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渡明昨日回到自己的官邸,滿身鮮血的樣子將管家嚇了一大跳。


    他從倉房裏翻出別人當禮物送給他的酒,喝了個酩酊大醉,醉倒醒來後繼續喝。


    管家深知他的脾氣,也勸不得,就守著,在他要吐的時候扶著他去茅房。


    葉渡清到時,葉渡明正半靠在書案前,臉和脖子都是紅的。房間裏一股酒氣,醒酒湯放在一邊的地上,已經涼了。


    “大哥,大哥……”葉渡明聽見熟悉的聲音呼喚自己,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


    “阿清……”葉渡明看清來者是自己弟弟,搖晃著試圖坐正,但卻失手打翻了湯碗。葉渡清眼疾手快將碗扶住,這才沒把湯湯水水濺的一身。


    葉渡明稍微清醒了些,扭頭看見嚴以琛抱著胳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麵有不善。“你怎麽……”


    “我來看著醒兒,免得被你拉去當替死鬼。”他這話陰陽怪氣,刻薄得很。葉渡清瞪了他一眼,嚴以琛抱著胸一撇嘴,唉,說還不讓說了,我沒揍你哥就不錯了。


    這整件事情,葉渡明有一大半錯,由不得嚴以琛罵他。此時他低頭在那坐著,一言不發。


    “大哥,那些輪回宗的人為什麽來要挾你?他們是怎麽找到你的?”葉渡清問他。


    “輪回宗?他們不是廣宗門嗎?”葉渡明不解其意,事到如今,隻好把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


    嚴以琛聽了事情的起因經過,譏諷道:“你這麽大人了,心智怎麽還如此單純。那樂先知就是個邪教頭子,拿令人上癮的迷香禍害老百姓,虧你還是禮部侍郎,這都沒發現。”他把葉渡明那日罵葉渡清的句式套用過來,聽得葉渡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迷香?會讓人上癮?難怪那些信眾如此虔誠……”葉渡明喃喃道。


    葉渡清見他大哥不曉得輪回宗的情況,就簡要地把此前與輪回宗打交道的經曆說了一遍,聽到這裏,葉渡明總算對這個團體有了概念,真是一群混蛋。


    “他們是狂熱的教徒,不講道德,也沒有同情心,你被他們找上,實在是太危險了。”葉渡清說道。“大哥,你又為何會想著去查四方神廟?”


    “你知道這地方?”葉渡明驚訝地問。


    葉渡清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我以前不知道,現在因為一些理由,得找到這個地方。”


    嚴以琛直接幫他說了:“天爺說,如果他這昏睡症一直這麽發展下去,那麽活不到三十五歲就會死。”


    “什麽?”葉渡明不敢相信,“這是天師傅說的?”


    葉渡清點了點頭,“四方神廟和我的事情有關係,所以我需要找到它。”


    “為何爹娘沒有將此事告知於我?”葉渡明還是很難相信自己的弟弟會如此短壽。他起身去打開一個抽屜,翻找裏麵的家書,看到兩封沒拆開過的信件,急忙打開看。


    這是葉夫人葉老爺寄到帝都的家書,專門為了和他說弟弟的身體狀況,可他近日把注意力都放在古籍上,根本看都沒看一眼。此時讀罷了信件,心中五味雜陳。


    “我…得知有四方神廟這個地方,是在很小的時候了。”他轉回身坐下,低聲開口道。“告訴我這個地方的人,是我們的外婆,你從未見過她。”


    在葉渡明心中,外婆是這個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自己出生後,葉家的生意進入前所未有的膨脹期,爹娘東奔西走,分身乏術,沒辦法時時刻刻陪伴在自己身邊。


    但外婆一直都在。


    外婆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總是待在她那間充滿藥味的房間裏。葉渡明的降生,給她垂垂老矣的生命帶來新的光彩。


    葉渡明很聰明,外婆手把手地教他識字、讀詩,葉渡明每學會一行字,外婆就往他嘴裏塞一塊綠豆酥,說:“外婆知道,阿明是最聰明的。”


    在葉渡明記事後的那段日子裏,他最愛纏著外婆給自己講故事。外婆的故事是從外婆的母親、外婆的外婆、外婆的外婆的外婆那裏一路流傳下來的,有神話故事,有鄉野奇談。外婆講故事的語調很有意思,學著外麵講評書的先生一樣,抑揚頓挫,小葉渡明時常被她突然大起來的音調嚇一跳,這時,外婆就嗬嗬笑著,把他擁入懷裏輕拍。


    有一天晚間,到小孩子睡覺的時候了,爹娘在外地商量生意,並不在家。小葉渡明雖然困了,還是向外婆撒嬌,說要聽最後一個故事,聽過就睡。外婆拿著蒲扇坐在床邊,一下一下地扇著,講了一個她夢境之中的故事。


    外婆說,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在夢裏來到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方。這個地方很亮,也許有著光滑的地麵和牆壁,她赤著腳,在這個地方走啊走啊,一直找不到盡頭。


    但年輕時的外婆就一直這麽執著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出去多遠,有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到四方神廟去。


    聽到這,小葉渡明好奇心上湧,問外婆什麽是四方神廟。外婆笑著扇扇子,說她也不曉得,那個聲音將這句話說了兩遍,但她什麽也不明白。


    再後來,她又做了幾次這個夢,依然是在雪白光滑的環境裏走呀走,那個遙遠的聲音對她說:四方神廟。整個夢就是這麽沒頭沒尾,但不知為何,外婆覺得這夢境有些真實。


    外婆說,這是她人生中唯一想不明白的迷題,也許這個謎題沒有答案,她將帶著它去見原一神。


    葉渡明躺在床上,眼睛已經閉上了。在朦朧間,他說:“外婆,我幫你找到四方神廟好不好。”


    “好啊。”外婆笑著說,“找到了,阿明就帶外婆去,看看是不是像夢裏一樣,那麽奇怪,那麽亮。”


    葉渡明囈語幾聲,拉著外婆的手睡了過去。在夢裏,他似乎也來到那光亮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對他喊:四方神廟。但那是外婆的聲音。


    自那天開始,葉渡明開始對原一神話有了濃厚的興趣,每天都樂此不疲地從書院借書回來看,磚頭那麽厚的大書,他兩三日就能讀完。可惜的是,他沒在別的任何神話裏見到過“四方神廟”四個字。


    看葉渡明這樣,外婆笑著拍他的頭,讓他不要著急。葉渡明卻覺得,自己應該著急,因為外婆的生命不是永恒的,自己早點找到四方神廟,就能早點帶外婆去到那裏。


    外婆的生命的確不是永恒的。


    那一年,母親又有孕了,全家上下都很高興,外婆同樣高興,輕輕摸著女兒的肚子,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


    但葉渡明卻很擔心。


    他眼看著外婆吃的藥越來越多,可身體卻每況愈下。之前每到下午,葉渡明就會攙著外婆到院子裏走一走,可隨著母親的肚子一天天變大,外婆逐漸站不起來了。


    外婆躺在床上,給葉渡明講故事的聲音愈來愈小。葉渡明晚上不敢離開,將枕頭搬過來,守著外婆睡,告訴她,自己就快要找到四方神廟了。外婆笑著點頭,說好。


    那段日子裏,外婆抬起胳膊都已經很費力,但她還是親自挑選了些珠子,串了兩個珠串,把它們交給葉渡明。“阿明,這是外婆做給你和弟弟妹妹的,弟弟妹妹出生了,你就是大哥,要愛護他,知道嗎?”


    葉渡明接過珠串點頭,其實在內心裏,他總覺得母親肚子裏的那個嬰孩把外婆的養分吸走了,要不然,為何他越長越大,外婆卻愈來愈幹瘦呢?


    母親每日都陪在外婆身旁,外婆撫摸著母親的腹部,開始給未出世的嬰孩講故事。葉渡明在一旁翻書,他能看出母親既擔憂又欣喜,總是用哀柔的目光看著她的母親。外婆卻一直都很高興,在滿心期待中度過最後的時日。


    可外婆還是沒能看到新生兒的誕生。那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天氣,下午時分,外婆躺在躺椅上,安靜地離去了。


    母親極為悲慟,那幾日幾乎不吃不喝。父親滿麵傷懷,強打精神,勸母親為了腹中的孩子振作些,可不出意外的,這孩子還是早產了。


    葉渡明在那段時間裏一直守著靈堂,看著外婆的棺材發呆。他懂事早,早就明白人固有一死,但是他不敢想象,外婆的生命流逝的如此之快。


    外婆下葬後,葉渡明第一次親眼見到了自己的弟弟。那是個白嫩的像羊脂玉一樣的小孩子,安安靜靜躺在繈褓裏睡覺,既不吵也不鬧。他的睫毛天生就是那樣長,眉眼很像母親。


    母親仍是傷悲的,但看著那個小嬰孩,有時就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府上的所有人在辦完白事後就圍著這個小嬰兒團團轉,也許是為了使爹娘開心些,一個勁兒地誇獎新生兒的可愛。慢慢地,爹娘被感染了,變著法地逗小嬰兒笑出來,又親力親為地喂奶、換尿布。


    爹娘每日都忙忙碌碌,葉渡明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了。偌大的宅院裏,下人們對他還是那樣客氣,但是談論的話題都變成了小少爺如何如何可愛,如何如何討人喜歡。


    葉渡明還是讀著那些磚頭一樣厚的書,企圖在那裏找到含有“四方神廟”的字眼。但他依然什麽都沒找到。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看到那兩串珠子,拿過一個戴在手上,而另一個,用剪刀剪斷了,丟進園中池塘。


    弟弟逐漸長大,身上的病症顯現出來。爹娘為了這事又愁的茶飯不思,遍訪名醫,最終沒有結果。葉渡明看著昏睡的弟弟和忙亂的爹娘,覺得自己還是獨自一人。


    這時,他已有了明確的誌向。他要當上禮部的官員,這樣就能縱覽天下廟宇,一定能尋得外婆夢裏的四方神廟。


    如果世界上有鬼的話,外婆也許就能跟著自己,去看到夢中的場景。如果世上沒有神靈鬼魂,那麽他就自己去吧。執念的種子已經在葉渡明的心裏發芽,把他帶到帝都的考場,而後是禮部侍郎的位置上。


    這深深紮根的執念,變成了樂先知牽動葉渡明的絲線。樂先知狡猾的話語每每觸及這一點,葉渡明的理智就會崩塌,這來自夢境的、荒謬的人生信念,究竟會牽著他走向何方?


    關於過往,葉渡明說了一些事實,也習慣性地隱去了某些真實的想法。可嚴以琛聽的很明白,葉渡明的童年是失落孤寂的,外婆的離世、葉夫人和葉老爺的無奈之舉,最終促成了他的執念和性格。


    在這件事情上,外婆沒錯,葉夫人葉老爺沒有錯,葉渡清更沒有錯。而一個小孩子對愛的渴望,從來也沒有錯。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名為“命運”的大網,把葉渡明扣在了裏麵,難以掙脫。事情發展到現在,其實停止在了一個合適的點上,葉渡明仍有退路。


    “大哥,你從沒對我講過這些。”葉渡清小聲說道,眼睛微有些濕潤。


    葉渡清小時候隻是不愛說話,其實性格天生很敏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小葉渡清覺得大哥太過獨立,而爹娘過分擔憂昏睡症的問題,對自己多了許多不必要的關心。大哥獨自待在書房裏翻著那些書,沒有人陪伴,真的不會孤獨嗎?所以那時候,小小的他就去做大哥的跟屁蟲,大哥走去哪裏,他就跟去哪裏,多了一個人作伴,大哥應該就不會孤獨了吧?


    大哥老是板著臉,把他往外趕,說不要打擾他做功課,不許調皮,他就乖乖照做,出去把門關上。原來大哥從那時開始就在忍耐自己嗎?自己搶走了父母的關愛,大哥應該討厭自己才對吧?


    “阿清……”葉渡明現在很難麵對葉渡清。他一直明白,自己的弟弟是個極澄澈之人,從來都是以真心對待親人。爹娘實際上在盡可能地把愛平分給兩個孩子,他們從未輕視過自己。可自己的想法為何總是這麽妄誕?勾畫一些灰暗的圖形,用這些東西塞滿頭腦和心靈,最終幹出這樣愚蠢的事來,差點致使弟弟罹難。


    嚴以琛此時離開了,留給這對兄弟獨處的空間。


    “大哥錯得離譜,阿清,抱歉,我說什麽都晚了。”葉渡清俯下身,將頭靠在桌案上,雙手捂著腦袋。


    葉渡清輕拍他的後背,“大哥,我以前從沒理解過你,你有心傷,我與爹娘都有責任,不全是你一個人的錯。世人皆會犯錯,這是很正常的,師父常說,知錯能改,就是一種善。在我心裏,你還是那個最厲害的大哥,這一點不會變。”


    葉渡明抬起頭來,看著葉渡清認真的眼神,啞然。阿清,你為什麽肯原諒我呢?經曆了這樣的事,你內心裏沒有半點怨恨嗎?他想起兒時的葉渡清,總把糖果玩具什麽的往自己屋子裏拿。那時葉渡明以為葉渡清是在調皮玩耍,勒令他把東西拿出去,如今才懂得,原來弟弟是想把所有他覺得好的東西都分給自己多一點。


    兄弟兩人在房間裏談了很久,葉渡明的心結慢慢地解開了。葉渡清看到了大哥的轉變,感到很欣慰。


    嚴以琛在院子裏站了半天,還不見兄弟倆出來,無奈地在門口敲敲門,“你們再不談完,就要過了午飯點了。”


    葉渡清應他一聲,對葉渡明笑了笑,“大哥,吃點東西,然後去睡一覺吧。不要擔心,問題都會有答案的。”


    聽到這句話,葉渡明愣了一下,外婆的音容笑貌又出現在眼前。


    外婆,你所期待著的這個孩子,好像長的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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