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那扶雲因為她親娘病弱,時時使她兄弟來許家找她要銀子,又兼這兩年他兄弟也有十七了,家中看中一位姑娘,隻是人家怕他家聘禮輕,遲遲沒有鬆口。


    去年也是這時節,她爹尋上門來,扶雲出去和他在後門拉扯,“你們見天來找我要錢,我也不是結銀子的樹,就是那能結銀子的樹,也有個時令季節啊。”


    她爹嗬嗬笑道:“我曉得姑娘近來生意好。”


    “這話也是沒道理,我生意再好,大半的錢是替媽賺的,落到我自己手裏能有幾個?這兩年我還想攢下筆銀子,日後好替自己贖身呢,難道將來指望你們替我贖?”


    “可你娘急等著揀藥吃呢。那陳家,也等著咱們回話,我怕再拖,人家不肯了,扭臉把姑娘許給別家。”


    扶雲嗔怪一眼,全沒奈何,“要多少?”


    “他們要三十兩的定,你娘這一向吃藥,也賒了鋪子裏有十兩的賬。”


    扶雲沒奈何,隻得歎氣道:“您過兩日再來,我想法去湊點。”


    先問許媽媽借,許媽媽慳吝慣了,何況老鴇子,隻有入腹財,哪有吐口錢,隻管推說沒有。她也不抱什麽希望,隻等夜間,另改了門路,求到玲瓏房裏去。


    上得樓來,見屋裏點了盞燈,床上下著半透明的軟帳,玲瓏的隱隱約約地在床上正清點什麽東西,一聽見響動,忙不贏地一股腦塞進被子底下,掀開帳子瞅一眼,“是你呀,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到我屋裏來做什麽?”


    扶雲擎著盞燈走進了,有意向床頭照一下,看見枕頭邊上放著個小匣子,比首飾匣子還小,不知放什麽東西的。


    偏玲瓏不給她多瞧,下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榻上行去,“你有事?”


    扶雲按下疑惑,笑道:“我想請姐幫個忙,可又不大好意思說。”


    “你先說我聽聽看,能幫我就幫。”


    “嗯——”扶雲咬著唇,半合兒方腆著臉開口,“我想問姐借五十兩銀子。”


    玲瓏遽聞借錢,腦仁突突跳將起來。借她銀子是小,可她隻管拿去填她家那個無敵窟窿,這兩年她生意也算不錯,賺得的錢還不都貼補了她爹娘兄弟,自己尚不能結餘,何況還人?


    再一則,玲瓏如今正打算揀個人嫁了,倘若成真,離了這裏,將來誰還認得誰?這銀子隻要借出去,必然有去無回。


    因而忖度之下道:“好妹子,你真是錯看了人,我能有這些銀子何必聽媽的嘮叨?你沒聽她早上那言語裏還嫌我如今生意不好,吃她老人家的閑飯呢。你若是借三五兩興許我還拿得出,幾十兩叫我哪裏賺去?你去問問三妹,她或許有。”


    扶雲作難道:“三妹縱然有,哪裏肯借我呢?”


    “我有心借你,可我也沒有啊。”玲瓏捏住剪子剪燭芯,顫動的燈花裏睇著她微笑,淡淡的神情,“依我說,還是算了吧,我看你家裏不過拿你娘的病做幌子和你套錢。”


    “那倒不是的,我娘是真病了。”


    玲瓏嫌她耳根軟,無聲地冷笑著,“即便是真病,那把年紀的人了,又病病殃殃拖了這幾年,我看是治不好的,何苦往裏頭砸錢呢?我要是做娘的,從前賣過女兒一回,在她身上賺過一筆,哪裏還好意思再回頭賺她的?又不是賣去了大戶人家做太太小姐,你我這樣的女人,賺的哪文錢不是血肉錢?他們真要為你好,還忍心來盤剝你的?既落到這地步,我看還是少做夢的好。”


    說不得,這恰是扶雲的心頭病,她慣來自欺欺人,哄自己爹娘那是沒辦法,心裏還是疼她。不然這日子簡直是口油鍋,熬不壞人的皮膚,卻煎得心肝脾肺沒一個不疼的,時不時就有一死了之的念頭冒出來。


    今夜冷不丁給玲瓏揭穿,她有些下不來台似的。這夜裏如此靜,靜得聽著玲瓏的嗓音,是那麽尖利,刀尖子刮心一般。


    她那笑僵在臉上,慢慢低下臉去,“我爹娘倒不是姐說的那樣。”


    玲瓏笑乜她一眼,“你隻管自己騙自己,反正我是不信。”


    扶雲癡癡地沉吟著,“我爹娘真不是那樣。”


    “隨你如何替他們辯解,不過我勸你腦子放清醒點,這年頭,親爹親娘也是靠不住的,你這會想方設法陶騰銀子給他們,將來年紀大了,他們未必肯拿出錢來周全你。做人,尤其是咱們女人,手裏握得個響才是正經,否則青春還在,算是朵花,青春不在,那就是爛在地裏的果子,隻有蒼蠅蚊子來叮它。他們不過是看你這兩年生意好了,有得賺了,才來認你,過二三年你生意慢慢淡了,哼,他們才懶得和你說話呢,不信你就看。”


    玲瓏越說越感到不耐煩,立起身朝床前走去,作勢要睡覺,有趕客的意思。


    扶雲還在那榻上幹坐著,晦暗的燈將一張臉映得蠟黃,光與影不可理喻的交織中,本來顴骨就突高了一點,顯得臉頰更凹了,此刻看上去,像一下流失了水份,成了活著的幹屍。


    她知道玲瓏說的是對的,她知道,可就是願意執迷。她詐屍似的跳起來,咬著牙睇住玲瓏的背影,“你自己是這樣,你就情願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這樣!你沒有父母,就望著我也沒有父母麽?!我娘要病死了,她要病死了!我不能不管她!”


    玲瓏驚了下,回過頭看她一會,冷笑道:“你去管好了,又沒人攔你,隻是別問我借錢,我是沒有的。”


    怎麽沒有?她枕邊那匣子能擱得下什麽東西?非得是錢莊裏的寶鈔!誰信她從前生意那麽紅火,都是替媽賺的?他們這等人家,姑娘哪個是甘心給老鴇子賣命的,誰不攢點私房,更別說她!那麽個心冷意冷會算計的人!


    扶雲硬是咬住了唇沒揭穿,含恨下樓去了。這一夜翻來覆去,把玲瓏素日的尖酸刻薄都陶登出來,擺在麵上一數,嗬,她罵她的,也不比罵月柳的少呢!


    舊仇記下賬,又記新恨,今夜玲瓏毫不留情戳穿她賴以存活的謊言,怎麽忍心?這氣也是咽不下的。


    何況玲瓏還有私房錢,想必不少。仿佛那白花花的銀子長了腳,成群結片地朝枕上爬來了,她翻身一看,原來是白慘慘的月光。


    “噯,聽她們吵了那一架,可第二天起來,我看她們還是那樣,都像沒事人一般。”


    月柳叉著腰,滿麵得意,一麵說,一麵走到窗前,陡然俏皮地一個轉身,“玲瓏姐嚜,傲慣了的,所以也不在心裏記恨誰,一視同仁,都瞧不起!扶雲姐也是,性子軟呐,在席上有人拚死灌她吃酒,她也是笑笑就過去了。不像我,非得要揪著耳朵罵人的!”


    倏地時修覺得耳根子癢了下,想起來,才剛街上給西屏擰過,她手上的溫度仿佛還沒退下去。他歪著腦袋揉搓耳朵兩下,“那三月初四日,扶雲姑娘可是在家?”


    “那日早上是在的。”月柳記得早飯後和玲瓏鬥了幾句嘴,後來扶雲進來勸,也被搶白了兩句。該!誰叫她四處充好人!


    她凝著眉又再細想,“不過玲瓏姐前腳給莊家打發來的轎子接了去,後腳扶雲姐也給喬老爺家的馬車接走了,喬家太太做生日,請她去唱。”


    “哪個喬家?”


    “就是販牛販馬那喬家,他家宅子就在小洛河街的蓮花巷裏。”月柳說完,眼睛在他身上滾兩遍,“你懷疑是扶雲姐殺的人啊?”


    時修心內正檢算那岔路口離莊家也就二裏地,倘或當日許玲瓏從莊家出來,徑直走丹陽街歸家,興許就能在街上遇見在喬家出局的扶雲。可時辰卻有些對不上,許玲瓏是午晌從莊家出來的,那時候正值午飯,扶雲想必是在喬家席上坐著。


    他隻管攥著一隻手在椅上思索,久不搭話。那月柳走到跟前搡了他一下,“噯,你說呀,為什麽懷疑扶雲姐?她和玲瓏姐也沒什麽深仇大怨呐。”


    這扶雲藏得倒深,連許家人都不曉得她與莊大官人的私情。不過這也隻是他和西屏的猜測,還未經證實。


    因此他向月柳笑道:“不是懷疑她,是和你大姐打過交道的人都少不得問一問,連你不是也問過?不必往心裏去。”


    未幾由許家出來,待要往莊家去問他二人的私情,又怕此案是他二人合謀,他自然不肯說實話。忖度著該同西屏一道去,畢竟詐這等曖.昧.奸.情,女人一向比男人在行。


    不想走到家門前,撞見薑南台先他一步進了府門,想是才從衙門下值回來,背著個木匣子,裏頭都是仵作驗傷驗死的家夥。懷裏似乎還抱著個什麽,步子略急,有絲欣欣然的迫切。


    時修待要喊他,卻看他一個轉彎,彎去了往西屏房裏那條小路上。


    這叔嫂兩個也不知怎的,成日間少碰在一處,若說是為避嫌,可避得太過,不像一家人,反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就是偶然聚在一處時,也多半目光閃躲,言辭晦澀,仿佛共同揣著什麽見不得光的秘密。


    西屏因死了丈夫才半年,顧兒因怕引她傷心,甚少問她在夫家的事,她自己也不大喜歡說。這種緘默使她在泰興縣的日子成了迷,時修本不欲多問閑事,此刻也不由得好奇起來。


    非但好奇,還像有點百爪撓心,很不踏實的感覺。他嘴裏不知咕噥了句什麽,眼睛放出點帶著戾氣的光來,鬼使神差地將腳步一轉,也拐去了西屏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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