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府突然多了一位神秘的年輕小姐,自然引起眾人好奇。可惜江小樓為人低調,平日裏隻是住在酈雪凝曾經住過的芳草閣,每天關著房門,專注得像是尋常人家的閨秀。


    入夜,一縷微風從窗縫門扉之間流瀉出來,檀香木牙大床前垂著的珠簾輕輕拂動,江小樓聞聲抬頭,放下手中的筆,提聲道:“請進。”


    慶王妃推門而入,麵上含笑:“還在看書,都這麽晚了。”


    江小樓微笑起身迎接:“王妃不也還沒有休息嗎?”


    慶王妃走過來,忽見墨硯下露出些紙角兒,微微一怔,竟是一方素箋,素箋上密密麻麻皆是娟秀的字體:“這是——”


    江小樓唇畔含著一縷笑,神色卻從容:“這是雪凝進王府後接觸到的人,發生的事情,以及每日的生活起居。”


    “可你從入府後未曾出過門呀!”王妃不由驚訝萬分。


    “有很多事情我不便出麵,這些消息都是小蝶打探回來的。她性情活潑,善於溝通,別人瞧見我都不敢輕易說話,她卻能套出些許消息,每人哪怕隻說一句,合起來便極有益處。”


    江小樓神色如水,語氣平緩,不疾不徐之間給人一種淡淡的安心之感,王妃輕輕點頭:“你說的不錯。”


    窗外,一園芍藥正靜靜舒展著自己的身姿,悄悄在花園中綻放著一生的榮華與富貴。黑暗之中,楚漢正依牆而立,默默守在窗下,手始終下意識地停在腰間的劍柄之上,神色警惕。


    房間裏,王妃取過素箋仔細瞧了,沉吟道:“茉莉、蘭之、小棠、小竹這四個都是貼身伺候雪兒的婢女,雪兒出事後我因為承受不了刺激病倒了,等我醒過神來,茉莉已經被她兄長贖身回去江州,蘭之失足落水淹死了,小棠由她爹娘報了老王妃後離府嫁人,唯獨剩下一個小竹還在王府。”


    “江州山長水遠,無處可尋。那隻能找到小棠或者小竹——”


    “不,小棠我已經派人去尋過,她按規矩先行一步去了溫泉山莊準備,誰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王府馬車,後來才知道雪兒在半途就陡然發病去世——事發之時陪在雪兒身邊的,應當是遠走的茉莉、死去的蘭之,還有小竹這三個人。”


    “小竹現在哪裏?”江小樓隱約覺得此事蹊蹺,麵上不動聲色。


    王妃眼眸低垂,似是若有所思:“雪兒進府的時候,老王妃撥了身邊一個二等丫頭給她,並且當場提了一等,後來雪兒過世,老王妃詢問她的意思,這丫頭便說還是願意回去,如今就陪在老王妃身邊。”


    江小樓歎息一聲:“既然如此,她是唯一的人證。”


    慶王妃一怔,臉上微微有些遲疑:“她畢竟是老王妃身邊得臉的丫頭,隻怕不好輕易討要。”


    江小樓眼眸明亮,聲音柔婉:“王妃,明著不行可以來暗的,硬的不行可以來軟的,隻是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妃正要借口,突然聽見小蝶叩響了房門,江小樓道:“何事?”


    回答的並非是小蝶的聲音,而是一道怯怯卻柔美的女聲:“江小姐,我是赫連慧。”


    王妃一怔,下意識地道:“是慧兒麽?快進來吧。”


    小蝶領著一個美貌的女子走了進來,她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望之眉色含黛,雙眸盈盈,天氣不冷卻披著厚厚的大髦,一種怯弱不勝之態油然而生。脫下大髦,裏麵緊著一條冰荷色長裙,更顯腰肢不盈一握,輕移蓮步走來,猶如冰紗落玉樹。原本那怯弱之美便全化為風流楚楚,縱妖狐仙媚,猶不可比,正是王府的雲珠郡主赫連慧。


    赫連慧是歌姬所出,因為生母地位卑微,便由王妃撫養長大。隻她出生的時候因在生母腹中停留時間過長,先天不足,身體素來極弱。此刻,她看著慶王妃,輕輕行禮:“見過母親。”


    慶王妃微微一笑,招呼她過來:“更深露重還悄悄出來,回頭病情又該加重了。”


    “我是——”赫連慧舉目望向江小樓,煙波般的眸子浩渺多情,卻是欲言又止。


    赫連慧先天便有哮喘,所以通常都不出自己的院子,今天選擇這個時辰來見江小樓,實在是引人疑竇。江小樓麵上不露聲色,輕笑道:“原來是雲珠郡主,不知何事要勞煩你親自跑這一趟……”


    赫連慧眼波微動,語氣格外怯弱:“江小姐,這幾日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心頭想起一件要事,卻怕自己過於唐突不敢隨便猜測。剛才預備向母妃先行稟報,聽聞丫頭說她來了這裏,這才登門拜訪。這個時辰上門打擾實在無禮,請見諒。”


    她說話的神態十分溫柔,輕巧的聲音仿佛含在舌下,風一吹就散了。


    江小樓輕輕挑眉,神色溫和:“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赫連慧從善如流道:“二姐突然去世,我心頭一直存疑,隻是苦無證據,不敢胡亂說話。聽說江小姐也在懷疑此事,我左思右想,若要調查務必得從人證入手。所有伺候二姐的婢女或死或散,皆是無處尋覓,惟有一個人還在府上。”她說到這裏,喉嚨似乎發幹,輕輕咳嗽了兩聲。


    慶王妃不覺莞爾:“瞧你,身子不好還這樣深思熟慮的,這一點我們也早就想到了。”


    赫連慧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旋即便望進江小樓一雙清亮的眸子:“哦,如此一來,倒是我多事了。”


    慶王妃滿是憐愛地看著她:“不,你一心為你二姐著想,我感激你都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怪你多事?真是個傻孩子。”


    赫連慧隻是靦腆地笑了笑,神情無限欷歔:“二姐自小命途多舛,好容易才與咱們團聚,卻走得這樣突然,母親一定很傷心。希望真相有一日水落石出,二姐能夠沉冤昭雪,也不枉我們相識這一場。”


    江小樓麵上並無特殊表情,她這個人外表溫和,卻最是鐵石心腸,再溫暖的話都感動不了她。可平日裏總是被眾人質疑的慶王妃卻被這幾句話感動得眼眶微濕,當赫連慧起身告辭的時候,她親自起身把大髦替她披上:“天寒了,快回去吧,上回進宮皇後娘娘賞了我一株雪靈芝,明兒讓丫頭去我那兒取。”


    赫連慧輕輕握了握王妃的手,臨走之時目光卻在屋子裏不經意地掃過。隻見到珍玩奇服,散布四周;鏤空金鼎,熏香環繞;床前的覆帳低垂,幔子與流蘇微微拂動;光滑的瓷枕橫臥床頭,繁麗衣裙疊放整齊置於枕畔……她輕輕一歎:“和二姐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啊……”旋即轉身,倚著婢女腳步輕巧地下了繡樓。


    江小樓站在窗口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那紅紅的燈籠在黑夜中格外顯眼,一陣風吹來火焰灼灼欲飛,婢女連忙用手掩著燈籠口,生怕被風吹滅了。


    王妃見江小樓神色不虞,便輕笑起來:“慧兒的親生母親地位不高,一直在府裏頭受人欺負,我便把她養在了膝下。她一直對我很是恭敬孝順,雪兒回來也是姐妹和睦、感情要好。”


    是怕自己懷疑赫連慧麽……江小樓長長的眼睫眨了眨,不覺莞爾:“王妃相信的人,我自然也相信。隻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慶王妃自然點頭道:“好,我都聽你的。”


    江小樓沉吟片刻,唇角微微彎起:“我考慮過,既然雪凝死因成疑,咱們是不是應當請法師來做水陸道場,權當超度亡靈。”


    王妃完全愣住,水陸道場?!江小樓為何突然想起這個……


    第二天一早,慶王妃便帶著江小樓一同向老王妃請安。江小樓麵容清麗,顧盼生輝,行走間身上五色霓裳如同流雲,驚鴻般留下琥珀團光,一路引來無數人的悄悄窺伺和議論。待她停步回頭,那些人便或是隱在樹叢或是藏於假山,隻餘下一雙雙眼睛和寥寥的口角。


    進了屋,順側妃也在,她正拿著一柄扇子向老王妃介紹。瞧見他們進來,順側妃不覺微笑起來:“正要去求見王妃,您瞧,這扇子是青州剛剛送進京的,我得了三把,王妃也挑選一把吧。”


    青州扇是用綾羅紗綢製作,因其團團如明月,又被人稱為團扇。順側妃手中的團扇,扇上女子杏花粉麵,柳葉弓眉,正斜倚海棠花叢酣然入睡,構圖十分精致華麗,更兼有淡淡香氣傳來,一扇在手,芬芳四溢。慶王妃卻神色冷淡地揚起下巴:“不必了,我有要事求見母親。”


    老王妃原本倚著富貴團花大枕,此刻微微側身,左一婢女立刻捧來痰盂,她清了清嗓子,右一婢女連忙遞上絲帕替她掩了掩嘴角。老王妃眼皮子不抬,這才波瀾不興地道:“什麽事?”


    慶王妃表現得無比恭敬,行禮道:“今天我來是想向母親求一件事。您是知道的,雪兒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到了黃泉也是孤魂野鬼。我心中很難受,想要為她辦一場法事,也算全了我們母女一片情分,特地來請母親允許。”


    順側妃聞言,不由輕輕抬起臉,若有所思地盯著慶王妃。


    老王妃麵色平靜,手中的佛珠在不停地轉著,口中慢悠悠地道:“這孩子來人世走一遭不容易,替她超度一下倒也沒什麽。隻不過我有一句話撂著,你必須牢牢記住。人走了,萬事皆空,有空東想西想,不如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明白了嗎?”


    慶王妃眼眸微閃,語氣恭順:“是,母親,我明白了。隻不過……”


    老王妃看著她,眼神冷淡,輕輕挑起眉:“不過什麽?”


    慶王妃為難地道:“人多事情也多,我那裏的人不懂規矩,怕犯錯,所以求母親開恩,臨時借調婢女給我。”


    老王妃略一停頓:“你要借誰?”


    慶王妃的目光在老王妃身旁的十來個婢女之間逡巡了片刻,最終指著一個青衣婢女道:“就是小竹,不知母親可否割愛?”


    順側妃的眸子輕輕眯起,目光在麵露驚訝的小竹臉上輕輕掃過,格外秀麗的麵孔不經意間流露三分犀利。


    老王妃眉頭輕輕皺起:“為什麽要借小竹?”


    慶王妃微笑道:“因為小竹曾經伺候過雪兒,最懂得她的心意,法師也說過必須要有雪兒生前伺候過的舊人來引路……所以我才希望母親能夠把她借給我。”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小竹畢竟照顧過酈雪凝,送她一程也是應當。如果王妃從此能接受女兒死去的事實,這丫頭縱然送給她也沒什麽要緊。老王妃想也不想,語氣輕鬆道:“那就讓小竹隨你去吧。”


    “多謝母親,七天之後我準定把她送回您身邊。”慶王妃滿麵笑意,顯得心滿意足。


    從頭到尾江小樓一言不發,像是這華貴的屋子裏一件陪襯,雖然賞心悅目,卻沒有多大用處。可順側妃的眼睛卻一直在她身上打轉,似乎要透過她微笑溫柔的外表,窺測到她的真實用意。


    在老王妃的指派下,小竹當場隨著慶王妃回去。


    進了門,慶王妃坐下,端起一杯青瓷茶盞卻並不喝,隻是和顏悅色道:“小竹,雪兒過去一直是由你伺候的,我知道你很盡心,也很懂事,她曾經對我說過非常的喜歡你,還說將來出嫁都會讓你陪嫁。”


    酈雪凝的確是個仁慈寬厚的主子,非但沒有架子,待下人更是無比和氣。小竹垂下頭,低眉順眼:“多謝郡主垂憐,奴婢也很希望能夠伺候郡主一輩子,可惜沒有這樣的緣分。”


    她眉心微蹙,眼泛淚光,看她這副哀戚的模樣,慶王妃心頭冷笑,麵上卻更加溫和道:“說的是啊,也是我這個女兒沒有這樣的福氣。來,你起來,到我跟前來。”


    小竹聞言,忙不迭地站起來走到王妃身邊。


    慶王妃左右端詳著她,神情極端安寧,隻是那安寧之中隱隱有一絲躍動的火焰,叫人看了心驚膽戰。


    小竹有些不安道:“王妃,不知有何吩咐?”


    慶王妃看了一眼江小樓,江小樓隻是淡淡笑道:“昨天晚上瑤雪郡主托夢給王妃,說她一個人很寂寞、很孤單,你是知道的,王妃隻有這一個親生的女兒,實在舍不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所以想多找幾個人去照應,你覺得如何?”


    小竹並未立刻明白,隻是垂眸恭敬道:“王妃,做道場的時候可以多燒些紙人給郡主,這樣她在下頭不就有人伺候了嗎?”


    慶王妃並不言語,隻是靜靜望著她笑。


    江小樓麵上帶著柔軟的笑容,語氣卻如二月冰雪般驚心:“真是個傻丫頭,那些人下去也是蠢笨的,怎麽會照顧郡主。要我說還是熟人用起來更順當一些,譬如你這樣的,既熟悉郡主的喜好,又十分聰明伶俐……”


    小竹再笨也聽出不對來了,她一時手心冷汗如雨,上下牙齒不停地打架,語氣極不連貫地道:“奴婢……奴婢……王妃,饒了奴婢吧!”


    慶王妃麵上反露出疑惑神情:“呦,這是怎麽了,你不是說希望一輩子伺候雪兒,怎麽現在就變了一個人似的,難道剛才都是在撒謊麽?”越說她麵上的神情越是陰沉,仿佛有說不盡的怒氣在心頭集聚,蓄勢待發。


    小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慶王妃的衣裙,身體顫抖得幾乎篩子一般,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王妃,奴婢錯了,都是奴婢說錯了!求您饒了奴婢一命吧,奴婢還有爹娘,還有兄弟,要是沒了奴婢的貼補,他們一家都要活不下去了呀!王妃,您大慈大悲,饒了奴婢吧!”


    慶王妃看著她,目光慢慢變得幽冷。


    殉葬製度在前朝皇室極為流行,尤其是前朝的一位俊文帝,他心愛的蘭亭公主因病死去,俊文帝非常悲痛,不但為她大造墳墓和雕刻精美的石棺,還用了數不清的金銀玉帛作為隨葬品。到了為公主送葬的那一天,他命人一路載歌載舞,引來數百隻名貴的白鶴,吸引成千上萬的百姓跟隨觀看。一路到了墓地,他突然翻臉,命令鐵甲軍士把所有觀看的百姓驅逐進墓中,與白鶴一起封死在墳墓裏。於是這些無辜的百姓便成了公主的殉葬者,俊文帝這樣的做法雖然受到後世史官的垢病,可在達官貴人之間卻是爭相效仿。更何況慶王妃如今隻不過是要一個婢女殉葬,誰又會來管這樣的小事?


    小竹越發恐懼,腦海中有一句話不停地盤旋:完了,完了,全完了——


    慶王妃抽出雪白的絲帕掩了掩眼角,神色楚楚:“我的女兒是病死的,生病的人到地底下更需要人伺候,所以才一定要你去陪著。雖然委屈了你,可這也是無可奈何,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向老王妃解釋,說你自願去陪著雪兒,還會給你家人一筆喪葬費,叫他們這輩子都衣食無憂。到了地底下,你可要千萬照顧好我的雪兒,我會為你在庵中立個牌位,算是權了你的一片忠心。”


    江小樓唇畔帶著淡淡笑意,認真地坐在一旁欣賞小竹的恐懼之色。


    小竹渾身都僵住了,嘴唇顫抖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個勁兒在地上拚命地叩頭,口中直嚷:“王妃,饒了奴婢,求你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奴婢真的不想死啊!”


    慶王妃神色冷淡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按照法師的吩咐——先清清腸子,可別弄髒了黃泉路。”


    兩名媽媽答應一聲,如狼似虎地撲上來,一個扭著胳膊一個扣住脖子,就要把她架出去,小竹一時恐懼到了極點,太陽穴仿佛爆炸似的脹了一下,經不住發出淒厲的喊聲:“王妃,王妃,我有要緊的事情稟報,求您先等等啊!”


    “停。”慶王妃下令。


    小竹已經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下,滿麵淒惶:“王妃……奴婢……奴婢……”她剛才明明說過有要緊事情稟報,此刻卻又死活不肯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揮退了兩個媽媽,麵上笑容絲毫不減:“小竹,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謊話,那麽明日你就要執行活祭。”


    “是,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小樓放緩了語氣:“你在瑤雪郡主身邊多時,可發現什麽異狀?”


    小竹咬咬牙:“郡主性子溫和,待人也好,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見她答非所問,便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江小樓冷笑一聲,輕擊手掌。小蝶走上前,把一隻形狀古怪的長長竹筒放在小竹麵前。小竹還未反應過來,小蝶已經一把捏住她的嘴巴,冷哼一聲:“這竹筒裏頭是一條幼年竹葉青,隻要我用火折子燙它的尾巴,它就會猛地一竄!”她冰冷的手指滑到小蝶的咽喉,輕輕比劃了一下,“迅速從你的喉嚨裏竄進去——那滋味,嘖嘖!”


    小竹驚得麵無人色,豆大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


    慶王妃厲聲道:“還不說?”


    江小樓看對方已被嚇破了膽子,便隻是微笑著揮退小蝶,道:“去溫泉山莊的路上,郡主是病發身亡麽?”


    “這——”小竹猶猶豫豫:“郡主的確是突然病發,等不及大夫前來問診就去了。”


    江小樓略一沉吟:“郡主出發前,可曾見過什麽人?”


    小竹渾身顫抖,指尖冰涼:“那一日老王妃曾經召見過郡主,可是奴婢等人都不準進去,所以奴婢也不知道她們究竟說了些什麽。”


    江小樓冷哼一聲,向著小蝶:“既然一問三不知,那就把她拖出去吧。”


    “不,不要!”小竹連忙大叫起來,“我告訴你!她們說的聲音很低,我又在外麵,隻隱隱約約聽到老王妃說了一句——不要不識抬舉,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還有呢?”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小竹說完這句話,伏地大哭起來,似是因為出賣了老王妃而感到格外後悔與恐懼。


    小蝶主動上前把小竹扶起來,還替她擦去眼淚,笑嘻嘻地道:“小竹姑娘,老老實實和我去把身上梳洗幹淨吧。”


    小竹嚇得魂飛魄散:“不,我不要殉葬,我不要殉葬!”


    卻聽見慶王妃冷冷地道:“若是老王妃知道你今天在這裏說了什麽,隻怕第一個要死的就是你,還不老實下去!”


    小竹一下子震住,淚眼朦朧地看著王妃,踉踉蹌蹌地被小蝶扯出去了。


    江小樓若有所思:“如此威逼小竹都不肯實話實說,可見她深深知道一旦說出一切,後果比死亡更可怕。”


    慶王妃忍不住追問:“難道是母親和雪兒說了些什麽,可她們兩人之間並沒有嫌隙啊!”


    江小樓長歎一聲,緩緩道,“若是沒有嫌隙,又怎麽會說出不識抬舉、自重身份的話來,隻怕老王妃或許是知道了什麽,才會用這樣嚴厲的字眼去說雪凝。王妃,這事急不來,需要慢慢圖之。”


    慶王妃緩緩地坐在了椅子上:“慢慢圖之,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查出真相……”


    江小樓素淨的麵上漸漸失了笑意,黑漆漆的眼睛帶了一絲憐憫:“王妃,若你真心要為雪凝報仇,就不該這樣快便灰心氣餒。”


    慶王妃看了她一眼,麵色極盡悲傷,長久的陷入了沉默。


    很快,慶王妃便命人在花園內布置好香花台,正中懸掛三像,下置供桌。供桌上擺放著新鮮果品,兩側放著鬥鼓、手鈴。伍淳風帶著徒子徒孫,把一場奢華盛大的法事做得無比風光。法事進行了三天三夜,晝夜不息,終於惹怒了老王妃。她把慶王妃叫去,毫不留情地當麵道:“那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中來,嗡嗡地響個不停,去叫他們立刻停了。”


    慶王妃臉色一變,開口道:“母親,做水陸道場也是您同意的,怎麽能隨意變卦。”


    老王妃把臉一沉道:“誰讓你們這樣吵鬧!這是王府,要有體統,你們日夜都如此喧鬧,實在是上不得台麵!”


    搖鈴超度的聲音或許吵鬧,但老王妃高興起來可以一連唱上十天十夜的大戲,那時候就不嫌吵鬧麽?更何況她的院子位處偏僻,壓根受不到太大影響,如今這樣不過是故意找借口罷了。


    慶王妃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她的眉心緊蹙,似乎在拚命壓抑著快要噴薄而出的情緒。


    老王妃看她,不冷不熱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這是做兒媳的態度嗎?”


    慶王妃突然冷笑了一聲:“敢問一句,母親可曾把雪兒當作您親生的孫女看待?”


    老王妃臉色一沉:“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我沒有把她當作親生的孫女看待!”


    江小樓輕輕拉住王妃的袖子,向她搖了搖頭。然而慶王妃卻已經忍耐到了極限,雙拳緊緊握起:“從雪兒入府開始,你就說對她一視同仁。可她走一步,你說儀態不美;吃一口飯,你說不夠端莊;輕輕笑一笑,你又說輕浮;就連咳嗽,你都會說她不敬長輩!這是對待親孫女的態度麽?”


    “我那是在教她規矩,一個從外麵來的丫頭,到底不識大體,現在挑唆的你這個王妃也跟著不懂規矩了!我早就說過,落架的鳳凰再回到鳳凰堆裏,不隻它不習慣,別人看了也會膈應得很!”


    這句話如同尖刀一下刺得慶王妃鮮血淋漓,做水陸道場在各家都是極為尋常的事,老王妃嫌棄吵鬧,不過是對雪兒心生厭惡,竟然脫口說出鳳凰與雞這種話,可見她有多麽的偏心。


    慶王妃眼中含著淚,望著老王妃道:“母親,這麽多年來我從未與您頂撞過半句,我知道您不喜歡我,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每一件事情我都盡量做得讓您滿意,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可為什麽您還是要對我這樣?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說我是木頭王妃,說我攏不住王爺的心,說我喜歡在背後詆毀王爺,可我不是那樣的人!即便我把心掏出來給您看,您還會說是黑的!不錯,雪兒是我的女兒,可弄丟她的人是王爺!真正的原因是什麽,難道母親您不知道嗎?”


    江小樓一瞬間心驚,王妃和酈雪凝都未曾提起當年走失的真正緣由,眼見王妃如此憤怒,莫非另有隱情?


    老王妃聽得心驚膽戰:“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慶王妃嗤笑一聲:“他帶著雪兒出去,卻隻顧著陪順妃嬉戲遊樂,以至於疏忽了對雪兒的照料。若非如此,她又怎麽會失蹤!”


    每逢年節的時候,按照王府的規矩,慶王必須留在正妃的房間裏過夜。這是多年以來的製度,絕不容許破壞。可是慶王卻並不喜歡慶王妃,而非常寵愛順妃。他為了和順妃在一起,便悄悄把她帶出府去。這一幕恰巧被待在庭院裏玩耍的雪兒看見,為了防止雪兒去向慶王妃告狀。他便以帶她出去玩為由,抱著她便離開了王府。聽到婢女稟報的時候,慶王妃還不以為意,王爺從來沒有對雪兒表現出絲毫親近,他難得表現父愛,慶王妃當然沒有二話。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慶王居然隻貪圖和順妃在一起,絲毫也不顧年幼的雪兒。就在那些人忙著看焰火表演的時候,雪兒才會被人拐走。弄丟女兒原本是慶王的錯,如今卻變成了雪兒的不對。沒錯,她的確不是在王府長大,沒有受過郡主正統的教育,更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名門淑女。可那又如何,這一切不都是慶王造成的麽,老王妃口口聲聲說雪兒的不對,卻從未考慮過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慶王妃思及此,滿心的憤恨全都湧上來,情緒變得難以控製,幾乎便要衝上去與老王妃辯解!


    江小樓眼見情況失控,上前一步攥緊了慶王妃的手:“王妃,不要動怒!”


    慶王妃倏地看向江小樓,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睛正筆直地望著她,含著說不出的惋惜、悲傷,有一瞬間慶王妃幾乎以為自己再次看到了雪兒的眼睛。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浸到腳,她怔愣了一會兒,原本幾乎憤怒到極點的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江小樓轉頭看著老王妃,笑容十分恭敬:“您說得對,這件事情的確是我們辦得不妥當,馬上就去吩咐他們千萬注意,絕不打擾您歇息。”


    老王妃剛才也被慶王妃可怕的神情駭住,此刻見對方似乎已經平靜了些,這才口氣微鬆:“瞧瞧,你還不如一個外來的丫頭懂事,出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慶王妃幾乎是被江小樓半攙半扶走出房間的。看她一副馬上就要失聲痛哭的模樣,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王妃,你明明知道頂撞老王妃的後果,為何如此衝動?”


    慶王妃很清楚老王妃在府中的地位,自己如果衝著她發怒,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令事態變得不堪設想。衝撞長輩,一旦鬧開,她的顏麵無存,地位不保。可人總是難免衝動,尤其聽到老王妃那樣羞辱雪兒,她實在是忍不住。若不是江小樓阻止,剛才她真的有可能與老王妃發生強烈的衝突。從前她是一個木頭王妃,看著自己的丈夫任意妄為,卻隻能束手無策,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自己的女兒。可她萬萬想不到,女兒是找到了,卻死的不明不白。而她的丈夫和王府裏的每一個人似乎都隱藏著秘密,他們知道什麽,卻唯獨瞞著她一個人,這世上簡直沒有任何人可以信賴!


    江小樓似是看懂了她的憤怒不平,聲音極為柔和:“王妃,越是生氣的時候,越是要保持鎮定,不然隻會被別人抓住你的小辮子。試著笑一笑,咱們時間還很多,看誰熬得過誰。”


    慶王妃聽出了江小樓的言外之意,不管自己所說是對還是錯,沒有人會站在她這一邊,因為世上的婆婆總是對的,更別提這還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婆婆。她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看見順妃翩翩而來。


    江小樓若無其事地向順妃輕施一禮。


    順妃笑容矜持:“果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王妃真有眼光。”說著,她看到了慶王妃通紅的眼睛,不由驚訝道:“王妃這是怎麽了?”


    慶王妃握緊了拳頭,幾乎想要怒斥她一通,可是看到江小樓在向自己微笑,那一盆火氣莫名就被澆滅了。她神情冷淡地道:“沒事,不過是被風吹迷了眼睛。”


    順妃歎息一聲:“沒事就好,我還以為王妃傷心過度。對了,這件袍子是我原本縫好要送給瑤雪郡主的,如今她人不在了,還是請姐姐替我燒掉,送瑤雪郡主一程吧。”說完,她一伸手,身邊婢女主動遞過來一件錦袍。錦袍上繡著連續雲雀夔鳳紋,微風輕拂起一角,見到其上鑲嵌著翡翠、白珠,極盡奢華繁複之能事,又兼美麗高貴之妙采。


    慶王妃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多謝你的好意,收下吧!”婢女立刻上前接過了那件華麗的袍子。


    順妃有些驚訝地看到慶王妃,從前這個女人總是很容易會被自己激得失態,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竟能如此鎮定,思及此,她麵上的笑容更深:“江小姐,雖然你是王妃的義女,可我有些話還是要鬥膽叮囑你。”


    江小樓清亮的眸子含著水光,語氣極為溫和:“順妃娘娘請說。”


    順妃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中年喪女最是不幸,王妃心裏太苦了,你要好好陪著她,代替瑤雪郡主照顧她,千可萬不能出什麽疏漏,明白了嗎?”


    慶王妃幾乎想說關你什麽事,可她忍住了,隻是神色平靜地道:“天色不早,我還要去念經,小樓,咱們走吧。”


    江小樓唇畔從始至終帶著動人的笑意,隻是再施一禮,轉身跟著走了。


    順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慢慢陰沉下來。牡丹花枝動了一下,丹鳳郡主赫連笑走到順妃的麵前,笑道:“娘,你在看什麽?”


    丹鳳郡主乃是順妃所出,生得花容月貌,錦繡朱顏,潔白的麵孔晶瑩透亮,漆黑的眸子輕薄如水晶,好似翡翠滴露,將楚楚動人的嬌美付諸於絢爛華彩,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朵含苞盛放的海棠,雖則無香,卻是嫵媚華貴,不可言傳。


    順妃輕輕一歎:“真是冤孽,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女兒,卻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有報應。”


    順妃說完這話,赫連笑抿起唇畔,嫣然一笑:“娘,你可千萬不要大意,我瞧剛才那個江小樓神色有些乖戾。聽說這兩日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瑤雪死亡的事,我擔心……”


    “擔心什麽?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順妃神情冷淡地,顯然不以為意。


    赫連笑笑容更深,眼眸晶亮亮的:“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要盯緊一些才好。那個小竹……”


    順妃微微一笑:“不必考慮這些,你有時間還是回房間繡嫁妝,千萬不要被這點微末的小事耽誤了大事。”


    “是。”赫連笑靦腆地笑了笑,恭身道:“我這就回去。”


    伍淳風一直在念念有詞,慶王妃的目光卻一直盯著虛空的方向,似乎在看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良久,她才幽幽地道:“是不是越看越不明白?”


    江小樓隻是淡淡一笑:“王妃願意解釋給我聽嗎?”


    慶王妃神色冰冷地道:“順妃是王爺童年教習的女兒,小時候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後來她家中為她定了親,隻不過還未迎親,她的未婚夫便犯了事,全家都被投入了監獄,從此她便寄住到慶王府。早前我和王爺已定下了婚約,是先帝賜婚。王爺不敢回絕,為了討好先帝隻能迎娶我做正妃。如果不是嫁給他,我的雪兒或許會生長在一個平凡的家庭,沒有榮華富貴又有什麽關係,隻要她平平安安的活著,我就會很歡喜。”


    順妃比王妃更懂得討好,不但籠絡住了慶王的心,就連老王妃也頗喜歡她。然而慶王妃畢竟是正妻,為什麽老王妃會對她這樣不喜歡?江小樓麵上流露出困惑。


    慶王妃卻是輕輕一笑:“大婚前一天,王爺的書房莫名走水,這讓老王妃心裏十分不高興。她第一天就對我沒有任何好感,總覺得是我帶來那一場火——”


    江小樓目光微微露出憐憫:“不過是意外,又怎能怪王妃您呢。”


    慶王妃嗤笑一聲:“可她不這樣想,這麽多年來她都秉持著這個心結,覺得我是個不幸的人,會帶給王府災禍。所以哪怕我才是正妻,她也依舊瞧不起我,打從心底裏厭惡我。我能夠體諒王爺喜歡順妃,因為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聰明能幹,比我能歌善舞,這都不要緊。可雪兒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老王妃的親孫女!如今她死了,這家裏竟然沒人肯為她真心落一滴淚!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王妃,想要揪出凶手,隻有一個辦法——”江小樓突然開口。


    慶王妃一愣,立刻盯著她,卻見江小樓麵上依舊帶著笑,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把出鞘的匕首,瞬間寒光淩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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