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月。


    衛藺騎在馬上,一身玄色衣袍,常年握著劍的手裏此時正提了一盞燈,昏黃光暈映照他袖口用金線繡著的繁複精致花紋。


    他忘了自己為何在此處。


    實際上,當衛藺猜測他回京後遇到的李聞昭都很可能是桑眠時,他便整個人混沌起來,有事情做倒還好,閑靜下來,總會不自覺去回想證實。


    那字跡他認得,分明就是……


    而且細細想來,他若是真的李聞昭,玉佩此刻不應當在他身上。


    以桑眠心性,夫君都要娶平妻了,她不會還將這般貴重之物贈予他。


    是自己先入為主了。


    心緒雜亂,他鬼使神差的就窩到這侯府巷子裏。


    也沒想幹什麽。


    本來趁夜深要離開,卻忽然看見牆頭爬出來一個人。


    長夜漆如墨染,四下昏黑。


    燈在他這兒,那牆上頭並不能看得真切。


    像回憶中那個漆黑的夜。


    唯一光源是山上野獸綠幽幽雙眼。


    小姑娘嚇得不輕,一個勁兒往他懷裏躲。


    她說:“你救救我啊,我以後再也不半夜到山上罵你了!”


    衛藺貪戀懷中溫度,私心作祟,不願放手。


    但今夜不同。


    夜幕依舊是籠罩所有,可他手裏燈盞搖曳。


    而姑娘在牆上喚出了他的名。


    玉佩輕撞,似珠落玉盤。


    她是桑眠。


    衛藺來不及去想,她是桑眠的話那自己先前猜測又當作何解釋。


    隻是下意識張開雙臂,想要讓她跳下。


    可牆頭上姑娘,卻在短暫看他一眼之後,毅然轉身消失無蹤。


    衛藺倏地擰起眉頭,眼裏閃過一抹陰鷙。


    牆裏有人在喊她。


    所以她再一次選了別人而非自己。


    喊著桑眠名字的,是個女聲。


    桑眠低頭看去,眼眸一亮,動作敏捷,從樹上爬下去,那婦人伸手一撈,把人從缸子上扶到身側。


    “柳姨娘!”


    “噓——先把衣裳換了。”


    柳姨娘身旁的丫鬟玉釧忙把手裏一件下人服飾遞過去:“大娘子先將就著。”


    “多謝。”桑眠動作很快,將身上外衣褪下,柳姨娘順手接過,麻溜團成一坨,甩手扔到牆外去了。


    ……


    桑眠遲疑一瞬,還是什麽都沒說,飛快把衣服換了,趁著這邊沒人到柳姨娘所在的韶光院裏。


    韶光院雖不像柳風齋那般偏僻,但是這兩年因為柳姨娘發瘋,也鮮有人去,甚至許多人都快忘了還有這麽個主子。


    柳姨娘倒也不是真的發瘋,隻是兒子李穆堯去世後,她脾氣極差,總是三五不時站門口罵人,奴才們惹不起便隻有躲了。


    “我聽著今日不太平,翠華庭那毒婦說著要找你,便猜到你是有難了,就想著出去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就讓我給遇上了。”


    “快去,把我房間匣子裏金創藥拿來。”


    柳姨娘看著桑眠手上傷口,忙吩咐玉釧,一麵安慰道,“放心,那藥都是阿堯留下的,你也知道他自**武,身上難免有磕碰劃傷,包你用了不留疤痕恢複快。”


    “嗯,多謝姨娘了。”


    “謝我作什麽,也是姨娘從前被毒婦利用,險些害錯了人,本就對你有愧。”


    她眼裏流露出幾分歉疚。


    從前,柳姨娘是追著攆著桑眠罵,後來桑眠猜到真相,偷偷來韶光院一遭,將王氏如何忌憚殺害二爺,嫁禍給蘭亭苑,講得清清楚楚。


    其實桑眠方一開始,也並不知曉事實,隻是堅信丫鬟茹兒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她與茹兒冬賦都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彼此什麽性情都摸得門清。


    就是個貪嘴嬌憨的小丫頭,哪裏能做得出謀害二爺的事。


    更何況,二爺幾乎從不到後宅裏來,茹兒能記得清他長相就不錯了。


    桑眠找李聞昭辯駁,要他仔細查查,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李聞昭隻說人證物證俱在。


    他又一次不信她,不站在她這邊,他隻想著快些堵住柳姨娘的嘴。


    所以有了眾目睽睽下的二十板子。


    那板子打碎桑眠對他的最後一絲希冀。


    直到去年,她無意間聽到過徐嬤嬤與王氏談話,這才知曉內情。


    可空口無憑,沒有證據,便無法去告,好在柳姨娘恨勁兒過去,理智漸回,也逐日明白過來,平常不對付的王慧安怎麽會突然好心幫著自己查二爺之死,還特地將證據給到韶光院。


    分明就是玩的借刀殺人那一套。


    那日後,二人彼此心裏有數,都在蟄伏伺機。


    隻是對外還裝作水火不容的架勢,時不時從韶光院裏傳出咒罵大娘子的話語來。


    “王氏要殺我,她今晚定不會善罷甘休。”桑眠眉心緊蹙,怕連累韶光院,畢竟這院子裏頭還藏了另一個極為重要的人。


    “對了。”她想起換身一事,卻也來不及細說,便告誡柳姨娘。


    “姨娘,今後你見著我,切記要先看玉佩——”


    她手摸了個空。


    玉佩——


    玉佩在剛剛換衣服時沒來得及摘下,被團進衣服裏扔出去了!


    瞧出桑眠神色不對,柳姨娘問怎的了。


    她顫抖著唇,“我有一件要緊之物在方才衣服裏……”


    柳姨娘沉吟片刻,“我讓玉釧趁亂去看看,那巷子裏這個時候一般不會有人。”


    桑眠欲言又止,還是先捺下不提。


    過了小半柱香時間,外頭有了動靜。


    院子裏值夜的薑媽媽高聲道:“誰啊,誰啊,敲什麽門啊大半夜的,我們都睡下了,快滾快滾,少來惹我們韶光院!”


    門口王氏氣得不輕,偏又無可奈何。


    她不想動韶光院裏的人,並不是出於愧疚,而是想留著,萬一以後要跟大娘子撕破臉了,就讓她們出來指認謀害二爺一事。


    隻要韶光院在,那這口鍋隨時都能翻個新再扣死蘭亭苑一回。


    這一點,桑眠與柳姨娘都猜得到。


    “柳妹妹開門啊,一整個冬日都不曾相見,姐姐想找妹妹敘敘家常。”


    王氏發話,薑媽媽就是再囂張,也得不情不願起身去開門。


    “老夫人稍等啊,老奴穿個鞋襪先。”


    “你在這裏呆著,外頭交給我。”


    柳姨娘拍拍桑眠的手,轉身殺氣騰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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