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合堂


    一身穿墨綠綢衣的婆子掀開秋香色的簾子,原本在一旁捏腿的女使見瑾夫人身邊的心腹婆子劉嬤嬤來了,得了她一個眼神,忙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


    “如何?”瑾夫人中年喪夫,帶著兒女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那幾年的愁苦在這個婦人的臉龐上刻上了久久不散的哀愁痕跡,身形清臒,眼睛長而細,眼尾的皺紋此時正隨著主人起伏的心緒顯出幾分更甚的老態。


    劉嬤嬤將剛剛發生在君侯府前的事兒給她說了一遍。


    “人是從正門進來的?”


    瑾夫人這下躺不住了,坐直了身子,顯然因為這個細節有些不大高興。


    劉嬤嬤點頭。


    瑾夫人覺得自己越來越猜不透奉謙的想法了。


    任誰在新婦進門的前一刻才得知消息,都不會太高興。


    當她得知奉謙收下了雄州州牧翁卓的獻禮,一個美貌無匹的女人時,還疑心是有人故意散出的謠言。


    但前來報信之人身披銀甲,目光堅定,是奉謙的親衛無疑。


    瑾夫人驚訝之後就是高興,不管怎麽樣,兒子總歸表達出了一點兒對女人的興趣,今日可以收下翁氏女,明日就可以娶一房高貴、美麗的妻室。


    但那翁氏女怎麽能從大門進府?應該走小門才對。


    瑾夫人臉上帶出了些不悅之色,劉嬤嬤察言觀色,勸道:“許是翁氏女年紀輕,仗著自己是君侯第一個給了名分的女人,生出了些不該有的心思。無妨,總歸有夫人您在,稍加點撥調教幾句,翁氏女總不敢造次。”


    從前一直盼著奉謙開竅,能夠為蕭家開枝散葉,現在人冷不丁地真的開了竅,瑾夫人的心情反倒有些複雜。


    “行了,不必叫她過來請安了。累了一路,早些歇息吧。”瑾夫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額心,劉嬤嬤請示該如何安置君侯的妾室,從前沒有舊例,她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定主意。


    瑾夫人想了想:“東院的芳菲苑還空著,就叫她住到那兒去。”


    芳菲苑,景致不錯,就是離君侯所住的中衡院有些遠。


    劉嬤嬤點頭,很快出門叫人去收拾院子。


    ·


    在得知瑾夫人正在小憩,姑奶奶蕭皎又帶著一雙兒女在城外的大慈寺進香祈福,自從踏進君侯府後一直緊繃著心神的翁綠萼悄悄鬆了口氣。


    她現在實在是緊張極了,如果以這種姿態去拜見瑾夫人她們的話,結果簡直可以說是預想而知的不美妙。


    芳菲苑是一座有些冷清的院落,走上染著翠色青苔的石板路上,她今後的居處緩緩朝她打開了大門,處處都帶著一些北地沒有的幽雅嫻靜。


    翁綠萼靜靜地觀察著這座院落。


    杏香和丹榴看著這座被冷落了許久的小院——連大門上的銅環內圈上積著那麽厚一層灰,黃銅門手上還有著殘留的水漬痕跡,顯然是有人匆匆打掃過,隻是沒怎麽上心。


    劉嬤嬤笑著領著她們參觀這座兩進的小院。


    從院門進來,東西廂房前有著稍顯冷清的庭院,劉嬤嬤見翁綠萼的視線在那些明顯新翻過不久,還散發著泥土氣息的花圃上時,上前笑道:“平州氣候溫潤,春夏更是百花齊齊綻放的好時候。不知道翁娘子喜歡什麽樣的花,待您住下了,隨時遣婢子去花房吩咐一聲就是了。府上姑奶奶和愫真小姐都愛花,君侯知道了,特地叫人請來了數位技藝不俗的花匠留在府上,聽候主子們的差遣。”


    劉嬤嬤生得富態,白胖麵皮上仿佛永遠帶著慈和的笑,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叫翁綠萼在一瞬間想起曾經照顧自己長大的乳母黃姑。


    但方才那一番話才落地,翁綠萼就警覺地覺察出了一些微妙的勸誡。劉嬤嬤那話,除了客套,更多是在向她展示蕭持對於長姐和外甥女兒的優容與寵愛。


    劉嬤嬤在擔心什麽呢?她不過是為求得雄州平安才來到蕭持身邊的一個吉祥物,一個物品而已,沒有攪亂君侯府安寧生活的本事。


    這樣想著,翁綠萼對劉嬤嬤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左右我新來府上,對平州的人、事都不熟悉,怕出去給君侯和夫人丟醜,在院子裏蒔花弄草也是好的。到時候隻需麻煩花匠多給我一些花種就是了。”


    翁氏女是個聰明人。


    三言兩語之間,劉嬤嬤已經大致摸清了她的性子,貞和嫻靜,氣韻恬和,瞧著是一位好相處的高門淑女。


    隻希望她今後能一直如此,真也好,裝也好,莫露出什麽馬腳來給她添麻煩就行。


    劉嬤嬤給她留下了兩個女使和伺候灑掃的婆子,又客套了幾句,便回萬合堂向瑾夫人複命去了。


    翁綠萼稍稍揚了揚眉,示意杏香和丹榴先不要說話,她溫聲交代了新來的幾人先幫著打掃一番庭院,待安置好了之後她再和她們好好說說話。


    劉嬤嬤給的兩個女使之一的朝顏率先應聲,另一個喚作玳瑁的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跟了聲是。


    兩個粗使婆子聽了吩咐就去找除草的東西去了。


    見翁綠萼幾人進了上房,玳瑁哼了一聲:“朝顏,你我從前好歹也是在夫人院子裏伺候的,對著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姬妾都這樣急迫地卑躬屈膝,你的膝蓋是不是太軟了些?”


    朝顏接過王婆子遞過來的掃帚,沒有看玳瑁,隻道:“我隻知道我是這君侯府上的婢子,夫人怎麽吩咐我,我就怎麽做。”


    王婆子和楊婆子眼觀鼻鼻觀心,默默拿著工具往更遠些的地方去了,從夫人的萬合堂出來的兩個小婢鬧脾氣,她們這些老婆子可不奉陪。


    見朝顏不上鉤也不買賬,玳瑁有些鄙夷地瞪了她一眼,視線往上房飄了飄。


    杏香和丹榴進了屋子,丹榴一邊去翻包裹裏帶著的藥丸子和香片,一邊道:“還好這屋子還算亮堂,裘媽媽從前在南邊兒待過,她說南邊兒又潮又熱,有很多小蟲子,婢特地帶了許多驅蟲的玩意兒,在各個角落都放一些,娘子晚上便能安眠了。”


    翁綠萼笑著點了點頭,環視屋內,家具陳設應當都是新的,屋子裏有著淡淡的漆味兒。


    她們帶來的行李並不多,略花了些時候就整理好了,杏香和丹榴又勤快地打了水,擰了帕子將各處擺設細細擦幹淨。


    杏香見臥房南窗下有著數十竿翠綠修竹,枝葉扶疏,漏下的光撒進屋裏,有一種別致的典雅,她笑道:“這兒好,娘子對著青綠竹影梳妝,便更像是湘妃神女了。”


    丹榴也跟著打趣幾句。


    翁綠萼笑了笑,知道她們是怕她看到此處的冷清淒涼暗自傷懷才故意逗她,她溫聲道:“收拾好了就叫她們進來吧。”


    杏香性子活潑些,欸了一聲,忙出去叫人了。


    朝顏幾人很快進來,依次上前介紹行禮,翁綠萼都分別給了三錢銀子當作見麵禮。


    其他人都高高興興地謝恩,玳瑁臉上的神情卻不大對,接過丹榴遞過去的銀子時手故意往後一縮,銀子落在地上,她故作驚訝道:“是婢不好,這銀角子生得小巧,落在地上也沒甚聲響。有勞姐姐了。”


    丹榴皮笑肉不笑地將銀角子遞給她,她們初來乍到,是底氣不足,卻不代表要對她故意作踐她們的行為忍氣吞聲。


    她正想出聲,就聽得翁綠萼道:“我竟不知,平州的銀價高到這地步了麽?”


    聲音如珠玉投盤,十分悅耳,連帶著她話語中那抹疑惑之意愈發明顯。


    玳瑁不知道她提銀價做什麽,別看她剛才威風,也隻是思忖著那翁氏女瞧著仿佛是個沒脾氣的美貌蠢貨,才敢出言試探。


    被翁綠萼這樣不輕不重地頂回來,她反而有些無措,拿求助的眼神去望朝顏。


    朝顏無奈,正想替玳瑁道歉,卻見翁綠萼歎聲道:“我雖隻是初至平州,但今日草草一觀,百姓衣著整齊幹淨,街道繁華整潔,便知君侯治下寬和有道,百姓生活無不歡欣。是以我看著玳瑁姑娘並不把銀子放在眼中的模樣,有些驚訝。唯有亂世之中,銀價居高不下,極易影響民生。如今平洲一片安寧祥和,銀價應當沒那麽虛高才是。玳瑁你是三等女使,每月月銀應當是二錢銀子,比這三錢銀子輕一些。但你卻覺得這這三錢銀子過於輕巧……”


    翁綠萼遞來隱隱犀利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玳瑁手足無措地低下頭去,緊接著,又強逼著自己抬起頭來,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正是。”


    “問題便出在此處了。”翁綠萼臉上帶出些憂慮之色來,“難不成是有心之人見銀價高昂,故意混了些銅鐵進去充數,才叫你素日領的二錢銀子都能重過那足秤足心的三錢銀子?茲事體大,我得與夫人提一提。你們靠著自己的本事賺取月銀,已很是辛苦,若是領回去的銀子有問題,該傷心了。”


    翁氏女一席話下來,聽得玳瑁臉上青青白白變個不停,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哭聲道:“翁娘子恕罪!婢一時錯了主意,想和丹榴姐姐開一開玩笑,沒想到惹了娘子誤會,婢平時領的月銀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笑話,管著府上月銀分發的可是大管家德叔的親戚,若這話傳到她們耳朵裏,她今後隻怕是要被排擠死了!遑論還有什麽君侯治下銀價高昂的話,玳瑁反應過來之後,後背的冷汗都浸濕了小衣,這不就成了她說君侯統治下平州百姓過不上好日子麽!


    這翁氏女,心機實在深沉。


    翁綠萼不是喜歡咄咄逼人的性子,見狀叫了她起來,見幾個新來的人起碼表麵都做出了柔順敬服的樣子,笑吟吟地又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們出去。


    “娘子方才可真是威風!三言兩語就嚇得玳瑁臉色都白了。”杏香直呼痛快,拎起茶壺給翁綠萼倒了一杯茶,“娘子喝了潤潤喉嚨。”


    翁綠萼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汨汨的茶露安撫了有些幹燥的喉舌,也定了定她有些過快的心跳。


    在陌生的平州,杏香和丹榴是她唯二可以相信之人。


    “我現在的心還在跳呢。”翁綠萼實話實說,一張妍麗臉龐上帶出些笑,“我拿捏不準,玳瑁那樣行事,是不是有人特地指使,想要試一試我的深淺。但無論她是奉命行事,又或是她自己瞧不上我,我都不能軟下去。”


    吉祥物也是有脾氣的,被人一下就踹到泥地裏,她可以不要體麵,但雄州必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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