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妃正要開口仔細詢問,江小樓卻突然指著不遠處一個人道:“王妃您看。”


    慶王妃順著她的手望去,隻見到慶王世子赫連嶽正蹲在銅盆麵前,將黃紙丟進銅盆。火光映襯他一張瘦弱而秀麗的麵孔,顯得格外悲傷。


    慶王妃一時訝然,旋即輕輕歎了口氣,道:“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前我總是過於專注尋找雪兒,疏忽了對他的照料。他雖然是王府嫡子,可人人都瞧不起他,把他當做傻子一樣戲弄。他也太老實,連抱怨的話都不會說,久而久之我成了這府上的木頭王妃,而他是小醜世子。”


    江小樓遠遠瞧著赫連嶽,他似乎很害怕見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甚至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可江小樓卻在慶王妃處看到了他的一組繪畫,那時候他剛剛七歲,卻已經畫出八幅連續的山水圖,上麵人物、山水、花鳥、飛禽、走獸、魚蟲無所不及,筆墨縱橫,氣勢磅礴,意境更是無比開闊,完全不像是個孩子的創造。這說明他對外界的一切有著極為豐富的洞察能力,江小樓自詡畫蘭技巧高超,卻也完全無法與他相比。這是因為江小樓的繪畫技巧乃是一筆一劃多年刻苦訓練而來,為了觀察蘭花的習性她可以整夜不眠,雖則有天分,卻更多依靠勤奮。然而赫連嶽不然,年僅七歲就能畫出那樣的畫來,足可見他骨子裏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甚至可說在繪畫上天賦異稟。可他為什麽會如此自我封閉,是先天的疾病,還是後天造成的……


    慶王府隱藏著太多的秘密,江小樓隻覺得眼前滿是繚繞的迷霧,將所有真相團團隱藏。


    慶王妃目光長久地落在親生兒子的身上,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苦,她垂下了眸子,良久才道:“小樓,我應該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江小樓回過神來,有一絲訝異:“王妃,何出此言?”


    慶王妃悠悠地長歎一聲:“這是個深不見底的沼澤,誰要從上麵過都得脫一層皮。我知道雪兒是個犧牲品,卻還是自私地把你也給拖了進來。因為我孤立無援,不知道該怎樣為她報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的淚水控製不住地落下來,衣襟悄悄地濕了。


    江小樓隻是微笑:“王妃,即便你不請我進府,我也會想方設法混進來,找出那個殺人凶手。”她的話音剛落,目光便輕輕凝注:“王妃,慶王回來了。”


    慶王妃趕緊拭去眼淚,快步迎上前去。


    慶王看到眼前這一幕,眉頭微微皺起:“這都是在做什麽?”


    慶王妃神色已經恢複如常,隻是喉嚨裏略有哽咽,盡量平和道:“王爺,這是在為雪兒辦水陸道場。”


    “荒唐,我有貴客臨門,你竟然如此無禮!”慶王的眉心擰成川字,唇線緊緊橫成一條,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他身旁的貴客是一個年輕的錦衣男子,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輪廓分明的雙唇和尖削的下巴,漆黑的發上束著金絲編製的頭冠,身著白色錦緞常服,領、袖、襟、裾均緣金邊,雖然皮膚顯得有些白煞煞的,卻難掩英俊的五官和尊貴的氣質。


    江小樓一眼瞧見他的衣角特意用金色繡著波浪翻滾,又立有山石等物,笑容便微微頓了一下,如果她沒有看錯,這種花紋俗稱江海無涯,它除了表示綿延不斷的吉祥福氣之外,還有萬世升平的寓意。大周一朝,敢用這種花紋的除了當朝天子外,就隻有——


    慶王妃已然輕輕碰了碰江小樓的肩膀,恭敬行禮道:“見過太子。”


    年輕的太子輕聲歎息,語氣裏帶著無盡惋惜:“露晞明朝更複落,香消玉殞何時歸,王妃愛女去世,我心中也很是難過,但終究活人要緊,還請王妃節哀。”


    太子語氣格外溫和,慶王妃眼圈忍不住又紅了,卻還是竭力壓抑著情緒道:“多謝太子關懷,我一切都好。”


    太子話剛說完,一眼瞥見了旁邊猶自立著一個美人。麵上脂粉不施,卻是皮膚白皙,纖眉如畫,秀發如雲,尤其是一對流星般的眸子,不經意間動人心魄。便是閱美無數的太子,也情不自禁多瞧了兩眼,麵帶微笑問道:“府上千金我都見過,卻不知這一位是——”


    慶王輕咳一聲,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發怒的模樣,喉頭動了動,卻隻是強笑道:“這是王妃剛收下的義女,還不見過太子!”


    江小樓隻是從從容容一笑,垂下頭去:“見過太子。”


    府中的謝瑜冷豔清貴、婉轉風流,眼前的女子笑如春風、豔光四射,可謂是各有風情,不知兩人若是並排站在一起,誰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太子心中不由自主這樣想到,麵上卻淡淡點頭:“王妃失去一個千金,卻又複得了一個,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慶王尷尬地勾起嘴角,道:“太子殿下,請隨我去書房吧。”


    太子微微一笑,卻又再深深看了江小樓一眼,這才轉身跟著慶王翩然離去。慶王先是在前麵領路,瞧見太子落後特意放慢了腳步,略比他低下一肩,兩人逐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江小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微沉:“太子殿下……經常來慶王府嗎?”


    慶王妃並未過多在意,隻是點頭:“是啊,他倒是經常來找王爺下棋。”


    江小樓麵上隻是含著淺淺微笑,並未再多說半個字。慶王先祖跟著開國高祖打天下,立下赫赫戰功,彪炳青史,再加上為人低調,不戀權勢,很為高祖器重,被封為慶王,子孫世代承襲王位。到了慶王這一代,他這個人秉持著一貫的中立立場,並不攙和朝中皇子們的爭鬥,但對他們的拉攏和請托卻也並非一概拒絕。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他倒是深諳其道,熟練玩轉,與朝中各大勢力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當然,這種情況也說明如今的爭鬥並未到達白熱化的階段,若真到了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他也將被迫作出選擇。


    此刻,一名青衣婢女匆匆趕來,卻看著江小樓支支吾吾地不敢言語。


    慶王妃沉下臉,道:“朝雲,做什麽支支吾吾的,快說!”


    “回稟王妃,安王妃來了。”朝雲垂頭,小心翼翼地道。她跟著王妃多年,自然知道安王妃和江小樓的糾葛,


    慶王妃臉色微微一變,所有事情都碰到了一塊兒,自己怎麽忘了這一茬:“小樓,我去見她,你且先避一避。”


    江小樓目光微動:“王妃,該來的總是會來,躲是躲不掉的,與其日夜不安,不妨勇敢直麵,我願意去見安王妃。”


    慶王妃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瞧見江小樓笑盈盈的,卻是打定了主意,這才吩咐道:“去把安王妃請到我的院子裏來。”


    “是。”


    回到屋子裏,慶王妃手中的影青白釉茶盞放下、捧起,複又放下,來來回回數次。朝雲暮雨二人站在一旁,看著王妃的茶盞不知所措。江小樓當然注意到她的緊張,隻是勸慰道:“王妃何必這樣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慶王妃看著她,嗔道:“真是個傻孩子!你好好想一想,延平郡王的死,安王妃一定會記在你的頭上!她那人的個性我最了解,這次來必定是為了追究此事,難道你就半點也不害怕?”


    江小樓神色溫和,語氣不疾不徐:“若是怕,我也就不會做這樣的事。”


    見她如此大膽,慶王妃心裏苦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你和雪兒的個性南轅北轍,真不知道你們兩人是如何成為朋友的。”


    江小樓聽她提起酈雪凝,眸光微微黯淡,卻又很快牽起笑容道:“我們性情雖然不同,但遭遇卻都一樣悲苦,所以才能同病相憐。從前我所做的一切違背了雪凝的原則,她還是情願陪在我的身邊,不管我做什麽都默默地支持我。可見不是隻有性情相投才能做朋友,是不是?”


    慶王妃陷入了沉默,的確,不管她如何提起江小樓與安王府的恩怨,酈雪凝都隻有一句話:小樓是被逼的,不能怪她。慶王妃選擇相信女兒,隻要瑤雪郡主說好的,她一概都信,所以她思慮良久,隻是溫言道:“你放心,一切有我,斷不會叫她太過為難你。”


    江小樓還未來得及回答,隻聽見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來勢極猛。一個中年美婦快步走了進來,一身豔麗逼人的玫瑰紅嵌金長裙,脖子上戴著赤金牡丹盤螭項圈,眉心一點金箔剪成的牡丹花鈿熠熠閃光,更襯得膚如凝脂,豔若桃李。安王妃滿臉皆是怒氣,冷冷吩咐身後婢女道:“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許進來。”


    婢女不敢承受安王妃的怒火,全都退到了廊下,遠遠地候著。


    慶王妃見安王妃來勢洶洶,心裏不免有些緊張,她的脾氣溫和,根本沒有辦法直麵霸道淩厲的安王妃。尤其此刻對方是在盛怒之中,她既想維護江小樓,又不希望破壞了姐妹之間的情誼,正在考慮如何開口,就聽見安王妃先聲奪人道:“姐姐,你騙得我好苦!”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哪裏騙你了?”慶王妃一時竟有些不敢麵對那雙噴火的美目。


    “你若是沒有騙我,又為什麽要把這個人留在慶王府,難道你不知道她與我之間有化解不開的仇怨嗎?”


    江小樓見對方怒氣勃發,卻隻是輕輕一笑,拎起茶盞,茶蓋兒輕輕磕在沿上,寥寥茶香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慶王妃難掩內心緊張,懇切地看著對方道:“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延平郡王是我看著長大了,他的死……我心裏也很難過——”


    “姐姐,你不要再騙我了,你不但把她留在身邊,還要收下她為義女。這麽大的事情非但不與我吱一聲,甚至還千方百計瞞著,且問你一句,可對得起我?!”安王妃美目橫著江小樓,幾乎要把她美麗的麵孔盯出一個洞來。


    慶王妃眼睛微微濕潤,忍不住辯解道:“你知道,雪兒與江小姐是極好的朋友。”


    “是又如何?!鳳凰終究是鳳凰,草雞永遠是草雞,即便偶爾同棲一根樹幹,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你非要把這隻草雞領到鳳凰堆裏來,豈不是貽笑大方?”安王妃額頭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字字句句如刀一般鋒利,絲毫不給慶王妃留顏麵,可見她已怒到了極點。


    又一次聽到這套理論,根本換湯不換藥。出身在這些權貴眼中賽過一切,江小樓放下茶盞,語氣和緩:“安王妃不必動怒,這件事情和慶王妃沒有什麽關係,是我求她讓我留在王府。”


    “江小樓,你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上次那回事不要以為就這麽算了,你傍了一棵大樹又怎樣,楊閣老不可能護你一輩子!他老了,再過一兩年必定離開京城回鄉養老,到時候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江小樓笑容和悅,說話慢條斯理、禮貌周全:“死,我並不畏懼,唯一畏懼的是不能了結心願。來到慶王府,我隻有一個目的,為瑤雪郡主找出殺害她的真正凶手。”


    安王妃麵色微微一變,眯起眼睛,滿是狐疑地盯著江小樓:“什麽凶手,你不要在這裏危言聳聽。”


    慶王妃主動開口:“不,她不是危言聳聽!我的雪兒的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才請江小姐來協助我找出這幕後的凶手。”


    “姐姐,這江小樓舌燦蓮花,狡猾多端,她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攀附權貴、謀取私利,你怎麽能相信她?!什麽不明不白,難道王府郡主還能有人暗害!”安王妃氣急敗壞,難忍暴怒情緒。


    江小樓輕輕一歎,素白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安王妃對我早有成見,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郡王一事,全是秦甜兒所為,我除了逃婚以外,與延平郡王之死並沒有直接的關聯,王妃遷怒於我,不覺得過於牽強嗎?”


    安王妃握緊了拳頭,尖細的黛眉牢牢蹙起:“你還敢說,若不是你把秦甜兒那禍水領進安王府,我的兒子還好端端活著!”


    江小樓不疾不徐:“最後同意她進門之事,是我拿著匕首威逼王妃麽?”


    “你——”不錯,真正點頭讓秦甜兒進門的人是安王,而非江小樓。安王妃氣得噎了一下,把要出口的幾個字硬生生給咽了回去,目光中狠厲之色一閃即逝,字句皆是從齒縫裏蹦出來的,“好、好、好,你可真是長了一條伶俐的舌頭!”


    “王妃對我怨恨已深,我無從解釋,也不能辯解,若王妃今日打定主意逐我出府——”


    慶王妃心裏一慌,急忙道:“不許走!”


    安王妃轉頭怒視慶王妃:“姐姐,你這是打定主意與我為敵,拚了命也要收留這個小賤人?”


    慶王妃難得定了心神,臉色如霜地道:“妹妹,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護著你、忍著你、讓著你,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沒有自己的主見,要怎麽做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又有何幹!這是慶王府,不是你安王的家宅,不需事事都要經過你的同意!”


    安王妃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在她的印象裏,慶王妃向來是一個溫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受到了欺辱也不過就是默默忍受,就連怨言都是極少。可今天看她這模樣,簡直就像是吃了槍藥一般,火星四濺。她下意識地看向江小樓,聲色俱厲:“你到底給我姐姐灌了什麽**湯?”


    “這件事與她無關,”慶王妃挺直了腰脊,一字字地道:“不管你怎麽說,我都要留下江小樓,哪怕你就此與我不再來往也是一樣!”


    江小樓看著堅定的慶王妃,微微垂眸,歎了口氣。


    “你——”安王妃臉色驟變,萬萬想不到慶王妃居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一時僵在原地,發作不是,賠笑不是,心裏其實也有些後悔。不錯,要不要收留江小樓,這是慶王妃的家務事,她這樣氣勢洶洶跑上門來,不過是仗著多年姐妹的感情。可若真為慶王妃著想,就應當體諒她剛剛失去女兒的痛苦。將心比心,延平郡王死的時候,她又何嚐不憤慨,如果瑤雪郡主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事情就得另當別論。


    江小樓聽到這裏突然起身,麵容沉靜如水地向著安王妃道:“王妃,不如你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安王妃臉色更陰沉了幾分:“什麽約定?”


    江小樓唇畔並無一絲笑意,眼底極是認真:“等我查出雪凝究竟是誰人所殺並且報仇之後,你我之間再做個了斷也不遲!”


    安王妃審視著她,江小樓一雙眼睛漆黑,皮膚雪白,言談出眾,氣質卓絕,看起來就是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美人,她左思右想,心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湧上來,不自覺地問道:“何以為憑?”


    江小樓舉起手掌,神色堅定:“我們擊掌為誓。”氣氛一時凝滯,她的手掌透明白皙,神色無比鄭重,像是在完成一項極為重要的儀式。


    安王妃心中瞬間閃過數道念頭,最終隻是看了一眼滿臉不安的慶王妃,深吸一口氣:“好,等這事情過了,我再與你算總帳!”說著她伸出手,快速與江小樓連擊三下,聲音清脆、短促,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幻覺。隨後她便又收回手,轉身看著慶王妃道:“現在你可以把整件事情都告訴我了。”


    慶王妃定了定神,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安王妃聽完大為驚訝,看向江小樓道:“你確定瑤雪郡主死的時候受過折磨?”


    江小樓道:“渾身是傷不說,頭部還被釘入一根鐵釘。”


    安王妃麵色有些陰冷道:“這樣的仇恨絕非一般人可以做出來,可是瑤雪郡主剛剛回府不久,根本來不及與人結下這樣深的仇怨,這件事情聽起來實在是古怪。”


    慶王妃那張麵孔向來柔和,此刻卻難得目光沉沉:“總有些人見不得我過好日子,千方百計在背地裏使絆子,雪兒的死,一定和他們有關係。”


    安王妃心頭一跳,立刻明白慶王妃的所指,下意識地道:“你是說順妃?”她又轉頭望向江小樓,對方隻是低垂著眼睫,神態清冷。


    慶王妃臉上滿是冷笑:“這麽多年來她做的事還少嗎?若不是她,我的阿嶽又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慶王妃所說的阿嶽便是世子赫連嶽,他從出生開始就不愛與人交往,人一抱起來就哭鬧個不停,總是蜷縮在小牆角裏,哪怕親生母親尋他說話,他都是充耳不聞,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江小樓聽到古怪處,開口道:“莫非世子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還有什麽緣故嗎?”


    安王妃一雙丹鳳眼,眼尾微挑:“當初姐姐懷孕兩月突然摔了一跤,不得不臥床保胎,整整在床上一直躺到生產,若非是皇後娘娘特地送來保命的藥,隻怕就是一屍兩命。可惜命是保住了,孩子生下來卻有些不足,身體像個貓兒似的長不大,王爺很厭煩這孱弱的孩子,是姐姐沒日沒夜地守在嶽兒身邊照料。可待他大一些,卻沒來由被一隻蝙蝠撞進了搖籃,受了很大驚嚇……請來無數大夫看過,卻是日日夜夜啼哭不止,到了五歲才勉強會說話,平日裏也不愛和姐姐親近,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雖然赫連嶽不像延平郡王那樣又瘋又傻,但這麽一個不與人交談、不和外界交往的少年自然無法擔起繼承慶王爵位的重任,更別提他還有兩個格外出眾的庶出兄長。


    大周一朝,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就是說,在嫡庶所生的諸子中,必須確定嫡妻所生之子的優先繼承地位;而在諸嫡子之中,又必須確定長子的優先繼承地位。順妃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她自己的兒子能夠繼承爵位,可偏偏有阿嶽在前麵擋著,嫡子身份使得那些人望而卻步,不得不心生怨恨。


    “可是證據呢,沒有證據,一切都隻是空談。”


    此言一出,慶王妃沉默了。光是懷疑,如何取信於人?所有人都認為她在針對順妃,沒有任何一個人肯信任她。


    安王妃看著慶王妃,心頭的不忍逐漸柔化了素來嚴厲的神情,竟主動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手上,勸慰道:“姐姐不必擔心,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江小樓卻問道:“世子如今這個模樣,可有找大夫看過嗎?”


    慶王妃回答道:“當然找過,唯一有效的是太無先生。之前的阿嶽的狀況比現在更嚴重,他每天隻能躲在屋子裏,不肯見人,不肯說話,拚命地畫畫,就連我叫他都不回答,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現在他至少已經能夠麵對外人了,雖然還是有些怯怯懦懦,與常人不一樣……”


    江小樓歎了口氣:“太無先生是當世第一名醫,若他都沒法子……”


    慶王妃滿臉皆是憂慮:“雪兒如今不在了,我就剩他這一個兒子,更會拚命地守住他,隻是防不勝防,我真怕有一天連他也會出什麽意外,到時候我要怎麽活下去?”


    安王妃安慰道:“不必擔心,世子福大命大,這麽多年,都好好地過來了。”


    江小樓遠遠瞧著她們二人,不由搖了搖頭,一個看似尊貴無比的王妃,每日卻是提心吊膽過日子,若是由她選擇,情願放棄這些毫無用處的名利地位,自由自在過日子。


    安王妃見江小樓陷入沉思,不由揚起青色眉尾:“你在想什麽?”


    江小樓抬眸瞧她一眼,淡淡一笑:“時候不早,我還有事要出門,請王妃允許。”


    慶王妃心頭惦記著江小樓之前說過的方法,卻礙於安王妃不好多問,隻是溫柔地點頭:“去吧,早去早回,坐我的馬車去。”


    安王妃聞言心頭一跳,嘴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卻還是忍下了。待江小樓告辭離去,她才轉頭嗔怪道:“你看你,對一個陌生人竟然這樣好。”


    慶王妃這一回卻很堅持:“小樓不是陌生人,她是雪兒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哼,朋友?你在王府裏麵呆了這麽久,這裏隻有利益沒有感情,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隻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才會惺惺作態!”


    慶王妃淡淡一笑,柔和的麵孔卻很堅定:“雪兒雖然身體很弱,卻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一眼看過去她都清清楚楚。如果江小樓真如你所說是狡猾之輩,雪兒是不可能她成為至交的。”


    安王妃隻覺回天無力,輕歎一聲:“由你吧。”


    江小樓已經在慶王府閉門不出三日,今天卻非出門不可。因為她收到了一張楊閣老的帖子,對方在鬥雞坊擺下賭局,邀請她前去觀看。江小樓的馬車到了鬥雞坊的門口,剛下車,卻突然有一隻龐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了她們麵前。小蝶驚呼一聲,楚漢一個箭步從後麵衝了上來,隻來得及將江小樓猛然向後一扯,避開了那龐然大物的血盆大口。


    眾人定睛一瞧,才看清那是一隻渾身雪白的狼,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猩紅舌頭呼哧呼哧,口水順著利齒不斷淌下。鋒利的前爪不停地刨起灰塵,後腿蹬起,一副隨時準備攻擊、蓄勢待發的模樣。楚漢極為驚詫,手也自然落在了腰間。


    眾人隻聞一聲輕笑:“多日不見,不過是打個招呼罷了,何必如此緊張。”


    這聲音輕描淡寫、可惡至極,江小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記,她揚起唇畔,笑意冷漠:“紫衣侯日理萬機,怎麽今日也有雅興來到此處?”


    紫衣侯伸出手輕拍一下,原本凶猛的雪狼如同一個乖巧的孩子,立刻收回凶相畢露的模樣,撒歡地跑回他的腳邊趴下。他形狀優美的手指在對方腦袋上撓了撓,雪狼立刻享受般的半眯起眼睛,斜眼瞧著江小樓,一副倨傲的模樣。


    這個人有一張絕世無暇的臉,世上最溫柔的嗓音,最優雅脫俗的氣質。


    小蝶有些驚恐地瞪著對方,她從未見過這麽美的人,那種美與尋常男人的英俊剛強不同,與傾國佳人的絕世美貌也不同,反而顯得獨具特色,囂張淩厲,然而他斜長的眼睛帶著一種血腥的氣息,極富有攻擊力,莫名叫人心中發涼。


    他隻是抬起眸子,看著江小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興味:“難道你不知道,今天要與閣老比試的就是我呀。”


    他的語氣仿佛玩笑一般,看江小樓如他所願的露出驚訝神情,他哈哈一笑,帶著如雲的隨扈轉身進了門,而那隻雪狼也在一聲呼嘯後站起來,跟在他身後離去。


    直到他離去良久,小蝶才微微喘出一口氣,這人帶來的壓迫力太大,竟讓她喉嚨哽咽、無法出聲:“小姐,這人好生囂張,剛才若非楚漢,咱們非要被這惡狼所傷——”


    小蝶被自己想象中鮮血淋漓的場麵嚇到,江小樓輕輕吐出一口氣,語氣平和:“是啊,楚大哥的武功越發精進了。”楚漢垂頭,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小姐過獎。”


    江小樓點點頭,自從酈雪凝死後,楚漢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經常坐著發呆。瞧他如此,江小樓心中也有些難過,這憨頭憨腦的漢子看起來倒是真心喜歡雪凝,隻可惜佳人已逝,縱然他有一片真情,亦是隻能錯付了。


    舉步邁入門,院中早已隔出一片空地,搭好數座錦棚,周圍用無數彩色絲綢包裹起來,場上的比賽還未開始,已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正中的一座藍色棚子裏,楊閣老遠遠瞧見江小樓,神色大喜:“來來,小樓,坐在我身邊,這裏看得清楚。”


    江小樓聞言隻是微笑,果然走到楊閣老的身邊空位坐下,一時引來無數人的目光。


    今天在場的當然不隻是紫衣侯和楊閣老兩人,聽說他們兩位要鬥雞,許多的達官權貴紛紛到場,甚至還悄悄下了賭注,開了場子要搏一把。東南角一座不起眼的灰色棚子裏,王鶴瞧著江小樓,神色複雜莫辨。


    吳子都斜倚著靠背,冷笑一聲:“你瞧這個女子,手段可真是厲害!先是攀上了楊閣老,如今連慶王府都攀附上了,把個王妃哄得團團轉,鐵了心要收她為義女!”


    王鶴一愣:“你說的是真的?”


    眉眼俊秀的沈長安剝了顆蠶豆丟進嘴巴裏,嘎嘣嘎嘣咬著:“你還不知道?這消息都已經在京城傳開了,如今人人都在好奇,她是如何攀上素來規矩端謹的慶王妃,竟然躍上枝頭變成了金鳳凰!”


    王鶴聽了,飛揚的眉頭微微一抖,嘴角似乎抿成一條微笑的弧度。誰知吳子都睜著一雙陰鷙的眼睛,抬手拍他的肩膀道:“不過不管她是什麽身份,我勸你還是死了那條心!”


    “為什麽?”王鶴扭頭問道。


    “你好好想一想,她明明就是桃夭卻一直都不肯承認,隻說我們認錯了人,可就算人有相似,難道我們三個人都會認錯了不成?她處心積慮製造了一場騙局,把我們每個人耍得團團轉,然後假死脫身,搖身一變就成了商場上的巨賈。虧她當初還是王鶴你捧紅的,可謂是忘恩負義的女人。”說到這裏,吳子都仔細觀察王鶴的表情,見他果然露出憤憤不平的神情,才微微一笑道:“不管怎麽說,現在她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別,咱們高攀不起。”


    沈長安卻嗤笑一聲道:“再怎麽了不起也泯滅不了她的過去,把我惹火了,就把一切都抖出來!”


    吳子都唇畔笑意冰涼:“抖出來?抖什麽,說她是桃夭,誰會相信?桃夭已經死在了護城河上,你沒有證據,就是誹謗慶王的義女,這是什麽罪名,你吃罪得起嗎?!”


    吃了這話,沈長安咋舌道:“難道就任由她在這裏裝腔作勢嗎?”


    吳子都眯起眼睛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世道我是看不明白。不過我相信她進入慶王府一定有更大的好戲可瞧,我倒想看一看,她究竟能掀起怎樣的風浪來?”他說著,目光筆直地射向江小樓,然而對方隻是陪坐在楊閣老的身邊,微微含笑,聽著閣老吐沫橫飛地說話,半點沒注意到這邊。


    旁邊棚子裏一位貴人長歎一聲,麵露遺憾:“這楊閣老還真是喜歡她!你瞧,我們要是去跟閣老打招呼,怕不被立刻噴回來,隻有她才敢坐在閣老的身邊。”


    “你懂什麽,她是閣老得意的女弟子,閣老還向慶王提起,若是以後江小樓出嫁,他要親自主婚,這是何等榮耀?”


    眾人聽了,紛紛對閣老身側的美貌女子起了無比的好奇心,她的氣質清雅脫俗、風姿出眾,言談舉止也是溫良敦厚、嬌美風雅,再加上從一介低賤的商女變成王府貴女,可謂是京城風頭最勁的傳奇人物。


    紫衣侯遠遠瞧著江小樓,幽深的眸子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那隻雪狼就趴在他的腳邊,與剛才極為凶悍的模樣截然不同,顯得極為安靜,隻是一雙隱含凶光的眼睛與他的主人同一方向,顯然對還沒到口的美食覺得萬分可惜。


    小蝶悄悄地道:“小姐,那人還盯著咱們,不知道在想什麽主意。”


    江小樓輕笑:“不過是一頭畜牲,何必與它置氣?要報仇並不意味著明刀明槍上去砍人,你等著看吧,總會有人自食惡果的。”


    聽江小樓這樣說,小蝶微微眯起眼睛,衝著那雪狼呸了一口。雪狼迅速站起,昂起頭,張開血盆大口,小蝶卻又嚇了一跳,下意識往江小樓的背後悄悄藏了藏。


    此時,兩方的鬥雞已經被放了出來。小蝶瞧見飛將軍最近體型碩大,顯得更加健壯,不由喜不自禁,認為自己這一方穩操勝券。可是江小樓的目光卻停在對麵的鬥雞身上,她招來之之,詢問道:“你瞧紫衣侯的雞如何?”


    之之仔細觀察片刻,隨後回答:“那隻雞雖然體態一般,卻仿佛格外凶猛,待會兒恐怕會是一場惡戰。”


    江小樓的目光投向紫衣侯,正巧他也向她望過來,甚至提起酒杯,向她遙遙致意。絢爛的陽光在江小樓素白的麵上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添了三分清冷。


    “戰得越激烈,觀眾看得越歡喜,這樣也好。”她這樣說著,唇邊抑製不住浮起一點笑影,看著卻叫人心驚。


    場上兩隻雞已經纏鬥在了一起,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男人們伸長脖子,湊近腦袋,女子們也情不自禁地攥緊了帕子麵露緊張之色,人們下意識地為這兩隻雞叫嚷、喝彩。兩隻雞對撲上去,拚命地撲騰嘶啄,一翻撲騰後,兩隻雞陷入短暫僵持。一隻倒翻起脖子上的錦毛,另一隻則用弓起的腳爪抓緊地麵,兩隻雞頭對頭的緩緩打轉,蓄勢待發。之之大喊著:“飛將軍,加油,一定要贏啊!”


    楊閣老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自己的飛將軍,他完全沉浸在這場鬥雞中,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而周圍的人也被這激動人心的一幕所感染,他們大聲喊著為自己下注的雞加油。這場麵看起來有三分可笑,但權貴們的生活向來如此無聊,能夠找到排遣寂寞的事,他們總是格外熱心。


    飛將軍瞅準機會便向對手飛撲過去,風馳電掣地一口啄上對方的脖子。楊閣老一時大喜,拍著手大聲叫道:“飛將軍,幹得好!”另一隻雞一時疼痛難忍,拚命撲扇著翅膀,將飛將軍摔在地上。楊閣老麵色一變,霍然起身。場上的叫聲喧囂塵上,兩隻雞再度纏鬥在一起,地上塵土飛揚,人人麵露緊張。


    江小樓隻是靜靜捧起一盞菊花茶,慢悠悠地觀望著場上的局勢。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中,她像是置身於安靜舒適的花園裏,神態恬靜、平和,格外引人注目。


    足足纏鬥了小半個時辰,飛將軍一掀翅膀,猛然向對方的眼睛啄去,另外一隻雞顯然驚恐萬狀,拚命撲棱著翅膀向後一退,竟瞬間退出了鬥雞的圈子。


    按照規矩,紫衣侯輸了。


    楊閣老哈哈大笑,顯然這場鬥爭的勝利給了他極大的快樂。江小樓對著之之點點頭,之之快步下去,獎賞似地拍了拍飛將軍的頭,將早已準備好的草環扣在它的頭上,隨後迅速退了回來。楊閣老正預備下場去好好褒獎飛將軍,一隻龐然大物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衝了下去,嗷嗚一口竟將飛將軍的脖頸死死咬住。


    轉瞬之間,眾人隻瞧見原本還昂然挺立的飛將軍倒了下去,脖子迅速多了個血窟窿,原本趾高氣揚的腦袋竟已成為雪狼的腹中之物。


    楊閣老麵色大變,揚聲怒道:“紫衣侯,你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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