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南卿再醒來時溫度已降下去,終於有精力來思索當下的境地。


    能被皇帝親自賜婚,賜的還是皇子正妃,對於任何一名待字閨中的臣女來說都是天大的殊榮。


    可問題在於,她被賜婚的夫婿寧王在幾個月前剛被廢了太子之位。並且京城有傳言稱,廢太子在多年前就染上瘋病,發病時意識全無,需殺人飲血方可解。


    皇帝也是容忍了廢太子多年,終於在去年廢除了太子之位。寧王被廢後瘋病愈發嚴重,如今就連太醫也束手無策,此次賜婚便是作‘衝喜’之用。


    明擺著嫁過去就是去送死的婚約,就算是普通百姓也避之不及,更別提鬱南卿身為國公府嫡女,對於這樣荒唐的婚約自然更不願意。


    前世鬱南卿醒來後就向父親稟明自己早已借外家戶籍通過科舉前兩試,已身負舉人之名,又借助宸王之手女扮男裝繼續考取功名,最終站到了金鑾殿上,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


    可她以為的那條生路卻恰恰成了她前世悲劇的開端。


    鬱南卿緩慢走到窗前,將緊閉的窗推開,寒風呼嘯著入室,窗外假山涼亭、雕欄玉砌,和她記憶中一般無二。


    目光微微下斂,落在自己推窗的那雙仍養尊處優的手上,白皙宛若一捧雪,病後連指尖都似乎凝結著寒氣。


    前世她不懂得韜光養晦收斂鋒芒,在宸王惜才的假象下,為宸王機關算盡,自以為能與男子一般博得功名,卻被宸王後院為難,被其他謀士猜忌為難,這些她都可以忍。


    可她沒想到宸王會為了一己之私勾結外敵,更沒想到在城破之時,為宸王熬盡心血而病重的她會成為宸王的第一枚棄子,被像個禮物一般送到那位叛軍首領麵前,之前所有君臣相得的佳話都成了一場笑話。


    如今擺在她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如同前世般再考一次科舉,效忠氣數已盡的王朝。二是接下那旨賜婚聖旨,去給那位廢太子衝喜。


    靜默半晌,聲聲低笑從鬱南卿唇齒間溢出,她看著手腕上泛青的血管,非但不覺得害怕,反倒有些躍躍欲試。


    被人咬死是什麽感覺?會不會比她前世那杯自戕的毒酒好受一些?


    笑顏映入一旁的銅鏡,上揚的眼尾宛若千樹萬樹桃花紛飛,驅散滿室病氣沉沉的藥澀味。


    “小姐,四小姐過來了。”沉香在這時推門進來,見鬱南卿站在床邊,忙小跑過去,“大夫說你不能吹風,小姐是要拿什麽東西嗎?”


    手裏被塞進一個暖手爐,鬱南卿以前嫌這小丫鬟吵,經曆過前世的分離後也不嫌聒噪了,望著沉香微微出神。


    沉香將她扶到美人塌上,才注意到鬱南卿額頭出了細微的汗,拿出帕子擦去後自責道:“瞧我光注意不能受風,沒注意到屋內火爐子的溫度,可是熱著了?”


    沉香自幼跟著鬱南卿,無需跟其他下人那樣自稱‘奴婢’,向來以‘我’自稱。


    鬱南卿轉瞬之間又恢複到一副懨懨的樣子,半闔著眼點了下頭。


    屋內地龍和炭盆燒得火熱,外頭剛立了春,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刻,屋內卻暖如夏日,即使著單衣也不冷。


    “不用麻煩,開點窗就好了。”鬱南卿舒服地靠在榻上,聽到屋外頭的喧鬧聲,這才記起沉香進屋時說的話,“四妹妹來了?”


    “說是帶著沒規矩的下人來道歉,可若非得主子的允許,誰敢動手把小姐推下河?左右都是小姐這病都是他們秋水閣害的,小姐若是不想見就不見。”說起門外之人,沉香就有些咬牙切齒。


    鬱南卿的母親紀氏出自江南有名的皇商之家,商賈地位低下,可財富累積到紀家那種程度,一般官員都要對其禮讓幾分,更不論紀家族中弟子皆可參與科舉,同一般的商賈大有不同。


    當年紀氏十裏紅妝嫁入國公府,整條長安街浩浩蕩蕩,堪比皇後出嫁,羨豔眾人。


    因此,鬱南卿院落的修繕比鬱國公鬱秉儒的院子還要奢華,紀氏還在世時,什麽金貴的好東西都往鬱南卿院子裏送,紀氏去後,紀家每年送過來的珍稀品也皆堪比禦貢,把碧瀾軒裝點得如金如朔、奢靡非常。


    可鬱南卿在國公府的境遇並沒有表麵那般風光。


    鬱秉儒心中一直有白月光,當年娶紀氏也是迫於老國公的壓力,心中一直更偏愛李氏,甚至在李氏害死紀氏所出嫡子時也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待到紀氏一死,就迫不及待將李氏扶妾為正。


    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死了發妻都會重新從門當戶對的人家中擇娶,鬱秉儒此舉在背地裏受了不少人嘲笑,那些有名望的夫人更是不齒與如今的國公夫人李氏結交。


    然而這些都不妨礙李氏所出一子一女享受嫡出的身份,沉香口中的這位四小姐,便是李氏所出幼女鬱南柔,也是國公府最為受寵之人。


    鬱南卿在賜婚聖旨宣讀之時突然被推下水的,如今自然得給個說法。


    “要不我去攔了四小姐?”沉香見鬱南卿一直沒有說話,以為她不願意見鬱南柔。


    鬱南卿垂眸,抬手撩了撩暖爐上的暖霧:“攔?她既來了,你又怎麽攔得住?”


    “那我去稟明老爺,就說小姐大病初愈需要靜養?”沉香輕輕替鬱南卿梳理長發,又不禁疑惑,“不過說來也奇怪,這事本就是他們理虧,我們還沒找他們麻煩,四小姐怎麽還上趕著過來?”


    鬱南卿暗自冷笑,鬱南柔當然要上趕著來確認她是死是活了。


    她要是出了什麽事,給廢太子衝喜的這樁婚約可不就落在鬱南柔身上?


    “你還敢找他們麻煩?”


    “要不是嬤嬤攔著,我早想跟他們去拚命了。”沉香梳頭發的動作停下,咬著牙道,“他們不就是擔心小姐會抗旨不尊嗎?這麽冷的天,小姐還沒做什麽呢,他們就敢使這種下作的手段,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鬱南卿低笑了聲,倒沒再說什麽。沉香自幼跟著她長大,處處為她鳴不平,但她爹向來偏心秋水閣,這麽多年她早已習慣了。


    沉香拿了根雲鬢花步搖為鬱南卿半挽了個發,額角青絲被梳理整齊,方才的悶熱感消失,鬱南卿舒服的撥弄曳下的珠墜,慢條斯理的回答沉香方才的問題:“她都特意過來了,趕是趕不走的。”


    “小姐的意思是,四小姐另有所圖?”沉香神色一凜,“那你就更不能出去了。”


    “不用躲。”鬱南卿從美人榻上起身,隨手指了下狐裘,“走吧,去瞧瞧我這妹妹唱的什麽戲。”


    這事前世就發生過一回,當時鬱南卿滿腦子都是如何拿到春闈的名額,會試對於考生的檢查最為嚴格,鬱南卿不能有絲毫的紕漏。因此,對於這件事也是輕拿輕放,吃了個悶虧。


    沉香拿過雪白的狐裘細心給鬱南卿披上,還是不放心的勸:“小姐,要是四小姐再做什麽出格的事傷到你怎麽辦?”


    鬱南卿把玩著狐裘上細軟順滑的毛翎,輕挑了一下眉。寒冬之際她被推入水中,前世不追究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今沒了顧慮,她不僅要讓鬱南柔唱這出戲,還打算幫著鬱南柔把這出戲唱得更加精彩。


    手中的暖爐被不自覺地壓緊,皮膚跟爐壁嚴絲合縫,走到門檻處時,掌心下傳來灼燒般的刺痛感。


    待手上的力氣一鬆,指尖上熏紅的暈染輕輕緩緩地褪去,又恢複成一開始病態的蒼白,不留任何痕跡。


    至於沉香說的傷到她……她若不慎真的又被鬱南柔推下水一回,她也認了。就像她明知道廢太子瘋癲殺人也打算履行婚約,歸根結底都是因為


    ——她並不想活。


    鬱南卿剛出門,便迎麵撞上了鬱南柔。鬱南柔顯然是等久了沒了耐心,正打算闖門。


    “這幾日聽聞三姐姐病重,妹妹擔心得夜不能寐的,今日姐姐一醒就特地過來看望姐姐,不知姐姐身體可好些了?”


    鬱南柔一雙杏眼明亮,配上粉紅的衣裙更顯少女靈動,可說話的語氣卻怎麽聽都有幾分幸災樂禍。


    要是以前的鬱南卿恐怕已經沉了臉,這也是鬱南柔想要達到的效果,讓鬱南卿擔上一個責罵幼妹的壞名,等會的事就算鬱國公問起來也會偏向鬱南柔。


    可如今的鬱南卿已經活過一世,看多了這種小伎倆,哪是那麽容易被激怒的?


    鬱南卿往旁邊側了一步,避開鬱南柔搭上來以示親熱的手,淡淡一笑:“沒想到四妹妹這麽關心姐姐,都怪底下的人不懂事,一點風寒讓妹妹如此擔憂,倒是我這個做姐姐的罪過了。”


    “姐姐沒大礙就好。”鬱南柔臉上的笑顯而易見的勉強了幾分,但想到來這裏的目的,又攔在鬱南卿的麵前,故作誠懇道,“為給姐姐出氣,我特意把那日不長眼的丫鬟抓過來給姐姐賠罪。”


    鬱南卿側了下頭,狹長的雙眼半眯著打量著鬱南柔,唇角微微勾起不知在想些什麽。


    鬱南柔被她這麽盯著,藏在寬袖下的手不自主的微微收緊,不知為何她這個姐姐落了一次水後,明明人沒什麽變化,可這麽看著她時,卻讓她有種獵物被盯上的錯覺。


    也許是剛剛在院裏站久了,眼睛糊塗了。鬱南柔閉了閉眼,把腦中胡亂的猜想都清空,提高聲音喚道:“姐姐?”


    鬱南卿收斂目光,攏了下衣袖,讓暖爐的熱氣貼近身體,低低地笑了聲:“妹妹有心了。”


    “隻是不知道妹妹打算如何替我出氣?”


    鬱南柔立刻接道:“我已經將人壓在門外,隻要姐姐一去,就讓人狠狠打板子,姐姐看可好?”


    鬱南卿輕飄飄的‘噢’了聲,目光環視一圈四周,又興味盎然地落到鬱南柔的臉上。


    也不知道她這偌大的院子,為何擺不下一個受罰的下人,非得鬧到院落外讓人看了去。


    “那就勞煩妹妹帶路了。”


    走出碧瀾軒,隻見一群下人圍在院外,中間擺著一架長椅,一個身著家仆裝的丫鬟被按在上麵,旁邊還架了兩把長棍,顯然是鬱南柔特地請她來看的戲了。


    “姐姐,這不長眼的丫鬟平日裏就因為做事毛手毛腳被罰過很多回,那日我錯將人帶在身邊,沒想到她那般莽撞,今日特意領她前來向姐姐賠罪。”


    鬱南柔走在鬱南卿身邊低聲說著,圍觀的下人見到她們紛紛散開,讓出一條道。


    被壓著的丫鬟鬱南卿也有幾分眼熟,依稀記得是鬱南柔貼身丫鬟之一,丫鬟的嘴已經被布條堵上,看著她們的方向扭動身子,哭得梨花帶雨。


    鬱南卿回憶著前世發生過的事。前世鬱南柔下令杖責這個丫鬟,打到第四板時人就暈了過去,惹得滿院的下人都以為打死了人。這時,鬱南柔的哥哥,也就是鬱國公府二少爺鬱南博又恰到時機的帶著宸王等人出現了。


    一個平日裏就做事毛躁的下人,因為不小心撞到她卻被打了個半死,可不就坐實了她虐待下人草菅人命的凶名?


    偏偏那之後沒三天,被杖責的丫鬟被沉香撞見下了床,身上絲毫不見受刑的痕跡,顯然是這場刑罰被人動了手腳。


    前世若非她對宸王有所價值,恐怕難以從這場鬧劇中脫身。但如今嘛,鬱南卿覺得鬱南柔安排的這出戲其實還不夠精彩。她看著那丫鬟,緩聲問:“那日就是她將我推下了水?”


    “就是她。”鬱南柔義憤填膺的指了一下那名丫鬟,旁邊的小廝心領神會的過來詢問要打多少板子。


    遇到這種事,國公府向來都是各個院落的人由各院自行處罰,鬱南柔篤定了這一點,故作姿態地說了句:“她雖是我院中的人,但還是聽姐姐的。”


    鬱南卿垂了垂眸,“怎麽罰都聽我的?”


    鬱南柔咬了下唇:“自然都聽姐姐的。”


    “打板子就算了,怪血腥的。”鬱南卿悠悠開口,鬱南柔正要反駁,就見鬱南卿側了下臉,問身邊的丫鬟,“我記得你說過,我遺失了枚簪子?”


    沉香自鬱南卿落水後滿心滿眼撲在鬱南卿的病情上,哪有多餘的心思去關注其他?但那日鬱南卿被救上來後,頭上的發髻都散了,珠釵掉了不少。沉香機警,知道鬱南卿這時候問起定是另有打算,忙道:


    “是呢!那日小姐掉了不少首飾,最值錢的當屬除歲時紀家送過來的鳳蝶鎏金玉簪,那是您舅舅特意去靈隱寺求大師開過光保平安的。”


    “看來我能安然活著,也多虧了那枚簪子,不可不尋。”鬱南卿的眸子溫和的轉向鬱南柔,柔聲道,“禍是她闖的,就罰她替我將簪子尋回來吧。”


    此話一出,不僅是鬱南柔,就連周圍的下人也皆傻了眼。


    尋回簪子?從湖裏?


    這麽冷的天,鬱南卿隻是落了水就燒了兩天兩夜,要是長時間待在湖裏找一枚簪子,直接就是把人往死裏逼,那名哭得梨花帶雨的丫鬟眼裏也終於有了切實的驚恐之色。


    鬱南柔的臉色也跟著變了,當即拒絕道:“不行!海棠不會水,跳下去會死的!”


    “讓人給她係根繩子在岸邊抓著就好了,府裏下水找物件都是這樣做的。”沉香幽幽出聲。


    鬱南柔神態焦急不似作偽。海棠陪伴她多年,她雖然想利用海棠敗壞鬱南卿的名聲,卻並不想送海棠去死。正猶豫之際,視線瞟到從遠處走來的鬱南博,以及他身後的宸王和幾位小郡主,雙眼頓時一亮。


    她突然撲到海棠的身邊,對著兩旁的小廝高喊道:“你們不能這麽對她,她真的會死的,三姐姐就算對我有所不滿,也不能草菅人命啊!”


    這邊的動靜很快吸引了一行人,被簇擁在中間的男人身著一襲靛藍色蟒紋錦袍,氣宇軒昂,而跟在他身邊的公子衣物的顏色較淺,腰間溫潤的玉佩襯得他溫潤如玉,正是宸王蕭祁浚和他的伴讀鬱南博。


    鬱南博是鬱南柔的胞兄,也是鬱國公府的二公子,其母李氏是宸王之母的庶妹,早年並不親厚,在李氏被扶正後,這些年來往愈發密切,因著這層姻親關係,男女之間的大防也就沒那麽計較。


    他們身後還跟著幾個稍為年幼的郡主和世子,對著眼前這幅景象大為吃驚,年紀小的更是直接躲到了兄長們的身後。


    鬱南柔見了鬱南博,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衝著鬱南博喊救命,眼中逼出幾絲水霧,嗓音溫軟可憐:“哥哥,你救救海棠吧。”


    鬱南博見狀也顧不上宸王,快步走到鬱南柔身邊將人扶起,溫潤俊秀的眉眼緊皺,訓斥道:“殿下來了不得無禮。”


    鬱南柔像是才看到宸王,立刻向宸王欠身行禮,周遭的下人皆跪了下去。


    鬱南卿看著意氣風發的宸王,心中百味雜陳,但也僅僅隻是一瞬,隨著她欠身行完禮,那點再見故人相見的微妙感也跟著消散。


    眼中劃過一絲興味,頗有種人終於到齊了的興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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