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猛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眼底騰騰冒出火星:“王妃,可聽見你一心想要謀害的人口口聲聲在為你辯解!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麽你的心卻如此、如此毒辣!謀害一個心地這般善良的女子,你如何下得去手?我真想剖開你的心,瞧瞧到底是紅還是黑!”


    慶王妃看著慶王,目光冰冷:“王爺說的不錯,我的心的確是黑的,但還不夠黑,否則早已派人將這個賤人杖斃,何至於容忍她在這裏滿口胡言亂語!我最後悔的是——當年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侍妾,我早該趁著她羽翼未豐的時候直接處理掉這個禍害,也省得到如今養虎為患、傷人傷己!”


    “還不住口,你當真沒有半點容人之量,簡直是欺人太甚!”


    慶王說得氣急敗壞,慶王妃一張臉卻漸漸哀涼下去,這麽多年來她給了慶王無數次的機會,一次一次她寄希望於他,哪怕他能信任自己一回,也不辜負這多年的夫妻情分,可他呢?他的心中隻有順夫人,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照單全收。唯一的解釋隻有一個,因為他深深愛著順夫人,其他人在他眼底什麽也不是。


    順夫人連連抹著眼淚,一臉委屈黯然:“王妃,若知道您這樣痛恨我,我死了倒也幹淨,看您和王爺為了我如此爭執,我的心真的痛得受不住——”


    江小樓看夠了戲,微啟雙唇,輕言細語:“順夫人,你隻怕是誤會了。”


    順妃微微愕然,一時不知所措:“誤會,誤會什麽?”


    江小樓目光凝視著她,柔如春水:“這食盒可不是王妃送來給你的。”


    順夫人臉上哀婉神色陡然微弱下去,一顆心頓時沉入穀底:“這是什麽意思?”


    江小樓語氣十分平淡,沒有半分起伏:“食盒是老王妃派青桐姑娘送來給王妃的,王妃為了轉達對你的善意,便命人將食盒送來,朝雲這丫頭沒說清楚麽?”


    順妃心口不由一窒,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她轉頭用一雙水眸盯著慶王,露出些許不敢置信的神情。慶王先是愕然,隨後唇角漸漸掛了一絲冷笑:“半路上也有可能被動了手腳。”


    江小樓拉長了語調,笑意越發深了:“王爺,您不妨好好想想,一則老王妃此舉不過偶然興起,王妃當然也是從善如流,兩個偶然碰在一起,哪裏來時間去準備毒藥。二則從王妃的院子到香初閣,左右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朝雲從青桐姑娘手裏接過食盒便馬不停蹄送到這兒,一路上婢女媽媽絡繹不絕。難道她還能當著大家的麵下毒不成?老王妃一片苦心,居然被人說成下毒凶手,王妃好心化解怨恨,反被誣蔑為毒婦,您心愛順夫人,卻也不能這樣偏袒她吧。”


    這食盒是老王妃送來的,哪怕裏麵真有毒順夫人也得應承著,歡天喜地地喝下去那才叫孝道。退一萬步說,王妃憎恨自己的情敵欲除之而後快,老王妃又有什麽道理這樣做,分明於理不合,便是王妃真要下毒,時間上也過於緊迫難於下手。剛才盛怒之下慶王來不及細想,現在仔細想想,越發覺得這事兒不對。王妃雖然憎恨順夫人,骨子裏卻是個善良的女人,若果真下得了狠手,這二十多年都幹什麽去了,何至於要等到今天……


    慶王不由自主地望了順夫人一眼,眼神莫名複雜起來。


    順夫人被那眼神驚得心頭一跳,袖中的手指隱隱顫抖,好容易才道:“王爺,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江小樓輕輕歎了口氣,眸子裏似有一簇極亮的火光閃過:“老王妃心地慈和,斷不會害您,王妃從時間上看也來不及動手。倒是這食盒送過來已經好幾個時辰……說不準是哪條不長眼的蛇自己跑來咬了一口,把毒液留在了上頭,這才害您中毒了。王爺,與其找王妃的麻煩,不如把這院子翻個底朝天,找出那條心狠手辣的毒蛇更好!”


    順夫人如同當頭被淋了一盆冰水,雪白的牙齒咬住嘴唇,幾乎咬出一圈青白:“你……你是說我故意冤枉王妃嗎?”她一邊說著,一邊迅速撲倒在慶王腳下,片刻間就已是聲淚俱下,“王爺,我當真不知道此事。朝雲送食盒來,我就以為是王妃一片好意……哪裏想得到有人會在裏頭下毒。都說世道艱難、人心叵測,我往常隻當是笑話,誰知果真如此!今日如果我被毒死,王妃就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便是我福大命大熬下來,卻也因此與王妃仇恨更深,王爺您也夾在中間難以抉擇……王爺,這是有人故意在挑撥離間,陷害我和王妃啊!”


    慶王妃眼瞧著順妃眼淚流得比泉水都容易,目中便隱隱有了寒氣,下意識要開口說話,江小樓卻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言語。


    慶王看著順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但那眼神卻極為陌生。


    順夫人呼吸都急促起來,眼睫抬了一下,隨即又悄悄垂下,滿眼都是星星淚光:“王爺,難道連你都以為一切是我設計,是我故意冤枉王妃?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分明是損人不利己的事……”


    “順夫人還是快起來吧,你可是中了毒的人呢,現在還是回去床上躺著才好,切莫毒氣攻心,反倒得不償失。”江小樓微笑著提醒。


    慶王猛然一頓,他雖然心愛順妃,卻也並非傻瓜。如果今天證明王妃有意陷害,而順夫人是純然無辜的,自己一心軟,她的禁足也就自動解除。慶王妃是嫡妻,要打殺一個夫人或是侍妾當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問罪,但從此後夫妻關係更是雪上加霜、無法挽回,對順夫人是大為有利。一次無辜受害,便能抹去犯錯的痕跡,完成從人人指摘的罪人到可憐受害者的完美轉變……


    順夫人從來沒有在慶王的眼中看過這樣的神情,對方永遠是關懷的、親切的,看她的眼神始終充滿了憐愛。江小樓的確是一個極會調拔離間的人,隻是那麽輕飄飄的一句半句,飄進慶王的耳朵裏,不知不覺侵入他的心田,殺人不見血。


    慶王不由自主合上眼睛,是啊,王妃出身高貴,位居正妃,若她真有心要殺死順夫人,二十年前就已經動手了,何必熬到如今順夫人兒女滿堂,羽翼豐滿?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到底是結發夫妻,他剛才的話分明太過傷人。慶王睜開眼睛,看向王妃,目中隱隱有了一絲歉意,正待開口,卻突然瞧見順夫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臉上帶著無盡的悲戚,勉強笑了一下:“王爺,我伺候您這麽多年,素來以您的喜怒哀樂為先,從不敢有半點違逆,今天這件事我的確是清白無辜的,更不知道那毒究竟是何人所下。若王爺不信,就請您將我逐出王府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身形一軟便整個人向後倒下去。慶王心頭一震,快步上前一把攔腰抱住了順夫人。


    順夫人身體劇顫,似是怯弱不勝的模樣,就勢倒進他的懷中。


    從江小樓的角度望去,正好看見對方那一張粉麵梨花帶雨,淚目盈盈,眼中似有說不盡的千言萬語,正癡情地望著慶王,而原本態度動搖的慶王刹那間便換了憐愛神情,原本要對王妃道歉的事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從頭到尾,順夫人體態柔美,神情哀婉,不動聲色間便把一個受盡委屈、自憐自艾的美人扮演得活靈活現,把慶王成功圍在水潑不進的情網裏,瞬間扭轉了對她不利的局麵。如此演技,莫怪霸占慶王二十多年。若非慶王妃有背景有支持,隻怕早已被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若非彼此立場不同,江小樓真要為順夫人的高超演技拍手叫好。不過,戲演到這裏,話就不能再多說了,下麵必定是得——


    順夫人眼睛一閉,就這麽暈了過去。慶王連忙大聲喊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來。”


    大夫原本就沒走開,立刻趕了來,慶王滿臉心急:“快瞧瞧順夫人到底怎麽了?”


    大夫把了脈,才輕歎一聲道:“餘毒未清,情緒又如此激動,當然會出亂子。一定要好好調養,切勿焦急動怒,否則會有性命之憂啊。”


    慶王聽到這裏,麵上無比愧疚自責。是啊,自己怎麽能懷疑順夫人,她是一個多麽溫柔美麗又善解人意的女子。這些年來,自己與王妃的感情非常不好,全都是她居中調停,這個家她也操了不少心,怎麽可以因為江小樓的三言兩語就產生懷疑,這可是自己傾心喜愛的枕邊人,哪怕她犯了錯,也是一時糊塗,自己不該把她逼入絕境啊!


    慶王站起身來,轉頭望著慶王妃,原本應有的愧疚早已不翼而飛,隻是沉聲道:“好了,今天的事誰也不許再提,若我知道有人把閑言碎語傳出去,決不輕饒!”說完,他的目光掃向大廳裏的眾人,極具威懾。


    所有人都垂下頭去,齊聲應道:“是,王爺。”


    慶王妃不由歎息:“她冤枉我就行,別人指出真相她就暈倒,還真是柔弱得很,若是換了我,哪怕血濺當場,王爺也是毫不在意吧。”


    慶王被對方說中心事,麵上不由發青,然而越是心虛越是焦躁,聲音突然拔高:“你到底想做什麽,難道非要看著順夫人死在你麵前才甘心?剛才她那模樣你不是沒有瞧見,這件事情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一方麵挑撥你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另一方麵為她自己謀取私利——”他說著,陰鬱目光已經掃向江小樓,分明意有所指。王妃越是憎恨順夫人,越是依賴某人,這不是顯而易見麽。


    那眼眸似鷹隼一般陰厲,江小樓自然明白對方心意,反而輕輕一笑:“王爺說的是,這個人居心叵測、罪大惡極。”


    慶王冷哼一聲:“好了,順夫人需要休息,你們都離開吧。”


    慶王妃站著沒動,目光冰冷:“順夫人身體虛弱,最近還是靜養為好。”


    慶王咬了牙:“不管如何這件事情她是有嫌疑的,我自然會做出公平的裁定,你放心吧。”


    慶王妃淡淡一笑:“如此,那就多謝王爺了。”


    從香初閣出來,慶王妃神色無比疲憊。江小樓體貼道:“母親,你沒事吧?”


    慶王妃輕輕搖了搖頭,已是心如死灰:“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卻像是個瞎子一樣根本不肯相信。我真想問他一句,裏麵躺著的是他的妻子,我就什麽也不是嗎?當我被冤枉的時候,他隻會拚命叫囂我是個賤人,而對方不過落了兩滴眼淚,他就心疼的不得了。我真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麽孽,這輩子要受這種折磨。”


    江小樓望著王妃,隻是輕輕笑起來。明明知道對方不把你放在心裏,明明一而再地讓你失望,明明你心裏什麽都明白,為什麽情願忍受二十多年。早在順夫人還是個侍妾的時候,你就可以動手除掉她,婦人之仁的結果是養虎為患,一忍再忍的結果是退無可退。


    “母親,若你不能麵對這一點,你永遠沒辦法戰勝她。”江小樓望著慶王妃,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慶王妃看著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今天的一切,其實你早就料到了?”


    江小樓微笑:“不錯,我早知道她會這樣做。不光是我,就連順夫人自己都很清楚,她的所作所為其實沒辦法撼動母親的嫡妻之位,可她還是義無返顧地做了這件看似愚蠢的事。母親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慶王妃一驚,驀地睜大眼睛。


    “您好好想一想,這些年來順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離間,她會不惜一切代價,讓王爺厭惡您、疏遠您,讓你們的感情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今天她表麵上輸了,可實際上她獲得了王爺的憐憫和同情,而母親你表麵上贏了,可你失去了王爺的尊重和親近。她再一次用那套用濫的腔調,證明母親你的失敗。”江小樓的字句無聲,笑容一如既往,卻毫不留情地在慶王妃心頭刺了一刀。


    慶王妃猛然怔住,一時喉頭哽咽,竟至於啞然無聲。


    江小樓看著慶王妃,唇緊緊地抿著,清澈的眸子裏神情複雜。一個女人如果不能看清自己的處境,一輩子等著男人回心轉意,那她永遠無法狠下心腸。從頭到尾慶王妃都瞻前顧後,表麵上對順夫人咬牙切齒,實際卻壓根不敢往死裏下手。究其原因,王妃還對慶王有留戀,盡管她自己不承認,但本質上她的心底還希望著有朝一日這個男人可以回頭認錯。作為女人,江小樓可以理解王妃的心態,畢竟丈夫是一個女人畢生的希望,更別提他們二人是結發夫妻。但作為旁觀者,江小樓對於這樣的王妃感到無比失望。


    “母親,不是所有的錯都能原諒,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原諒。慶王如果願意回頭,二十年還不夠他反思嗎?你以為他看清了順夫人的真麵目便會回到你身邊,不,我之所以讓你看到今天這一幕,就是要告訴你,哪怕他看透了、看穿了,他還是會選擇自我欺騙。因為他就是喜歡順夫人,哪怕這個女人又壞又惡毒,他也會想方設法給自己找出理由來相信她。正相反,得不到王爺寵愛的你,哪怕再溫柔再善良,在他心底也隻是一個陌生人,一到了關鍵時刻他第一就會選擇懷疑你!”


    慶王妃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覺落在地上,帕子上原本繡著一朵並蒂蓮,此刻已經沾染了灰塵,零落成泥。慶王妃心頭巨震,慢慢地,慢慢地,她看著江小樓,啞聲道:“那我……應當如何?”


    江小樓親自彎腰撿起了帕子,拍了拍上頭的灰塵,重新還給慶王妃,語氣平穩道:“王妃若要慶王回心轉意,我有的是法子,但你若要他的心永遠停在你的身邊,天神也無法辦到。”


    “我不要他的心,我也不要他回心轉意,再也不要了。”慶王妃深吸一口氣,幾乎覺得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腔的疼痛,“我要順夫人給雪兒償命,我要他們為我這些年的痛苦付出代價。”


    江小樓輕輕托起王妃的手肘,扶著慶王妃往回走,眸子若含了水波,流轉著熠熠光芒:“母親,若要達到你的目的,其實也不難……”


    一陣風輕輕吹過,模糊了江小樓的語聲。慶王妃不禁凝視著麵帶微笑的她,不由自主的想到,雪兒就像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處處需要自己的嗬護與保護,而小樓卻……


    慈安堂,太陽悄悄照進窗格,整個屋子裏都顯得亮堂堂的,蒙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青桐裝好水煙,用手托著遞給老王妃。她用嘴咬住煙管,輕輕吸了一口氣,煙壺裏頓時發出細微的咕嘟咕嘟聲,她的口中吐出一長串的煙圈。


    老王妃輕輕地歎了口氣:“想不到這家裏還出了個捧心的西施,嘖嘖,都是他慣得!”


    王妃垂下眼皮,淡淡一笑,“若非食盒是您所送,隻怕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老王妃瞧她一眼,輕飄飄地哼了一聲。


    老王妃是最重視體統的一個人,在王妃沒有犯下大錯的情況下,她是絕對不讚同慶王動正妻的。順夫人的圖謀,老王妃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對此事一直保持著觀望態度。從王府的長久來看,她自然希望慶王有一個出色的繼承人,可如今的世子實在是提不上嘴,這就是她一直容忍順夫人的真正原因。可現在看來,順夫人太囂張了,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老王妃揮了揮手,示意屋子裏的婢女全都退下去,隻留下青桐一人伺候。當她的目光掃向江小樓的時候,嘴巴似乎要張開,卻還是閉上了。


    良久,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偏袒順夫人。”


    “沒有,兒媳不敢……”慶王妃一時愕然,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母親一切都是為了王府著想。”


    “這些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老王妃笑了笑,“誰都是從兒媳婦的時候過來的,我剛剛嫁入王府那時候,同樣被婆婆刁難,想方設法地討好她,卻還總是挨罵,那時候我覺得那個老太婆總是看不順眼我,處處與我為難,動不動就訓斥,有時候幾乎能恨毒了她,巴不得她早點死。”


    慶王妃看了一眼江小樓,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管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罷,這些都不重要。進了王府,做了我的兒媳,這就是你的命,你必須認命。情情愛愛壓根就是假的,丈夫的寵愛也是假的,你既然做了王妃,就該好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心裏要有數!從前我不是沒有教過你,我甚至提醒過你,不要讓王爺離你越來越遠,可是你呢?隻想著丟失的女兒,隻想著傻瓜的兒子,成天一張怨婦臉,我看著都膩歪,最後被人鑽了空子,把好好的日子過成這樣!不要怨天尤人,這也是你的命,是你沒本事,硬生生把一手好棋下得慘不忍睹!”


    江小樓凝神聽著,卻是微微彎起嘴角。瞧這個狡猾的老太太,說話分明是半真半假,明明說丈夫的寵愛是假的,卻還讓王妃去抓慶王的心。其實她的根本台詞是:什麽都是假的,好好抓住手裏的權力才是真的。所謂抓住丈夫的心,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理所當然享受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這樣來看,王妃壓根是本末倒置了。


    “是,都是兒媳的錯。”慶王妃雖然驚異於老王妃突然吐露心聲,卻隻是垂頭應了。


    “我年紀大了,已經不想管你們這些事兒,或許有一天你想起我的話,沒準能品出點滋味兒!”老王妃喘出一口氣,慢慢想了想,招了青桐道,道:“替我再送一個食盒去給順夫人。”


    青桐有些忐忑:“您的意思是——”


    老王妃臉色不變,慢條斯理地道:“你昨兒不是說過府裏做了香粽麽,把那些粽子收拾收拾,都給她送過去,監督她全都吃完你再回來。”


    青桐眼皮不禁一跳,廚下包了四五十個小粽子,個頭都有半個手掌大小,若是都吃完了,怕不是要撐出人命來?可瞧見老王妃一雙嚴厲的眼睛向自己望來,青桐連忙應聲道:“是。”


    青桐帶著命令去了。


    江小樓瞧著老王妃,不覺有些好笑。順夫人這招是再次證明了王爺的心,卻因為疏忽了食盒的來源而受到老王妃的厭惡。這老太太的性子素來就是這樣,她可以容許你有自己的小心思,卻不能能容許你打她的臉。別說五十個,吞上十來個就夠她消受的了。說什麽年紀大了不管事,真信了就是傻子。


    “母親費心了,兒媳告退。”


    慶王妃拉著江小樓出來,卻是長出了一口氣。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朝雲悄悄打探了消息過來稟報:“王妃,青桐姑娘正監督著那人吃粽子,七八個吃下去,臉腫了,舌頭大了,肚子都漲得不能瞧了,大夫在旁邊看得抖抖嗦嗦,生怕鬧出人命。丫頭們勸著不要吃,她卻可勁兒往下塞,一邊吐一邊吃呢!”


    慶王妃一時愕然。


    不能親眼瞧著那痛快的場景,江小樓卻是頗為遺憾,口中悠然道:“老王妃不過是在小懲大誡,她若是吃,還有一條活路,若是不吃,隻怕下回就不是吃粽子,而是吃砒霜了。”


    朝雲連連點頭,滿臉佩服:“王爺知曉了,立刻趕去求情,於是老王妃鬆了口,說吃到十個了就容許她休息一會兒,明天再接著吃,但必須把五十個全部吃完。奴婢瞧著這麽多粽子,好歹得足足吃上半個月,怕不是把肚皮都撐破了。”


    慶王妃難得笑了起來,這笑容無比暢快:“該!像她這樣的人就應當這麽活活受著!”


    江小樓淡淡地道:“老王妃此舉,一則是警告順夫人不要生出別的心思,二則也是做給慶王看的。”


    “此話怎講?”慶王妃微微蹙起眉,一時有些不解。


    江小樓眸子裏有細密的火光,聲音卻是不疾不徐:“老王妃已經說過要嚴加懲治,王爺卻還跑去與她見麵留宿,所以老王妃不高興了,老太太麽……總是要人捧著、哄著,萬不能得罪的。”


    “那接下來咱們該怎麽辦呢?”


    江小樓神情淡然,輕描淡寫:“釜底抽薪。”語畢,她向小蝶道,“人都準備好了麽?”


    “是,小姐。”


    香初閣


    赫連笑來看望順夫人,卻被門口婢女攔住了,赫連笑眯了眯眼,眉宇間並無一絲惱怒:“這是什麽意思?”


    婢女看著對方白生生的麵孔,心下忐忑道:“對不住了郡主,王爺有令,在順夫人幽禁期間,任何人都不得輕易入內。”


    赫連笑微微停住腳步,唇畔的笑慢慢淡去:“這任何人——也包括我在內?”


    那聲音極為清淺,卻很是威嚴,婢女不敢言語。赫連笑馬上便要嫁給三皇子,在家中地位自是超然,尋常人當然不敢與她爭辯。一晃神間,赫連笑的金色裙擺輕輕一閃,人已經進了屋。


    婢女心頭一震,明明伸出了手,卻終究沒敢真的阻攔。


    赫連笑來到內室,一眼瞧見順夫人臉色蒼白地躺在紫檀木大床上,因為精神不濟,她整個人半倚在引枕之上,一旁的婢女在輕輕替她拍著背,而另一人則拿著痰盂候著,她撫著胸口,不停地幹嘔著,整個屋子彌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


    赫連笑下意識地用袖輕輕掩了,卻又緊上前兩步,道:“娘,你這是怎麽了?”


    順夫人聽見聲音猛然抬頭,驚愕下頓時急了:“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麽?”


    赫連笑並未回答,反而低聲輕斥那兩名婢女:“你們是怎麽照顧主子的,竟把人照顧成這個模樣!”


    兩名婢女連忙跪倒在地,頭都不敢抬起。


    順夫人勉強壓下心頭那糯米翻攪的惡心感覺,才道:“不過是吃粽子留下的後遺症,不礙事的。”


    “娘,您也是,讓你吃就真的吃麽——”赫連笑瞳仁瞬間緊縮,滿臉不敢置信。


    順夫人輕輕歎了口氣,把身邊的兩個婢女揮退,才勉強靠在枕頭上,低聲道:“你是知道的,那老太婆最要麵子,這回我一時不慎上了人家的當,踩了她的臉,她便想方設法叫我也跟著難看一回,吃些苦頭罷了,不會真的要我性命。她雖然早已不管事了,卻害怕王妃一人獨大,留著我正好與王妃分庭抗禮,我們兩人互相爭鬥,鬥得越厲害,對她越會恭敬巴結。她表麵上不偏不倚,哼……”說到這裏,她冷笑了一聲,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


    赫連笑微蹙起眉,麵上終究不放心:“可這麽多粽子吃下去,總是傷身體。”


    順夫人臉色雖然蒼白,精神倒還好,她把引枕扶正了些,斜斜地靠了上去,眼見赫連笑一色極鮮豔的金色裙子,上麵繡著淺淺勾絲花瓣,一眼可見繡工的不俗,整個人顯得格外華貴,唇畔的笑不由亦漸漸加深:“不妨事的,你那兩個哥哥都還好吧?”


    赫連笑眸子隱隱如水,語氣平緩下來:“大哥昨日才來信詢問娘身體是否安好,至於二哥,最近這段時日都忙著外頭的事,托我帶話讓娘安心。大嫂和我一樣憂心忡忡,至於二嫂嘛,那是個沒心沒肺的,從來也跟咱們不在一條船上。”


    順夫人不覺點頭,聲音很是凝重:“原本以為左大學士的女兒多少還能幫助你二哥,誰想隻是個醋壇子,不過是受了點冷遇,竟然就和你二哥鬧成這樣。男人嘛,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麽,她真是個蠢女人,蠢到家了。”說到這裏,她不自覺又問道:“最近這兩日,王妃那兒有什麽動靜?”


    赫連笑臉上笑容沒了,壓低聲音道:“王妃倒是沒什麽奇怪的地方,照常衣食住行,隻是與那江小樓寸步不離。現在江小樓就是王妃的軍師,這丫頭可鬼得很,我試探了兩三回都問不出她的底細,派出去查的人也是徒勞無功。”


    順夫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沉默,終究陰沉道:“從前我也想不到這丫頭竟然這樣麻煩,早該趁她羽翼未豐下手除去,也好過現在畏首畏尾不能輕舉妄動。”


    赫連笑眼眸閃了閃,眉頭微微皺起:“要不要我……”


    “不,你別插手。再過三個月就是你的婚期,到時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三皇子妃,連我也要跟著你沾光,到時候王爺自然會放我出去。不止如此,他定會借機恢複我的位份……”


    這話的確不錯,三皇子妃的親生母親怎能隻是王爺身邊一個夫人?依慶王對她的寵愛,定然會借此機會讓她重新登上側妃之位。


    見她那麽肯定,赫連笑麵上露出猶豫之色:“我怕王妃會從中作梗,而且我還聽說……”


    “聽說什麽?”


    赫連笑深吸口氣,愣是沒有往下說。順夫人覺察出異樣,立刻吩咐道:“笑兒,快把話說清楚。”


    赫連笑黛眉皺得越發緊了,一雙水眸亦是格外忐忑:“父親新得了一個美人,名字叫翩翩。”


    順夫人聞言卻是心頭一鬆,發出一聲嗤笑:“這些年來你父親身邊的女子來來去去還少嗎,又有什麽要緊?”


    “娘,這次這個可大不一樣。”赫連笑今天來的最主要目的便是告訴順夫人這個消息,見她完全不上心,不由自主帶了焦慮。


    “哦,哪裏不同?”


    赫連笑沉思片刻,這才幽幽形容道:“這女子是父親的門客送來,不但能歌善舞而且通曉詩詞歌賦,天生妖嬈媚俗,是個人間尤物。”


    順夫人麵上起了些許警惕,道:“若果真如此,還真要對這個翩翩多加注意。不過老王妃素來不喜歡這等野豔的女子,她又有什麽反應?”


    赫連笑異常清晰地說:“這女子雖然妖嬈萬分,對老王妃卻很是恭敬,又低聲下氣與其他人交好,鬆馳了別人對她的敵意。不止如此,昨日我去老王妃處請安,竟然瞧見她在扮觀音——”


    “你說什麽,扮觀音?”


    “是啊。”赫連笑凝神回想,當時翩翩頭帶花冠,發絲垂肩,目光帶笑,右手撚著一串佛珠,左手握著右腕交叉於腹前,身段窈窕端莊,神情悠然自若,正如同畫像上走下來的美人,實在是美不勝收,“老王妃說她——是媚態觀音呢!”


    老王妃眼光極高,能獲此評價定然非同一般。順夫人覺得自己像是凍結起來,瞬間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女子究竟是從何處尋來?”


    赫連笑早已調查過:“父親說她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家道中落便來京城尋親,結果親人全都不在了,她才托了人想要尋個妥貼的人家投靠終身。”


    順夫人不覺冷笑:“她進府多久了?”


    赫連笑沉吟道:“隻有七八日。”


    “不過七八天就能把王爺哄得團團轉,絕對是個厲害人物。”順夫人心頭浮現起一絲不妙的感覺。


    赫連笑輕輕歎息一聲,父親雖然寵愛順夫人,可他對著同一個女人這麽多年,心中也總有厭倦的時候,這些年來偶爾也會在其他侍妾房中過夜。從前順夫人從來不會放在心裏,因為誰都動搖不了她的位置。然而赫連笑卻覺得這次與往常都不同,慶王對那女子極為迷戀,這幾日從未再踏入過此處,更不曾有半句安心的話留給順夫人。她不由道:“娘,還是早些想法子出去要緊,若是情形再這樣下去,隻怕父親連您是誰都會想不起來了。”


    順夫人咬牙道:“我要找點物件,你想方設法給你父親捎去。”她左看右看,卻找不到什麽可心的物件。


    赫連笑隻是輕聲提醒:“什麽都比不上娘的貼身之物。”


    順夫人深吸一口氣,抽出自己繡著交頸鴛鴦的帕子,打成如意結的形狀,遞給了赫連笑。


    “娘放心,我一定會讓父親放你出去。”赫連笑攥緊了帕子,信誓旦旦地保證。


    赫連笑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她便將如意結送給了慶王,而對方也果真吩咐順夫人去書房見麵。順夫人一聽自己被召見,頓時歡天喜地,她仔細梳洗一番,把所有衣裳都翻了個遍,最後選了一件素淨的藕荷色舊裙穿在身上,這素淡的顏色、簡樸的式樣,配上她清瘦的形容越發顯得楚楚可憐,於是她便端著精心準備的點心,向慶王的書房而去。剛到門口,便聽見裏麵傳來笑聲。


    “王爺,這幅字寫得可真好!”


    “哦,哪裏好?”


    “這幅字筆勢縱橫,恣意風流,瘦筆有肉,肥筆有骨,就如蕩槳乘舟,置於海上,令人心境開闊,實在是一幅難得的名作。”


    這聲音柔婉可人,叫人心裏如同一隻貓爪撓啊撓,然而順夫人的心卻一下子沉入了冰窟。


    須臾,那聲音又繼續輕聲地道:“不過這首詩卻是蒼涼多情,空曠遼闊,王爺似乎當時心緒不佳——”


    慶王滿是讚賞道:“翩翩果然是我的知己,不錯,這首詩是我當年駐守邊境蒼茫四顧的時候寫下,雖然書法起伏跌宕,氣勢奔放,可情感卻是惆悵而孤獨啊!”


    聽到知己二字,順夫人大腦一懵,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完全沒辦法思考,甚至沒辦法呼吸。知己?!慶王明明說過,這二十年來自己是他唯一的紅粉知己!不過短短七八天的功夫,難道自己這個知己就變成了過去式?不,她不信,她絕不信!自己花費了整整二十年,怎麽會比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


    慶王書房對麵便是一汪湖泊,而湖中心的涼亭裏,江小樓親自為慶王妃斟了一杯茶。


    慶王妃遙遙望著書房的方向,不覺搖頭:“釜底抽薪……這法子我不是沒用過,我甚至還將自己身邊的婢女送給王爺,可誰都比不上順夫人的地位。”


    笑容從微微彎起的唇畔輕輕滑了過去,江小樓意態從容,神色安詳:“母親,治病一定要對症下藥,送美人也是如此,必須貼合王爺的心意,抓住他的脾胃,否則隻會適得其反。”要將順夫人置於死地,江小樓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心思。


    “母親,您聽到聲音了嗎?”


    “什麽聲音?”


    “某人心碎的聲音。”


    江小樓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以最平靜的笑容見證順夫人黯淡絕望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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