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莊青嶺欣喜的樣子,讓莊青如覺得有些奇怪。


    兄長向來沉穩,喜怒不於色,上次這般高興,還是他在拿著新寫的文章得了先生誇讚的時候。


    自己失態的樣子被妹妹看見,莊青嶺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妹妹的腦袋,笑道:“無事,就是有些感慨罷了。”


    想了想,他轉身走到廳堂的椅子上坐下,這才道:“其實,我和上官兄相識源自一場誤會。”


    莊青嶺二十歲那年決定接手家中生意,這意味著他入仕為官的機會變得更加渺茫,在行冠禮的前一日,他獨自來到郊外的河邊,痛痛快快地跑了一次馬。


    發泄完畢後,他拉著馬,在湖邊散起了步。


    河水清涼,微風拂麵,他的心情似乎也跟著好了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想,日後能多賺些銀錢,給耶娘養老,給妹妹多攢些嫁妝,也是好事。


    突然,他發現不遠處,有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他背對著他在湖邊站定,身姿高挑,衣袂飄飄,好似仙人下凡塵一般。


    莊青嶺正看的出神,猛地發現那人竟然邁開腳,朝河裏走去。


    不好,此人竟然要投湖!


    “這位兄台,切莫做傻事!”莊青嶺丟下韁繩,一股腦兒地衝了過去,蹚著水拉住了那人的胳膊。


    白衣男子先是一僵,慢慢地轉過頭。


    “你是?”莊青嶺認出來白衣男子的身份,“君子院的鴻郎君!”


    上官鴻的目光落在了莊青嶺的身上,見他認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似乎有些意外,看了眼手腕處,問道:“閣下有何事?”


    “失禮了。”莊青嶺連忙鬆開拉著他的手,又忍不住勸道:“某雖不知鴻郎君遇到什麽難事,可再如何也不能輕賤自己的性命。”


    上官鴻一愣,感受到自己腳下的水流,他這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這位郎君誤會了,我並不是要尋死,隻是……”


    他的頭扭向河裏越飄越遠的帕子,略有些傷感道:“我的帕子被河水衝走了,我想拿回來。”


    莊青嶺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半刻鍾後。


    整理好自己衣袍的莊青嶺跑到上官鴻身邊,拱手道歉,“鴻郎君,是某誤會了,害你丟了心愛之物,不知你那帕子出自何人之手?某定還你個一樣的。”


    “郎君莫要自責。”上官鴻提著衣角擰著水,聞言笑道:“那帕子是我尋來送給我阿娘的,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莊青嶺聽了更加羞愧,“原是送給令堂之物,都是某不好,不知郎君的阿娘現住何處?某回去送十條帕子給令堂作賠禮,哎呀!那帕子定是你特意尋來的,我還是去叫人看能不能找回來罷!”


    上官鴻微怔,抬手阻止道:“不必了,就當是我阿娘用這樣的法子拿走了。”


    對上莊青嶺疑惑又純粹的目光,上官鴻突然覺得自己心裏的煩躁之情在聚集,很想找個人一吐為快。


    他腦袋微轉,看向一旁的草地道:“今日是我耶娘的忌日,阿娘生前喜愛絲織之物,我本想將那帕子一並燒給她,看來阿娘不喜歡這樣的方式,便遣河伯要了去。”


    莊青嶺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堆燃燒的痕跡,幾片未燒盡的冥錢隨風揚起,落在河水裏漸漸遠去,“抱歉,是某誤會了。”


    先是誤會人家跳河,害得人家丟了祭禮,又說到了人家的傷心事,這一連串的遭遇,讓性格純粹直爽的莊青嶺愧疚不已。


    “是我沒解釋清楚。”上官鴻的聲音悠長而寂寥,“他們已經走了好些年,我耶習慣了,隻是我乃是罪奴之後,君子院是不讓我們私下祭拜父母的,還請兄台代為保密。”


    莊青嶺聞言,連忙道:“放心,此事某定守口如瓶。”


    互通了姓名後,兩人相視一笑,像是認識了多年的知己好友。


    “上官郎君有此才學,難怪能譜出那麽好聽的曲子。”聊了一會兒後,莊青嶺由衷讚歎,上官鴻雖身在教坊,身上卻無半分風塵味,若不說出來,隻覺得他是一個謙和的讀書人,“我家裏有個妹妹,最愛彈琴弄曲,在家中彈過好幾次上官郎君的曲子。”


    上官鴻微微一笑,“有君回兄這樣才華橫溢的兄長作榜樣,令妹定也是好學之人。”


    莊青嶺聞言,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還,還行?”


    莊青如在家裏確實被阿娘逼著學了幾日琴,可她實在沒彈琴的天賦,好好的一首曲子放在她的手裏,愣是彈出了百鬼啼哭、夜狼哀嚎的魔音。


    擾的那段時間,莊家的大門快被鄰居敲破了。


    上官鴻見莊青嶺提起妹妹的時候,臉上露出寵溺之色,不由地羨慕道:“其實我也有一個妹妹,她也是個調皮搗蛋的。”


    莊青嶺好奇問道:“那她如今?”


    上官鴻苦笑:“當年耶娘蒙冤而死,我和妹妹被官府的人分開,各自送去教坊,再也沒了音信,這麽多年來,也不知道她在哪裏,是否安好。”


    莊青嶺不敢再問下去了。


    “不過是上一輩的恩怨罷了。”上官鴻又道:“當年酷吏橫行,我耶娘不服從他們的安排,喊冤而死,我和妹妹也因此獲罪。”


    本朝大多罪罰不及幼兒,教坊裏的人都是罪人之後,他們本身並沒有犯什麽錯,大多數受家族牽連進去。


    這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事。


    “造化弄人。”莊青嶺感慨完,安慰道:“倘若老天開明,興許某一天有人可以為令尊令堂翻案。”


    “流落至此,我已不再幻想,隻是不知妹妹身在何處,終究還是有些遺憾。”上官鴻看向遠處的夕陽道:“可惜我不能隨意離開教坊,縱然花了大價錢托人去尋,也毫無音訊。”


    見上官鴻麵露懷念,莊青嶺突然想到若是有一天自己和妹妹分開,大概也會像他這樣痛苦愧疚罷,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不如某來替上官兄找人?”


    “你?”上官鴻詫異,“可我們都是低賤之人,不值得你費心幫忙。”


    “上官兄何必妄自菲薄?”莊青嶺爽朗一笑,“某也不過是一個商戶之子,本立誌報國,可卻連科舉都無法參加,與你一樣都被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談何身份貴賤?”


    ”況且某與上官兄一見如故,又害你丟了帕子,於情於理都應幫一幫。”莊青嶺道:“就是不知道上官兄可願結交某這個朋友。”


    上官鴻看向那雙真摯的眼睛,忽而笑道:“恒之兄心有天下,倒是我小氣了,承蒙不棄,這朋友我便認下了。”


    莊青如聽完這個故事,隻覺得自己的兄長屬實單純傻氣了些。


    “你就不懷疑他?”她問道:“萬一上官鴻是看重了你的銀錢和人脈,想利用你呢?”


    “你就是這樣看待你兄長的?”莊青嶺沒好氣道:“我自然聽過他的一些傳言,了解過他的過往品行,況且,找人哪有那麽容易?”


    茫茫人海,想找一個人何其艱難,這兩年來,莊青嶺根據上官鴻提供的線索找了很多地方,依舊沒有任何發現。


    況且,為了顧及莊青嶺的名聲,上官鴻執意不願對外說兩人相識之事,隻暗中幫他解過不少圍。


    可以說,兩人的關係純粹又坦然。


    “這麽說,上官鴻此人可信?”莊青如摸著下巴問道。


    “當然可信。”莊青嶺堅定道:“你看見的那件事恐怕是個誤會,要知道上官兄受製於教坊,平時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那教習要他做甚,他隻能聽話,若是陸郎君能請他過府宴客,上官兄在教坊也能過的好些。”


    自從知道上官鴻被派去了許府,莊青嶺私下擔心的不行,那許逸盛是個心胸狹隘的,隻怕會為難他,若是他能得陸郎君的眼,哪怕口頭上護上一二,許逸盛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你快去跟陸郎君解釋一下。”想到這裏,莊青嶺連忙催促起妹妹,“上官兄亦是個可憐之人,莫叫人欺負了。”


    莊青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朗聲道:“行,我這就去!”


    說完,不等莊青嶺反應過來,提著裙擺便往外麵跑。


    莊青嶺先是欣慰一笑,又覺得哪裏不對勁,片刻後,猛地躥到門口咆哮道:“等等,莊青如!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何你會知道陸郎君的心思?!”


    ……


    三天後。


    一間位於鬧市的茶館裏,一個頭戴鬥笠、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走了進來,他先是問了夥計兩句,夥計抬手一指,將他引到了樓上。


    白衣男子上了樓,來到一個靠窗的位置,衝對麵行了一個叉手禮,“見過遊郎君。”


    坐在他對麵的遊璟放下茶盞笑了笑,指著凳子道:“上官郎君來的好及時,來,先把鬥笠摘了,坐下說話。”


    白衣男子,也就是上官鴻猶豫片刻後,摘下鬥笠,露出一張俊逸的臉,依言坐下來後,輕聲問道:“不知遊郎君邀某來此,有何要事?”


    “怎麽,傳話的小廝沒有和你說清楚?”遊璟坦然道:“也不是什麽大事,某就是想請你在祖母生辰當日去府裏彈唱上一曲。”


    “自然說了。”上官鴻連忙道:“貴府本就請某去唱一個月的曲兒,雖臨時改了主意,但銀錢卻依舊給了,去也是應該的,隻是,某現在應邀在許府……”


    “那沒事,某和許明府打聲招呼便是,想來他不會不答應。”遊璟滿不在乎道。


    “如此,遊郎君給個時間,某準時赴約便是。”上官鴻爽快答應,又不動聲色打探道:“如此小事,遊郎君差人傳個話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果然是個聰明人,遊璟在心裏暗歎,難怪陸槐他們要請他幫忙。


    遊璟低笑兩聲,“上官郎君應該猜到了,某找你來,確實有事相商。”


    上官鴻道:“遊郎君隻管開口,某若是能幫的上,定全力相助。”


    “你當然能幫的上。”遊璟笑笑,將放在一旁的信封遞到他的麵前,“這些是幸苦錢。”


    “遊郎君說笑了。”上官鴻臉色微變,並沒有接過信封,而是垂下眼道:“無功不受祿,遊郎君有話不妨直說。”


    “不急,你先打開瞧瞧。”遊璟笑容不改,站起身來,點了點桌麵道:“如何做,遊郎君看完後心中再做決定。”


    說完,他便直接下了樓,在夥計諂媚的聲音中瀟灑離去。


    獨自留在原地的上官鴻靜坐了許久,最終還是打開了那封信,裏麵有一張契紙並兩頁書信,他沒有打開契紙,而是讀起了書信。


    兩頁的書信他看了很久很久,再抬頭時已經是雙眼含淚,他捂著嘴,努力讓自己顫抖哭泣的聲音變小,嘴角隱約吐出三個字來。


    “……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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