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心殿內一片冷清,管事的嬤嬤忙在堂中吩咐下人陳設,如此一番好氣象,於舊朝遺殿而言,喬遷之喜或許是好轉風水,錦上添花,而在三王的地盤,無疑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掖深黑甲一身,身後緊隨幾位黑甲士,一致的行裝,一律的步伐,走起路來銅鐵作響,知道說的是三王府,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戰爭沙場,刀劍無眼亂飛,發出動靜驚耳渾聽,領頭的掖深方一步踏入殿,便被大嬤嬤韋簌抓住,“站住!”


    “又從哪來,往哪去?”韋嬤嬤冷目,在這三王府中,他等這般已是常態,進門不換便衣,扛著三米長劍揮來舞去,一不小心磕了個琉璃盞,不一會撞碎了個花瓶,此些都是常有的事,幾位蠻士武將,令日子過得毫無人情味,皆是黴鏽青銅兵器,發冷生硬的很。“嘿嘿,韋嬤嬤來了,您請坐著,出宮一趟辛苦了!”掖深常道,幾位壯士誰都不怕,上陣殺敵都不皺下眉頭,就怕婦人嬤嬤家。“老身不覺辛苦,既然是王妃派吾家來,吾家便要將差事做好了,才好回去交代!”


    掖深緊鎖著額頭,“嬤嬤,您真是盡心盡力!為王妃與殿下分憂!”說時又回頭光顧身後別著利器沉著頭的將士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是——”連連附和之聲,沒想到將士們久經沙場,不諳世事,察言觀色卻是學得遊刃有餘。韋嬤嬤原是王妃隨嫁之奴,儼是徐門所出,賈老夫人之屬,燕反朝得勝入京都,分封各王府,原本王府之事皆由正妃及其親隨主理,隻是三王府自廢妃徐氏之後,內院便無一妃子女眷,主上便將韋嬤嬤調撥至三王府,代為打理內府內院之事,故而府中大小事宜,眾人皆對其言聽計從。


    “吾家今日前來,本不是與你等置喙行儀之事,然此處既為三王府,便該有個王府模樣,王爺日理萬機,未能整頓內院,你等身為臣屬,應該多留心言止,如此衣冠不正,將府外甲,家外器皆攜帶入內,你等若不想想,若其中渾入非王府之人,意圖刺殺謀害,豈非輕而易舉!如此,從今日起,歸府必換便服,將自身歸置成近隨之狀,這王府才能有人氣在,像個王府!人家中的姑娘,才能惹眼進來瞧瞧,你看看你們成天舞刀弄劍的,又不折騰出個人樣!姑娘皆要被你們嚇跑囉不成!”她金口玉言,既開金口,呼之即來,韋嬤嬤招手呼喊一聲,“來!小姐姑娘們!這兒請!”眾將士被攔在門外,方抬起些頭湊近去瞧,“哎喲我的娘!——”幾士連連喃喃低語,麵麵相覷道。


    掖深雙瞳緊湊,不時眨眼大睜,心中敲了幾十次木魚,禱念著,罪過,罪過!善哉,善哉!這三王府許久不來人氣,一來便來如此多,神仙姐姐。


    “今日啊,吾家一是來打點內院,二是奉王妃命,為三王擇幾佳人的!”好死不死,目的了然,掖深雖對姑娘們的來到深表歡迎,隻是這為三王擇偶,簡直無稽之談!其跟隨三王如此多年,從未見其對美色有所貪圖,甚從未對哪一女子另眼相看,其活像觀音廟的菩薩,清心寡欲,高雅脫俗。不過此些皆是後話了,今日有幸得見如此多佳人,也算是大飽眼福。


    韋嬤嬤移步正堂,吩咐了將士們改頭換麵,著了正裝再去恭迎三王歸來,掖深別的不精,看人這處,卻是火眼金睛宛如千裏眼似的,正巧被他看見,她等為首的,正是淇國公丘福之孫女丘芷言,隻不過他早從旁人口中聽聞了她傾城美貌,為人賢淑,想時其步行至韋嬤嬤身前,竟向其行禮彎腰。美蹙皎然如風,唇間泛起雙月,舉止盡顯端莊,“嬤嬤,吾等打擾了。”今日得此一見,與流言竟然不差毫厘。


    韋嬤嬤也十分客氣,畢竟其祖父為靖難功臣之首,丘家在朝中根基深厚,陛下對之信賴有加,其為嫡長孫女,遠可以不矩禮向她一嬤嬤問安,如今她卻如此做了,老奴隻好以禮應合,“丘小姐言重了,既是王妃親命,奴等怎會覺擾,為主奉命,欣喜還來不及呢…”


    將士們皆已去,唯有掖深撲在窗口不肯走,不知情的皆以其貪於美色說笑,不知他正為此事而愁,既是皇帝先睞之丘福之孫丘芷言來府,也是王妃之命而來,今日不會動了三王真格罷?


    還以什麽擇幾佳人的噱頭,明明是為了讓此二人相見,丘芷言順利嫁入三王府做鋪墊,隻不過可惜了如此多好姑娘,隻能甘當綠葉,悄然作陪襯了,隻是三王能否來此處,還未必呢。


    掖深撇嘴咳嗽了聲,啟身便往側院去罷,待他等整理完衣裝,便要在門前恭候主家回府。三王每日早出晚歸,為鎮府司殫精竭慮,或許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個較其更佳更適合當這主首之人。


    馬車門前過,人行穿流不止,三王時常不喜居此喧囂之地,行蹤若想被打探,簡直易如反掌,何況三王喜靜,一切能擾亂他的,皆被視作不良。


    良駒家前過,人停主先行。此良駒通體雪白,顙上有白毛,名謂之的盧,頸下係華帶,隻因天地玄華也,此為皇家象征,三王身長八尺,足矣在其跟前不顯遜色,其一踴能過三丈,實為千裏馬,傳說是蜀漢開國皇帝劉備的坐騎,謂之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今帝得勝歸朝時,身旁居有十匹汗血寶馬,一是前朝帝親隨,二是抗靖役所得,皇帝分賜三位王,一人二匹良駒,此的盧是從戰收掠之良駒,所立之功赫赫,另有一匹名為絕影之馬,居在王府院中。


    “吾等恭迎王爺歸府!”幾將士分列兩側,拱手作請禮,直見三王朱高燧橫眉寡目,一躍而下,體態輕盈,複又拍撫幾下馬身,捋直其毛須。言說武士喜坐騎,能將惜良駒,此話一點不假,三王府中的將士馬駒,個個皆是訓練有素,與其共為一體。“恭迎王爺歸府!”他人此等反常之舉,實不令人生疑,最硯隨其後,視三王丟劍入掖深手,邁步踏上階,怪異道:“你等今日失常,可是府中發生何事?”


    掖深不好說,諸位親隨,往府中去,他忙抿嘴道,“王妃娘娘,派了韋嬤嬤,將丘小姐帶來了!....”幾人步履匆匆,不敢稍怠三王半刻時辰,其等深知三王日理萬機,每每歸府未必休憩,而是練劍溫書,勤懇至極,他有無功夫理會這位小姐已是外話矣,“丘小姐?哪位丘小姐?”最硯明知故問,刻意為之,“你說的,可是丘國公家的丘小姐?”二人一唱一和,“自然是。”“其人現在何處?”“縱心殿內!”一問一答。


    正居背後瞧三王神色變化,不料其原本通縱心殿之行,一側步往碩園外去,碩園離內院可遠的很啊,中間隔著深水湖,四麵環柳而傍,最裏處唯有一所居室,左右各廂,故此儼未有堂名,三王閑暇時卻多居於此。


    “王爺,您當真不去瞧瞧,那丘小姐?”掖深多嘴身前一問,卻遭三王抬眼凝之,眾說三王以狠絕著稱,這點像極了先燕王今皇帝,隻是這三王最惹人可怖的,便是這雙眼了,他若正眼瞧人,眾位皆會被其行動如火電的雙目給攻下了心底的防線,或恐懼或焦灼,“嗯....如此,小的便不打擾殿下了....”


    他未啟聲,掖深驚嚇住了嗓子,側退下階,躬身定在那處,旁侍分立簷下兩道,三王將步入,最硯緊隨在後,聞其複出言,“王爺,屬下還有一事,須稟!”最硯回身過來,以為他為丘女之事鍥而不撓,正要斥責,其卻道,“屬下近身跟隨護送李府小姐,卻不料被其發現,其儼猜到,吾等乃三王府人,言道,凡請王爺毋要再派人相護,其謝過王爺美意。”


    最硯聞之恨鐵不成鋼,“誰讓你近身去,要你暗中護送,你便護送到人跟前去了!真一朽木不可雕也!”掖深百口莫能辯,“實非屬下愚鈍,實乃李府小姐有勇有謀,既不懼生人跟從而前來相見,又一猜即中,實瞞不住她的火眼!”三王背身而立,唇邊帶笑,眼中紋波驟然浮湧,他語三處實屬,透露掖深對李府小姐也是佩服至極,身處內院女子,竟有如此的見識,“你少來強詞奪理!此事終是你辦事不力!”


    最硯斥責,雖遲必到,“是,是!屬下知錯了!...隻是今後,此護送一事,可如何是好?”此事最硯不能決,是否作罷,能否作罷?言止久時,而三王回旋,謂,“罷!”


    掖深懼從中來,罷?那他豈不是平白毀了一樁大事,心想許多,三王如何懲戒,最硯如何斥責,其皆想的清楚明白,心下有了防線,正以備大危時,三王然道,“她知便知了,你護送依舊,不可懈怠!”


    此言令他詫異時,其吞吐而應,“是。”三王竟不芥蒂讓李府小姐知曉此事,又何必事先交代要暗中,如若芥蒂,今日怎又言依然如舊...


    三王屹立高簷下,身如梁柱般挺拔,掖深思,心中意圖更為懇確,三王如此磊落之人,何懼流言蜚語,高門爭議,其欲想得皆唾手可得,於此,原來,其真正芥蒂之事,竟是!


    想時,旁人退去,掖深回縱心殿以付丘女此次來府,三王步入正堂內室,本一歸府皆往左廂沐浴更衣,其卻書房提筆,最硯疑其此一番之舉,皆為李府小姐反常,彼時三王停筆卷帛,道,“將此速呈至大內,令聖親睹!”最硯不及思慮,奉命接過而出門往宮內。


    丘芷言與諸位士族小姐在候,有意無意向韋嬤嬤問及三王日常偏好習性,見其答,“三王殿下,雖性情孤冷,生人毋可近,然若與其交涉足深,便可知其心良人善,雖手握重權,驍勇善戰,卻從未以勢欺淩壓製過旁人,即算是小小下人,其也從未厚此薄彼,狠心苛待!”


    其所言假或不假,丘芷言不得而知,隻知從三王府門人董子莊之子亡案,三王並非以私循法,儼對凶者晉三郡王加以嚴懲之一事,便可知其品行尚端,遇事沉穩。丘芷言從來向往自己能嫁能文能武,救人於水火的大英雄,如此一來,三王殿下豈止眾王室中的翹楚,更是她心頭屈指可數的良人。


    “那殿下平日,可有喜食喜用之物?”丘芷言說時,諸位附和。


    “殿下性情靜默,鮮少有較為心儀之物,其自小習武,摯愛當數兵器行駒,不過,其些,皆是外人不可碰之物!...”韋嬤嬤說時令丘芷言生惑,細語道,“何算外人呢..”


    韋嬤嬤言笑道,“所謂外人,便是除殿下自己之外的人。”諸位小姐麵施粉黛,對兵器馬駒此類物一概不知,自然對韋嬤嬤口中的生人勿近不感興趣,“殿下不喜,便是不能碰,吾等若入府來,自然不會碰。”連連附議之聲,而丘芷言耳畔卻唯有她之言,外人二字,遂問道,“便是聖上與王妃也不能嗎..”


    “自然。”其非妄斷,此乃事實,三王眼中不能容之事,之人,之物,從來皆未有允可之理。如此,當掖深踏入殿來時,她等便已不可在此地久留。


    “韋嬤嬤且將諸位小姐請回罷,王爺今日不見人,向諸位致歉!”掖深據實以稟,眾人迷離,“王爺,為何不見。”韋嬤嬤多此一問,掖深不能答,即令其心領神會,於是回身與諸位道,“諸位小姐見諒!即是三王命,吾家便送你等出府罷!”眾人心中大憾,等候便是如此結果。


    掖深俯首立在門外,簷下左右守衛,卻弗若無人之境般生冷,他也不能所以,隻瞧著位位佳人一行而出,裙擺拂動之時,直如飄飄欲仙。眾人已出府門,還未及見過湖麵光景,王府風光,便要上馬車返程,如此大動幹戈而碰璧,心中幾分苦澀,“久聞三王孤高,今日便是見識了,此三王府便如其主般,令人生寒!”諸位小姐丟了顏麵,應是許久都不會至了,然丘芷言卻憾之未見三王一麵,而匆匆離開,至於王府中一草一木,一杯一盞,又於自己有何異,有何意。其抬首間,遙望王府門匾,高昭王府,終有一日,此也會成天下獨一無二之地罷,其思之含笑,挽簾而入,馬車起駛,隱去一片喧雜,此獨一無二,至於其心底。


    此間,秋闈將至,眾仕子鉚足勁以備秋之大考,欲一展鴻鵠之誌,扶搖直上,國子間中皆是士族子弟,自然也有許多人傑。如解縉學士之門徒,耿湛之兄耿成,以一首‘摘得星辰月,騰雲也駕霧’深受建文帝賞識,如見識犀利,子隨其父的陳瑄家二子陳佐、陳儼,如朱能朱大將家年歲尚小,勇武略遜,文見頗盛的長公子朱勇,如十佳秀才中的孟逸、李末休、李憲,年皆未即弱冠,卻在院試中高中文秀,更是在一眾仕子中嶄露頭角。


    新朝方立,正是為朝廷選拔人才之時,皇帝對此次秋闈科舉多有重視,不僅在各地增派兵士多加看守,雖隻是鄉試,甚將解縉、楊榮二人任命為此次京都應天府之秋闈主考官,內閣閣臣楊士奇、楊溥,吏部右侍郎毛泰亨、左侍郎蹇義四人同考,閣臣黃淮提調,意在為今後內閣收斂人才汲取文識作準備,所謂武能安國邦,文能治天下,文武皆能,不僅對一人,更是對一王朝的莫大助益。


    昨夜人人自醒,喜酒者皆換作熱茶,想起先生出行所諫言,‘仕子非自身高中為青雲之向,文能入朝廷,助聖上為天下,才是行仕途之誌,鴻鵠大道矣!’


    眾仕子入了這秋闈貢院,明日便將麵對人生大考,此次大考何止是昔年往月寒窗苦讀之果,更是對人心之煎熬酷刑,若忍痛不得,便成不了誌者,所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謂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所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所謂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所謂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誌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


    他等皆不要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他等必定永興江河,名垂青史。眾仕子心中篤定,文學之誌,當於護國。


    茶中縷縷清煙直上,寂清窗外,近幾日雨聲漸消,天色漸亮,旭日初升,暖陽沁人,此一番好光景,便如迎新入殿,天下文人齊聚國秋闈之時,青絲凡布衣,卷簾催扇麵。


    幾分暖意,李沐和便在她人跟隨間行在朝園,其抬首與高陽對照,麵染柔光,眉間影綽,睫彎彎如深月,如此日月同輝,不知是暖了其身,還是其暖了蒼宇。“小姐,何思?”亦沁詢時,沐和不能自知,猶如自身心,不知其深意,其何如多愁善感之人,隻是相思無盡處時,總於一人間盤旋。其指尖掠過一片葉片,人還是舊人,花色亦往昔,隻覺秋意正濃,問,“待到吾及笄時,此木需不在了。”民間皆口口相傳,及笄禮三成,一成貴其歲,二成養其德,三成拾其物,所意儼是女子待到及笄之年,一便是要有其歲的儀態,二要養成極佳的德行,三要將舊物一一拋去,既往不能咎,身處名門望族貴為嫡出,自出生起門前便會種下一株海棠,海棠粉紅明豔,喜陽耐寒,存活力甚,寓意女子長成美貌,吉祥富貴,直至女子及笄,便要移株,將木上枝葉嵌入寶簪,作為及笄新枝,綰攏發髻,將枝上花取最盛一朵佩於眉邊,示意及笄禮成,花開如意。然此拾其物,到底是拾起,還是失去。


    沐和喜海棠,詩中所繪,‘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令其不由想起,“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其寧願海棠獨立於枝頭,亦為此之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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