,權力神話的論調中被模糊化。”


    “反正已經有了絕對統治的武力。”


    “加之士族門閥的興起和壯大,基本阻礙了皇室與百姓之間的交流,非是天災人禍實在活不下去,老百姓一般都不會造反,衝擊統治。”


    “至此,皇室與百姓也便正式分離。”


    “後世之君,不說還知曉祖輩曾起於微末,能認清權力之根由,如唐太宗一般,說得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者,便足稱明君矣。”


    “如叔伯這般起於貧農,且從不以為卑賤者。”


    “古往今來,也再難出第二個了。”


    看著常升一邊說,一邊蘸著茶湯,在案桌上的皇與民字之間畫上一條線,就好似在二者之間豎起一座高牆般,朱標也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扭頭望向鳳陽的方向。


    雖隔著紗窗和數百裏之遙,那個已然花白了頭發,身姿微微佝僂的身影,在這一刻竟顯得如此的高大偉岸。


    “此論,升弟可能手書錄下。”


    “孤欲將其收錄皇宮密庫中,留備今後為雄英,為後世子孫講演。”


    雖然朱標並不知道什麽叫做屠龍術。


    但他想象到這種論調被傳出去的後果。


    可它對教育儲君,警示後人的作用過於優異,實在不舍得一杆子打死。


    隻能先封存,等老朱回來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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