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妃婷婷嫋嫋走進書房,慶王看到是她,目光柔和了幾分:“來,看看我的新畫。”


    慶王此刻心情大好,將書桌上的一幅圖推到她眼前:“這幅畫我花了半年時間才完成,你瞧如何?”


    順妃端詳了片刻,點頭笑道:“王爺胸有千壑,下筆有神,筆下的虎形象酷肖是自不待言的,重要的是得虎之天性。猛中剔凶就勇,威裏削暴安良,這一幅群虎圖……虎散步時的安詳,獵食時的專注,甚至舔犢時的溫情都一一展現,真正達到形神具妙的境界。”


    慶王很是得意,將筆遞給順妃道:“來,你為我題詩一首。”


    順妃原本十分喜愛在慶王的書畫上題詩,可是今天她提起了筆,卻又有些猶豫地放下,看著慶王道:“王爺,還是您自己來吧。”


    看到這一幕,慶王有些奇怪:“怎麽了,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順妃身後的萍兒道:“王爺您有所不知,順妃娘娘今天好意帶著王爺賜的雪參去了王妃那裏,結果卻……”


    “萍兒,不得胡言!”順妃連忙斥責她,一副急於遮掩的模樣。


    慶王的臉色卻陰了下來:“她又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你也太實心眼了,這雪參我是送給你的,幹嗎要跑去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瞧她那模樣,整日裏把臉拉得老長,好像別人虧欠她多少似的。我都不愛去見她,你還眼巴巴地跑去幹什麽?”


    順妃滿眼委屈,臉上卻強作笑意,溫柔地道:“王爺,不輪如何她是您的正妻,夫妻結發乃是前世的姻緣,是我害得王爺與王妃並不相親,王妃心裏恨我,也是在所難免,我不怪她。”


    “可是這些年來你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拚命想要求得她的原諒,是她自己不領情、不識趣!尋常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很正常的,我不過是納了一個側妃,又有哪裏對不起她?”慶王完全忘記了,寵妾滅妻在他身上得到了極大的體現,若非慶王妃為人容忍,這些年來始終周全他的顏麵,慶王府的聲譽一定會受到很大影響。


    順妃感動得眼眶微微濕潤:“王爺,您是懂得我的,我不是那種貪圖榮華富貴的女人,我早已向王妃說明,隻要能陪在您的身邊,我可以不要側妃的尊位,哪怕隻是為奴為婢,我也心甘情願的……”


    慶王當然很明白,順妃不是那種追名逐利的女子,她雖然是府中教習的女兒,卻自幼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充滿智慧和靈氣,雖然比她美貌的女人多得是,卻極少有她這般聰慧體貼、善解人意的。她明明有才情,卻從不恃才傲物,不管什麽時候他回頭,見到的都是她溫柔體貼的笑臉,比之木訥的慶王妃,順妃更有思想,更有深度,更能了解他的心意,這才是他的寵愛經久不衰的原因。


    慶王歎息一聲,道:“從此後別再去招惹她了,她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順妃麵上便露出哀戚之色,良久,她才輕聲道:“今日,我還聽見那江小姐說起一件事,覺得有些古怪。”


    慶王已經轉頭去欣賞自己的畫,聞言隻是問道:“什麽事?”


    順妃猶豫了片刻,聲音沉了下去:“她說捉住了老王妃身邊的婢女小竹,然後從她口中套出了口供,也不知道是如何問出來的,隻說……”


    “說什麽?”


    “她們說瑤雪郡主是被人殺死,而非因病而亡。”


    “胡言亂語!”慶王臉色丟下畫,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順妃卻滿麵誠懇地道:“王爺,哪怕王妃再討厭我,我也該為王爺您著想,自從瑤雪郡主逝去之後,王妃就變得有些不太正常,整日裏喃喃自語、疑神疑鬼,總覺得是我們害了瑤雪郡主。這倒也罷了,隻要王妃好好調養,想必還能恢複健康。現在偏偏出了一個江小樓,她來曆不明,王妃又極信任她,不過靠著與瑤雪郡主過去的交情,在慶王府過得猶如真正的金枝玉葉。王妃本就有些輕信,將來若有什麽不利的傳言……”她說得入情入理,非常有說服力。


    慶王不覺陷入了懷疑,江小樓不但生得十分美貌而且心機頗重,不知如何攀附上了楊閣老,成為他的女弟子,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丫頭到底有什麽魅力能讓人神魂顛倒、不分是非黑白。他不由歎了口氣,猶如自我安慰:“應當不至於吧,那個孩子與雪兒年紀也差不多,應該沒有這麽多心機。”


    順妃眼神輕輕一閃:“有時候,一句不經意的話便能摧毀王妃與王爺多年的夫妻之情啊……”


    慶王良久無言,雖然順妃這話說的有些太過武斷,可是江小樓太過於聰明、自信並且工於心計,隻怕將來會是個禍端。他目光慢慢變得冷冽:“我看王妃也是一時糊塗,怎能相信一個外人,難道你這些年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感動她嗎?”


    順妃在王府中頗受敬重,風評素來很好。雖然慶王格外寵愛她,可她在外人麵前卻表現出對王妃無比的推崇和尊敬。當慶王妃生病的時候,她裏裏外外照顧王府,伺候湯藥,衣不解帶,食不下咽,等到王妃康複,她足足瘦了一大圈,把慶王心疼不已。病愈的慶王妃對順妃依舊是橫眉冷對,絲毫不曾改變,也就使得慶王對王妃更加怨懟。不光如此,當慶王妃再向外人訴說自己受到的委屈之時,別人也都認為她心胸狹窄,妒忌成狂。


    順妃柔婉地道:“王妃以前也不是這樣,隻是痛失愛女,心情難免悲憤、偏激了些,一時變得多疑,容易猜忌。”


    慶王不說話了,對於瑤雪的死,他心頭其實一直存在一種深深的負疚感,縱然他從來也不承認,縱然他在外人麵前表現如常。不錯,他的確不喜歡慶王妃,可瑤雪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身上流淌著他的血,小的時候又是那麽乖巧可愛,他也是真心疼愛過的。當乳娘哭哭啼啼地回來時,慶王實在是悔恨之極,他不是沒有試圖尋找過瑤雪,隻是人海茫茫,他又何處去尋。後來的幾年,不斷有人上門冒認,每一次等來的都是失望。在一連數次之後,他勃然大怒,對外宣稱瑤雪已經死了,若再有人上門一概亂棍打出去。因為這個決定,慶王妃對他更加怨憤。在王妃看來,哪怕一次次的尋找都是徒勞無功,哪怕被人騙了無數次,她也依舊留存著一線希望,保持著女兒終究會回來的信念。


    女兒丟了,兒子也是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他考慮過無數次廢了世子,然而祖宗規矩不可違,別說世子隻是自我封閉,哪怕他是個傻子,這爵位也輪不到庶長子來坐。這樣一來,他對順妃母子便感覺有了很深的虧欠,離慶王妃越發遠了。


    “王爺,您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我……”慶王有些猶豫。


    “王爺,您還是好好想想法子,這江小樓在府裏橫行無忌,時間長了隻怕會變成禍患。”


    “可她畢竟是王妃留下的人,難道你要我趕她出去嗎?”慶王臉上終於顯出不耐煩,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麵色冷峻:“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王妃既然喜歡江小樓,就讓她留下,橫豎王府也不差這一個吃閑飯的。隻要王妃能夠高興,不再來煩我,就已經很好了。”


    點到即止,過猶不及,順妃把滿腹的話都咽了下去,臉上端起一份賢淑的笑容:“是,王爺,您說的是。”


    慶王已經下了決心,待會兒他會與王妃推心置腹地好好談一談,讓她明白留下江小樓可以,卻不要過於信賴她那一套處事方法。赫連雪是被人所殺,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隻會讓大家都陷入難堪的風波之中,這是何必!人已經死了,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吧。慶王打定了主意,便又把筆換給順妃道:“好了,好好題一首詩,不要說這些煩心的事。”


    順妃隻是微笑:“是,王爺。”


    這麽多年過來,她已經摸準了慶王的脾氣,他雖然寵愛自己,可每次提到廢除王妃,他卻又退縮了。這個男人對自己充滿愛憐,對王妃同樣狠不下心,更別提他還顧忌皇後與慶王妃的娘家。對他抱有過多的奢想,還不如靠自己動手……


    入夜,小蝶把小竹帶到了後院的廂房,一把將她推了進去,又神情嚴厲地吩咐一個小丫頭道:“好好看著她,不許出任何差錯!”


    小丫頭原本負責後院的打掃,不過十三四歲,看見小蝶,嚇得戰戰兢兢,連忙應聲。


    聽到外麵傳來沉沉的更鼓聲,小竹淚水嘩嘩往下流,兩天沒有吃東西,她全身都發軟,沒有半點力氣。這裏是王妃的後院,想到這裏她心裏升起一絲希望,若要殺她早已經動手了,何必還關著她?可不殺她,關著又算怎麽回事?


    門外傳來一陣響動,銅鎖似乎被人打開了,她立刻直起身子,眼瞅著門縫裏飄出一縷昏黃的月光。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小丫頭端了托盤進來,裏麵放著一碗清水和一個饅頭:“吃吧。”


    小竹瞧見小丫頭身板瘦弱細小,心裏立刻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當瞧見對方彎腰點起油燈的時候,她飛快地一頭撞過去,隨後快速向門口奔去。隻她有兩天都沒好好吃飯,還沒跑出去就在門檻絆了一跤,那小丫頭嚇了一跳,連忙撲過來攔住她。小竹沒命地甩脫對方,一頭撲出去卻瞧見兩個護衛站在門口,一左一右如同門神,正麵帶嘲諷地望著她。


    小竹嚇了一跳,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小丫頭回過神來,冷哼一聲道:“以為就我一個人啊,竟然妄想逃跑,真是不自量力!”原本準備給她的食物與水也收起來:“既然這麽不討喜,那你就繼續關著吧!王妃說了,什麽時候你知道要反省,才會放你出去!”


    小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接著門重新被鎖了起來。


    夜半時分,小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外麵的門輕輕響了一下,她立刻警覺地坐了起來,隻見一個黑衣人快速進了門。小竹嚇了一跳,急欲喊叫,匕首轉瞬落在她的脖頸之間,對方聲如寒潭:“不許出聲,否則就殺了你!”小竹連忙噤聲。這人帶著她一路飛奔,外麵的護衛已被打暈,小竹腳步踉蹌地跟著對方。那人帶著她七拐八繞,一路到了地方,將她一下子丟在地上。


    紅燭瞬間燃起,她抬頭一瞧,眼前正是笑靨如花的順妃,心頭一驚,連忙叩頭道:“順妃娘娘。”


    順妃微微一笑:“請你來的原因,想必你已經清楚了。”


    小竹一顆心筆直往下沉,渾身冰涼:“奴婢不知道娘娘是何意?”


    順妃冷笑:“你不是生了風寒要臥床養病嗎,為什麽會被關在廂房。”


    小竹咬咬牙:“這是因為……因為小竹犯了錯,才會被王妃關起來。”


    “喔,你犯了什麽錯?”


    小竹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順妃長長的裙裾如水一般溫柔,目光像鋒利的匕首一樣剜過她的臉,聲音循循善誘:“你不必害怕,跟王妃說了些什麽,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小竹驚恐到了極點,幾乎不敢去瞧對方那張笑盈盈的麵孔。


    “說吧,現在交代,我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小竹喉嚨一下子哽住,恐懼的眼神滴溜溜亂轉個不停。


    恰在此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拔高聲音道:“順妃,你把我的人帶去了哪裏?”


    順妃麵色一沉,輕輕做了個手勢:“先把她押起來。”然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一路疾行穿過走廊,迎頭撞見慶王妃滿含怒意的麵孔,順妃麵露愕然之色:“這麽晚了,王妃怎麽還不休息?”


    慶王妃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你不也還沒睡嗎,正好,我丟了一個重要的人,要在你這個院子裏好好搜一搜!動手。”


    慶王妃一聲令下,跟在她身後的護衛便開始搜索整個院子。順妃整個人重重一顫,眸子裏莫名光芒乍亮,彬彬有禮地一笑:“王妃,究竟出了什麽事?”


    慶王妃聲音平靜地道:“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順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數道銀光閃閃的腳印落在庭院裏,在月光下閃著詭譎的光芒,她的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旋即猛然抬起頭盯著王妃身邊的人。


    江小樓靜靜站在王妃身側,她的麵孔非常白,白皙的能看清上麵細細的血管,長長的睫毛又黑又密,笑容溫溫柔柔,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秀美。她同樣也望著順妃,眼神格外寧靜。


    無數說不清的念頭一股腦的浮上心頭,順妃臉色變了數變,終於沉寂。她保持著鎮定的情緒,然而身邊的婢女萍兒明顯哆嗦了一下,充滿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慶王妃表情淡然地看著對方:“小竹的鞋底有大量的熒光粉,一路走來一路亮。順妃,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要把小竹關在後院而不是地牢了吧。”


    順妃隻是麵色平靜地站著,周圍喧囂的一切完全無法打動她,甚至連慶王妃的言語對她也毫無用處。江小樓靜靜望著,目中突然流露出一絲奇異的神采。不,好像有什麽不對——


    正在此刻,滿頭蓬亂的小竹已經被人搜了出來,捆綁的結結實實,戰戰兢兢地趴在院子裏。


    慶王妃全神貫注的盯著她,好整以暇地道:“順妃,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要帶小竹來這個院子,難道你們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慶王妃從來都是被動挨打,難得如此居高臨下,順妃臉上閃過一抹異色,終究深吸口氣,恢複了鎮定:“這……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慶王妃冷冷一笑:“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在隱瞞?!院子門口有媽媽負責守衛,外頭還有巡夜的人,難道小竹還能不驚動你自己跑進來麽?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與其狡辯,不如老老實實交代這一切的緣由!”


    順妃眼底閃過一絲陰霾,麵上卻依舊平靜如昔,仿佛是在自言自語:“王妃,有些事情……您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相信我,這是為您著想!”


    江小樓一直注視著局勢的變化,順妃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她都不曾放過,漸漸地,她察覺出了不對,輕聲在王妃耳畔道:“王妃,暫時不要發怒,等一等——”


    “等?等什麽?!現在我就希望她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慶王妃終於忍耐到了極點,顯然已經把江小樓的告誡忘諸腦後。


    江小樓眉頭輕輕蹙起,這件事的確是她設計。故意給順妃找到證據的誤導,故意給對方劫持人質的機會,故意在小竹的身上動了手腳……


    進展到現在其實很順利,可,就是太順利了些!


    為什麽,順妃這樣聰明的人這樣輕易上當!


    為什麽,順妃如此謹慎的人會把小竹徑直帶來自己的院子!


    為什麽,她們這樣容易就抓到了順妃的把柄……


    不,事有反常必為妖,刁鑽狡詐的順妃,到底要玩什麽把戲?!


    哪怕順妃舌燦蓮花,也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要在三更半夜把小竹單獨帶出來訓話……萍兒恐懼得渾身顫抖起來。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一道聲音突然在院中響起,慶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正在給皇帝寫奏章,一直寫到深夜,原本預備來順妃的院子裏歇息,卻沒料到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集合在院子裏。他不由臉色微沉:“王妃,順妃又有哪裏惹著了你,要這樣興師動眾的——”


    慶王妃看見慶王,麵色很凝重:“王爺多慮,沒有人會迫害您心愛的順妃。老王妃的婢女小竹原本在我的院子裏養病,可順妃卻暗中派人把她劫到了這裏。選在這個時辰,選在這個地方,若說不是在做什麽不欲為人所知的勾當,王爺——您信麽?”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的嘲諷,徑直向慶王直逼而去。


    慶王威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憤怒的王妃,平靜的江小樓,恐懼的小竹,驚詫的仆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各自的情緒,匯成了一幅眾生百態像。


    慶王深吸一口氣,目光最後落在順妃的麵上。順妃滿臉都是為難,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委屈,隻是一雙淚眼盈盈地望著他,分明是無數委屈說不出的模樣。


    順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她性情柔和,善解人意;細心體貼,孝敬長輩;上下安撫,廣獲好評……這樣一個人,他看了二十年了,愛的不光是她柔和的外表,還有那顆溫柔大氣的心,這樣一個人,他怎麽可以像別人一樣誤解……


    順妃的睫毛一直抖一直抖,眼淚搖搖欲墜,卻是堅強地別過臉去。


    看到這一幕,江小樓心頭升起一種大為不妙的感覺,她反複提醒自己,肯定有什麽東西被忽略了……到底是什麽呢?


    終於,慶王轉頭向慶王妃道:“我相信,順妃一定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王妃倒抽一口氣,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夫誰能比得上順妃,“什麽樣的難言之隱會讓她半夜到我的院子裏劫持別人?王爺倒是替她編個好一點的理由,才能取信於人!”


    慶王妃這樣咄咄逼人的模樣,讓慶王有些莫名其妙的畏懼,他皺緊了眉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小竹如今在慶王妃的院子裏養病,又怎會莫名其妙大半夜被劫持到這兒來,實在有違常理。可看到順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明明就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幹脆把一切實情都告訴母親吧。”


    安華郡王赫連勝踏著月光而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腰間束著一條玉帶,他的膚色非常白皙,輪廓卻很是深刻,繼承了慶王的英俊和順妃的優雅,天生便有一張極為出色的麵孔,再配上頎長挺拔的身形,更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非凡。走進院中,他的目光徑直落在江小樓的身上,那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晰。然而很快,他的目光便輕輕彈開了,隻是向著順妃,字字鏗鏘地道:“與其獨自承擔痛苦,不如把這個秘密告訴父親和母親。”


    安華郡王兼任左僉都禦使,他自幼穎慧,七歲能誦,十歲作賦,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出口成章,落筆成文,深得慶王的寵愛,在朝中亦是獨樹一幟的風流人物。


    順妃滿麵的悲傷,似乎在親生兒子的提醒下終於下定了決心:“請王爺屏退左右,我有重要的事情稟報。”


    慶王點頭,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


    順妃眼中一瞬間就湧現淚光,極盡委屈:“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光我知道,老王妃也知道,隻是獨獨瞞著您與王妃。是我們不對……可事關重大,越少人知道,對王府的清譽越好,否則……一旦傳揚出去,慶王府也會身敗名裂。”


    “瑤雪郡主的確不是病亡,她是在赴溫泉山中修養的途中遇到一夥流寇……”她的眼眶濕潤了,聲音哽咽地說不下去。


    一言既出,慶王妃瞬間麵色慘白,這是一個始料未及的答案,讓她幾乎失語,待她回過神來,目光犀利的就像出鞘的利刃:“你到底在說什麽?”


    赫連勝輕輕歎息:“正是因為遇到了那夥流寇,妹妹才會受盡淩辱、遭遇不幸。之前江小姐所說……她的死狀極為淒慘,一字不假。”


    江小樓微微震驚地盯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間,江小樓明白過來。


    慶王妃不敢置信:“你們滿口胡言!青天白日,哪裏來的流寇?”


    順妃滿臉都是悲傷,動了動嘴唇,還是說不出話來。


    赫連勝正色道:“母親,我知道妹妹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我必須把一切據實稟報。去溫泉山莊有一條遠離官道的近道,時有盜匪橫行。陛下兩月前派人肅清,大家都以為平安無事,卻不想還是留下一撮小小的餘孽。這批人整日在溫泉山莊附近轉悠,遇有女眷——”他停了停,看向王妃,神色凝重地道:“極盡羞辱……妹妹死的時候,全身赤裸不說,頭部還被他們釘上了一顆鐵釘,實在是不堪。正因如此我才吩咐他們匆匆入殮,而且竭力把此事扛下,不要讓你們二位知曉。關於這一點,我早已向祖母稟報過,她也讚同我的看法,不宜大肆宣揚……”


    赫連勝是順妃的親生子,順妃又全程照管瑤雪郡主的喪禮,很難不發現那些痕跡……如此一來,一切就能說得通了。


    慶王妃心頭憤懣,依舊不能相信:“果真如此,你為什麽不早說?”


    赫連勝歎息一聲:“父親是一個極好麵子的人,這件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慶王府的名譽會一落千丈。若非小竹是祖母身邊的人,得到祖母力保,連她……我也會一並除去,永絕後患。”


    小竹蜷縮在角落裏,身體瑟瑟發抖。


    大家族的利益便是如此,百年聲譽高於一切,女兒慘死尚且能夠遮掩,婢女的性命更是如同螻蟻,誰會格外看重?赫連勝善後理所當然,誰也不能說他做得殘忍。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麽,慶王妃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腦海裏壓根是一片空白,那遇到流寇四個字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地旋轉、旋轉,幾欲把人逼瘋!


    小竹滿是忐忑地看著眾人,心中十分惶恐。隨後她看到赫連勝的表情,對方正滿目陰冷地瞧著她,她一個激靈,連忙道:“當日我陪著郡主去溫泉山莊養病,原本預備從官道走,郡主卻心急改了道。走得好好的,突然衝出來一夥流寇劫了我們的馬車……奴婢拚死護主,那些人上來就砍了奴婢一刀,奴婢當場就暈過去了。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奴婢渾身是血,卻不敢張揚呼救,回城的時候撞見了二公子……王妃多次詢問奴婢,奴婢也想說出一切,但這件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老王妃有嚴令,不許任何人提起此事……奴婢左思右想,實在莫可奈何,這才裝作若無其事,隻告訴王妃說郡主是病死的。匆匆處理了郡主屍身,然後裝入棺槨,這也是擔心時間拖長了會有什麽流言蜚語,傳出去影響了慶王府的聲譽……”


    慶王聞言,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他斷然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這樣,好端端的一個女兒,竟然被流寇侮辱了……他怒從心起,不由自主厲聲道:“那夥流寇抓住了嗎?”


    說話的時候,慶王的眉頭不住地抽搐著,眼底火光直冒,甚至連聲音都帶著顫抖,可見是怒到了極致。


    赫連勝垂下眼睛,聲音無比沉重:“我已經與京兆尹打過招呼,隻說王府丟了重要寶物,責令他秘密搜尋那夥流寇,勢必要將他們碎屍萬段,為妹妹報仇雪恨!”


    順妃見慶王氣得很了,盈盈跪倒在地,滿是歉疚道:“王爺,我也曾想向您稟報,可事關重大……王爺心疼郡主,萬一一時衝動做出難以挽回之事,恐辜負老王妃一片苦心。這隱瞞的罪過……求您不要怪罪別人,我願意一人承擔!”


    慶王妃麵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慶王看著順妃,卻是長歎一聲,忍不住滿臉憐惜地將她扶了起來:“順妃說的哪裏話,這件事情你真是受委屈了。明明千辛萬苦的隱瞞著真相,獨自承受著許多的誤解——唉,剛才連我都起了懷疑,是我們錯怪你了。王妃,你也不要再怪責順妃,此事完全與她沒有幹係,她把小竹派人劫出來,真正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你啊!”


    保護?哈,保護!


    王妃渾身顫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好在江小樓及時將她扶住,才不至於當眾暈倒。她咬牙,一字字道:“不,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慶王臉色一沉,順妃和赫連勝的目的隻是為了保護慶王府的名聲,可瞧王妃這誓要追查到底的模樣,翻出一切來對她有什麽好處,若讓人知道瑤雪郡主的真正死因,必將成為慶王府百年之恥。他沉聲道:“王妃,現在雪兒死了,死得清清白白!別人隻知道她是不幸病死的,若你堅持把這事情鬧大,人人都會知道她曾經受到流寇的羞辱,到時候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王府其他女兒還如何出嫁?”


    為了名聲,就能不顧自己女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有這樣的父親!


    慶王妃渾身發軟,身體像是篩子一般抖個不停,聲音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卻還竭力維持住自己的平靜:“王爺,我們是結發夫妻,平日你裏如何寵著順妃我都不在乎,我隻要自己的一雙兒女平平安安,其他的你要給誰都可以!我告訴你,不管他們說的如何天花亂墜,我絕不信!說什麽流寇,流寇在哪裏?你捉到之後,當著我的麵親自審問,我才能放棄!”


    慶王勃然大怒:“都說了此事正在追查!”


    “追查?何時能給我一個真正的答案!”慶王妃一張慘白的麵孔早已滿臉通紅,她的聲音無比尖銳亢奮,身體卻軟得像是一潭水,若非江小樓死死撐住她,隻怕她早已倒下去了。


    江小樓輕輕一歎:“王妃,不要再說了,咱們走吧。”


    慶王妃拚命搖頭,指著順妃,聲聲泣血:“你沒有看見嗎,他們聯合起來欺騙我,什麽遇到流寇,什麽極盡羞辱,什麽全是為我著想、為王府的聲譽著想,你當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善心的菩薩嗎!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純白無暇的人,我為何從來不知!順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說一句,瑤雪從入府開始,你對她明裏抬舉,背後踐踏,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工夫拚命想要往她身上潑髒水!如果你可得意了,不但害死我的女兒,還在王爺麵前裝好人!這樣的好人,你做著不虧心嗎?”


    順妃麵色煞白,身形也是搖搖欲墜,像是受到巨大打擊的模樣。


    江小樓抿住唇角,人家敢開口,證明所有的證據都已經銷毀,一切都妥妥當當、恰如其分。王妃明知道無力回天,卻還是死咬住對方不放,這在慶王看來就是一種天大的冤枉。然而,江小樓能體會王妃的心情,因為,她也感受到同樣的憤怒在心口熾烈燃燒——


    不論王妃如何嚴厲斥責,順妃始終不說話,隻是掩過麵去悄悄拭淚。


    慶王實在心疼不已,怒聲道:“王妃,你瞧瞧自己到底像什麽樣子!順妃一切都是為你著想,你卻如怨怪她,實在是太沒有心胸,太讓我失望!不錯,你是坐著正妃之位,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當著我的麵咆哮!我真真不明白,當初先帝為什麽要將你指給我做正妃,似你這等滿心妒忌的毒婦……”


    江小樓聞言,目光輕輕一閃,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在此刻看不出是嘲諷還是冷笑,慶王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你笑什麽?”


    一聲婉轉的歎息,從她的唇間輕輕溢出,江小樓慢條斯理地道:“王爺盛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剛才您說……不明白為什麽先帝要賜婚,這話怕是不妥。”


    慶王陡然一怔,很快明白過來,這世上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堅決不能說,剛才他所言的一切意味著質疑這場婚姻的合理性,等同於詆毀先帝。小了說那是家庭糾紛,大了說根本是大不敬,王妃如果鬧大了,就是要殺頭的罪過。他狠狠地瞪著江小樓,嘴巴猶如蚌殼一般再也敲不開了。


    所有人都瞧著江小樓,當她不言不語的時候,眉眼低垂,神色溫婉,然而她一開口,便是言辭犀利,鋒芒畢露,端是個厲害的丫頭!


    順妃見狀心頭一顫,上前柔聲道:“王爺,求您消消氣!王妃隻是一時接受不了,等我回頭勸勸她,她會想明白的。小樓,請允許我這樣叫你,你既然是王妃的義女,也就和府裏的郡主沒有兩樣,王妃如此疼愛你,你更應該多勸勸她,怎麽能幫著煽風點火?王爺和王妃起了嫌隙,對你有什麽好處?我以為你是個懂事理又十分聰慧的姑娘,斷不可在這時候犯了糊塗!”


    輕言慢語,字字誅心,一說王妃故意為難,二說江小樓別有居心。


    江小樓卻瞧都不瞧她一眼,隻是微笑道:“王妃,咱們回去吧,夜深了。”


    看她完全沒有理會自己的挑釁,如同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軟綿綿又被彈了回來,順妃眸色變深,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城府,倒真是個厲害人物。


    慶王妃感覺到精疲力盡,她拿不出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赫連勝與順妃串通一氣,她隻是恨恨地看了慶王一眼,那目中充滿了怨恨與憎惡,隨即她決絕地轉頭離去。


    目送著他們離開,赫連勝輕輕歎了口氣道:“王妃糊塗了,連外人的話都如此深信不疑。”


    慶王皺了皺了眉頭:“好了,我不想再聽這些廢話,趕緊去抓那些流寇!”


    赫連勝看了小竹一眼,道:“父親,這丫頭該當如何處置?”


    慶王語氣冰冷地道:“你去回稟老王妃一聲,就說她已經病死了。”


    慶王一說這話,小竹嚇得渾身發抖,赫連勝卻不待她再開口說什麽,令人堵住了她的嘴巴,硬是拉了下去。


    “二位請盡早休息,兒子告退。”


    直到赫連勝也跟著離去,慶王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兩眼露出深深的疲態。


    順妃滿麵悲傷,眼波盈盈:“王爺,您是不是還在怪我?”


    慶王將她一雙玉手按在手心,柔聲道:“不要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脆弱的肩頭哪裏能承受那麽多重擔……是我不好,沒能好好約束王妃,竟然讓她這樣冤枉了你。”


    順妃眼圈不自覺地紅了,滿臉的哀傷,半轉下了身去,順勢倒在他懷中。


    慶王英朗的眉目難得舒展開來,顯得格外溫和:“王妃剛剛失去女兒,心情難免悲憤鬱卒,等這段時日過去,我再讓她親自給你賠罪。”


    順妃乖順地點頭:“王爺,您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斷不會叫您難做。不過,王妃心情不好,王爺也要體諒些,可千萬別再發生衝突……否則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她輕言細語,體貼萬分,與橫眉冷對的王妃簡直判若兩人,哪怕百煉鋼在她的柔情迷網中也會變成繞指柔。慶王心頭無比熨貼,但想起慘死的瑤雪,卻又情不自禁道:“可憐的雪兒,沒享過幾天福這就麽去了,都是那群該死的流寇,我非要將他們千刀萬剮不可!”


    順妃麵上無比溫柔,眼眸美若流雲:“王爺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些流寇終究逃不脫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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