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名士王戎的幼兒夭折,王名士整日哀痛欲絕。他朋友山簡來探望,王戎仍是悲傷不已。


    山簡就安慰他:“您失去的不過是一個還不懂事、還沒有感情的小東西,何必悲傷到這種程度呢?”


    王戎抽泣著講道:“聖人寄心大道,沒有感情的困擾;最駑下的人渾渾噩噩過日子,根本想不到人間還有感情這回事;隻有你我這樣的中庸之輩,才是情之所聚、情感豐富的人啊!”


    山簡大為欽佩而感動,也開始為王戎喪子而悲痛。


    兩人號啕大哭,如喪考妣。第二天,王戎和山簡就都病了。


    王戎從情感的角度把人分為三等:太上忘情,其次任情,最下不及情。他說自己處於任情層麵。


    那麽,王陽明是如何看待這種事的呢?


    異曲同工的故事發生在王陽明的弟子陸澄身上。陸澄兒子病危,他卻遠在千裏之外,所以心情極度憂悶,整日以淚洗麵。


    王陽明就對陸澄說:“這正是你學心學的最佳時候啊。”


    陸澄一震:“我都這樣了,怎麽還有心情學心學?”


    王陽明說:“如果在這時不用功,平時講的那些有什麽用處?父親愛兒子,乃人之常情,不過天理也有個‘度’,過了就不好。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人認為,七情六欲應該盡量發泄才算是人,就如父母去世,做兒子的豈不想哭死?可是,古話說了:不能過分悲傷而失去了本性(毀不滅性)。本性的存在靠什麽?自然是我們的身體。”


    和王戎的見解大不同,王陽明認為,人的確是有感情的動物,但老天給我們這種感情時,不是讓我們來揮霍、放縱它的。流露情感時要適度、適可而止。


    如果無法做到適度和適可而止,那就是任情。


    在人生的最後幾年,王陽明和弟子們談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這種談心是平靜溫和的,他說:“現在想來,我真是很不喜歡年輕時候的自己。”


    弟子們說:“老師何出此言。您年輕時在各個領域都出類拔萃,大家有目共睹。”


    王陽明笑道:“你們看到的是表麵,未看到我的心。表麵看,我在任俠、騎射、佛道、辭章上專心致誌,深入其中,出乎其外,成績不凡。但我狂熱的內心隻專注於這些事情的本身,未專注天理。這就比如你做一件事隻是為了賺錢,做事隻是手段,賺錢才是目的,這就反了。”


    弟子們正要作恍然大悟狀,王陽明又說:“這就是對自己的情緒、情感太放任和遷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狂熱地迷戀事物本身,而不注意事物背後的天理,結果到頭一場空。”


    弟子們頻頻點頭:“做人就該節製自己的情緒,無論遇到什麽事,以喜怒哀樂應對時,都應適中。”


    毋任情,還應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王陽明在《與王純甫》的文章中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


    人難免會遭遇挫折、屈辱,甚至是巨大變故。當此時,能平靜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這就是致良知了,也是毋任情了。


    為什麽不能徹底放任自己的情感?心學的道理是,情感不適度地發泄是對情感和精力的分散和浪費,而心學的基本要求是,人應該約束自己的情緒,以養精蓄銳,讓情緒免於分散和浪費,從而獲得情感所產生的質量和敏銳。


    我們都知道,特別理性的人隻是因為他能約束自己的情緒,情緒的合理表露會讓他擁有人生的質量和敏銳度,使其變得更為理性;感性的人則任由情感泛濫,當真正需要約束感情時,他發現自己已無法控製它們了。


    人不能控製過度的情緒,就最終會成為情緒的奴隸,為其所驅使。


    凡是得意時就喜不自禁,失意時就怒氣衝天,這就叫人被情感所左右,何曾自己做主?牛馬被人用繩子穿過鼻孔,人拉著,要走就得走,要止就得止。被情緒所主宰,太可悲了。


    當泛濫的情緒主宰你之後,你根本關注不了當下,分不清對錯的念頭,一事難成。


    不要放縱自己的情感,還表現在千萬別不近人情。


    介子推是春秋五霸最有實力的晉文公的臣子。晉文公還未稱霸時,因為宮廷鬥爭的原因被迫出逃。


    原本跟隨晉文公的一大批臣僚全作鳥獸散,跟隨晉文公的隻有介子推幾人。尤以介子推最忠心耿耿。


    某次,晉文公在逃亡路上餓得暈死過去。介子推一咬牙,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了一塊,又尋了點野菜,做成了肉湯,給晉文公吃。


    晉文公開始時神誌不清,喝了幾口湯後,悠悠醒轉,一見湯裏有肉,哇呀一聲怪叫,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介子推的一條大腿肉吃掉了。


    吃完後,晉文公一麵打飽嗝一麵疑惑起來,他問:“這是什麽肉?”


    有人回答:“人肉。”


    晉文公大吃一驚:“你們殺人了?”


    介子推一撩褲子,露出血淋淋的大腿:“主公放心吃,這是俺的腿肉。”


    晉文公由吃驚變成了大驚駭,半天才反應過來,急忙指天發誓道:“若是以後俺發達了,一定要報答介子推的大恩。”


    時光一走就是十九年,晉文公輾轉回國,當上了晉國國君,封賞了從前和自己共過患難的所有人,除了介子推。


    某日,晉文公大宴群臣,有人趁機把露出的大腿踩到桌子上,像是挑逗晉文公。晉文公皺眉,這人就抽出一把刀,在大腿上割了一塊肉下來,齜牙咧嘴地獻給晉文公,說:“主公,可曾記得否?”


    晉文公回首往事,“哎呀”一聲:“我想到了,介子推,當時他的肉裏還有野菜,你這沒有。”


    眾臣“哇啦哇啦”嚷開了。大家都想,這主公真不怎樣,當初介子推割肉給您吃,現在,你竟然拿這件事開玩笑。


    宴會一散,割肉的人實在忍無可忍,硬闖晉文公臥室,大腿鮮血直流。


    “您不能這樣對待介子推。”


    晉文公想了想,問他:“疼嗎?”


    “不疼,哎喲,哎喲。”


    晉文公坐正了,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以為我真健忘嗎?我當然記得介子推割肉救活我的事。可你想過沒有,把自己的肉割了,麵不紅,心不跳。他對自己都這麽狠,對別人呢?這就叫不近人情,冷血動物,我怎敢用這種人?”


    戰國初期,魏文侯要進攻中山國。大將樂羊毛遂自薦。


    魏文侯說:“不可,你兒子就在中山國做官,萬一他們拿你兒子要挾你,你肯定無功而返。”


    樂羊立下軍令狀,不滅中山誓不還。


    樂羊帶著千軍萬馬,去進攻中山國。中山國實在抵抗不住了,就把他兒子拖到城牆上,威脅樂羊,再不撤兵,就把他兒子剁碎包包子。


    樂羊的進攻更猛了。


    中山國真就把樂羊的兒子剁碎包了許多包子,扔到城牆下。樂羊撿起包子,命令:“給我吃!”


    中山國一看:“這是畜生啊,還是投降吧。”


    於是,樂羊凱旋。


    第二天,魏文侯就讓樂羊退休了。


    有人為樂羊憤憤不平,魏文侯解釋道:“這小子連自己的兒子都吃,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有人對王陽明說:“萬物一體之仁,就該一股腦地鋪過去,對天地萬物同樣的好。”


    王陽明搖頭道:“你這又是說閑話了。仁,要有厚薄的。譬如讓你選擇砍掉身上的胳膊和腦袋,你一定選胳膊。並非是我們不愛惜胳膊,而是比之於腦袋,胳膊就沒那麽重要了。”


    我們也可以打個比方,親人和一個陌生人掉井裏,你最先救的應該是親人,而不是陌生人。如果反了,就是不近人情。介子推割自己的肉,樂羊吃自己的兒子,這都是不近人情。


    所謂不近人情,就是我們良知不認可的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損害?親情乃天地第一情,怎能隨意割舍?


    凡是不近人情的人,縱然做出再大的功業,也是陽明心學認為的最大的惡人。


    人類曆史上,很多人看上去都大公無私,做下了大義滅親的事。仔細想想,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和親人,都毫不客氣地損壞,他對待別人,能仁慈到哪裏去?


    這也是另外一種任情,比極度悲傷可怕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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