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皇上!皇上!....”一陣急亂清晰的呼喊隨之大殿兩扇高門砰地一下打開,正傳入眾人耳,未見其麵目,皇帝身旁的那銜一聲尖嗓子,“大膽奴子!二聖麵前,鬼叫什麽?”


    “總管,總管,奴,奴是來傳,來傳....”皇帝一蹙眉,天地間一片巨響,轟隆!轟隆!連連三聲,怵人心肺,“快說!”皇帝一逼問,那太監本就額間冒汗,此時更是心焦如焚,不管三七二十一,脫口道,“回皇上!宮中,死了人!”


    不及眾人喘息,一陣連綿滂沱的大雨便得排山倒海般向地吞噬而來,那雨傾斜著打入殿內來,迅猛的大風仿佛要衝破禁錮,衝破下人們在其後的力阻,狠狠地刮虐著門窗,正如眾人心頭的震動,天地可怖。


    皇帝睜目,凝止半刻的神色在身側的皇後眼間盤桓又挪開,皇後不動的雙眸中泛著一絲絲難測的意味,若是在尋常日子,此時這番事根本不足以令人堪憂,朱棣同皇後患過難,什麽難堪事沒見過,而難就難在,此事天不時地不利,令人膽寒。


    死人之事恰恰發生在皇帝登基不久,皇後冊封之後,在此中宮親祝禮間,雖說鬼神之說不可信,然萬事皆圖吉利二字,更甚新帝登基,本就是忌諱血腥,言之不利於社稷,不吉於千秋。誰有這麽大的膽子,竟敢在此時,在皇宮大內,皇帝眼皮子底下殺人。


    “父皇,此時此地發生此事,實在不吉,父皇,務必要徹查!以肅宮闈!”


    落在往日,下人絕沒有膽子衝入大殿來喧嚷死人之事,這究竟是誰在下套,竟算計到皇帝的頭上來了。皇帝心中如鏡一明,嘴角輕微一撇,不急不忙地抬手,示意那太監退下,待其惹眾人目光而去,那銜便也悄悄隨之而去。


    啪!一聲,又是一聲,偌大的巴掌印結結實實地蓋在那廝皺皺巴巴的臉上,其捂著半麵通紅的顏色,唯唯諾諾地躬身在那銜麵前,“殺了你的狗膽!好你個不知死活的奴婢!竟敢在此皇後親祝宴之上大放厥詞!你若真是不要你這狗命,我便當即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去!..”


    “好總管!好總管!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再不敢了!隻是下人們近日多次目睹那死狀,心中實在害怕,才不得已稟明聖上的....”


    “多次?”那銜奇了怪了,“怎麽,這宮裏還有本總管不知的事?你等既已多次撞破,為何不早早來報,偏在此時此刻大宴之上鬼叫?若是驚嚇了皇後腹中胎兒,你,我,乃至整個大內,其罪可當誅!”


    “你們一個個的!皆不把我這個總管放在眼裏了,此等破壞宮闈之事竟也隱秘不報!我怕是給你們臉麵了!來人!這兒的一幹人等,皆給我拖下去禁閉,待此事過後,本總管定要好好地處理了你們!”


    那行人先見那番死狀,又經那銜一番恐嚇,早已是嚇得魂飛魄散,有的昏著拖了下去,有的哀求喊叫,淒厲的哭聲融著蒙蒙雨聲,沉入皚皚月色之中。


    “來!諸位舉杯!今日乃大喜之日!朕與諸位共祝皇後!”


    眾人神色遲疑,行止卻不敢有稍怠,紛紛舉杯為皇後賀,皇後抬袖,與皇帝對飲,不由引人矚目,不愧是二聖,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眾人隻好兩兩示意同飲。


    宴即散。


    一陣兵甲器械在跑動中銅鐵作響,樹林中,綿綿不絕的雨水,順著枝葉靜謐地淌下,“皇後,回宮了?”


    “是,已派人小心護送娘娘歸去。”皇帝心中一橫,向來是人皆有軟肋,此番死人之事,最令皇帝忌憚的,尚且不是其不合時宜,或對社稷千秋不利,而是恐對皇後及其腹中子有害之勢,皇帝軟肋,始終是共生死同患難的身邊人,此間皇帝鬆解心房,不由怒意,“皇後麵前,朕不好動怒,此番,那銜你竟一無所知?”


    方才屏著氣不敢聲張的那銜恍然跪倒,跪在一片冰冷雨水中,“還有你!..”皇帝指著親軍都指揮使紀綱,目中透出憤恨,“你們!一群廢物!一群廢物!”眾人見皇帝盛怒,皆懼而伏跪,那井口不見水湧入,反而緩緩向外漫,似有何在作祟,眾人不敢抬視,才知皇帝麵容緩和,稍步往前一寸,便聞那銜憋著聲息,極細聲地回了一聲,“陛下不可...”


    他也是壯著膽的,然隻此一句,卻引人寒毛豎立,在此雷雨交加之暗夜,密林籠罩之陰霾下,皇帝的臉側著那麽一睜,眾人嚇得手顫足頓,哪怕此刻半分聲息皆會融在雨中,眾人皆跪得僵持,不敢動彈。


    皇帝威嚴向來不可鄙夷,其要做的向來也是無人可攔,卻是其這麽一移步,便已抵至井口,這井究竟是何古怪,不咽水反而向外淌,正當千鈞一發之際,樹林中一陣枝葉顫動風雨稀鬆的聲音,那豆大的雨珠,一滴,兩滴地向井底墜去,卻又落在井口,刹那化為些許漣漪,更添一番古怪,莫非這井,是泉不成,水不可入,反而水湧?


    皇帝目稍沉,複抬起,躬了身往井內定睛,那神便如湖中驚魚,轉而蕩漾,然後是湧動,末而如水幹魚枯,僅餘一片幹涸,“陛下...陛下!”那銜顧不得跪得酸痛的兩雙腿,起身一個踉蹌撲到皇帝身後去,與其說是他那銜一個足下踉蹌,不如說是皇帝一個身後不穩,“快!保護皇上!”親軍錦衣衛如奔林之鳥,往皇帝身前身後一擁,將其牢牢圍在其間,那銜窺皇帝稍喘了口氣,雙目緩慢地沉了下去,睜眼之際,手掌已在空中懸,指尖在空中示意了半刻,紀綱的腦袋便已自覺提到皇帝掌間,其掌間稍那麽一用力,“你睜眼看看!”一聲嗬斥,天地間又是一陣轟鳴,紀綱的半個身子便猛地往井沿那麽一栽,差點沒栽進深不可測的井底去,紀綱此時此刻比誰都看得清楚仔細,那井內,塞的可不是什麽石子積塊,更不是泥亦或是土,塞的,可硬生生的皆是人,卻不是完完整整的人,更不是一個,是許多,他們堆疊在一起,是四肢,似頭顱,紀綱被此慘狀怵得後掌撐地,上身不覺向後仰,若不是眾人親眼目睹,很難想象,吞過千人血要過萬人命的皇帝朱棣,會被嚇得立不穩而後退,甚至乎世稱殺人不眨眼手段不重一的紀綱紀閻羅,亦會被嚇得跪地後仰。


    那井邊,淌的可不是水,亦或是雨,是血,活生生的人血。


    “夫人...”徐華樊指尖輕點,似是在止她之言,見雅瑟挽簾,徐華樊稍往外探,望去,雨如幕,李沐和的背影隱隱向前行去,愈漸模糊,“走吧...”


    “皇宮,不是久留之地。”徐華樊言語間的落寞,似是對今日不合天時地利之事,所歎肺腑,“今夜,實在漫長。”


    李沐和踏著步子,愈漸匆忙之時,弗若雨亦隨之愈下愈大,竟漫著足履,有些浸透之意,愈行雨水愈是冰涼,愈行心境愈是跌宕,想時下人來報,皇帝急召皇後入乾清宮,到底為何?思之大雨滂沱,天地間久有雷響,思之氣象突變,風雨大作,思之內監驚嚇,宮中死人,思之宴散宣召...


    “婢子聽聞,皇後娘娘本已回宮..皇上又為何在此暗夜,不顧風雨宣召其於乾清殿?莫非,真有大事發生?”若是談家事,大可不必宣於乾清宮,隻怕,此事非比尋常。醉心一手撐著傘,與亦沁二人一左一右,見亦沁撫著李沐和雙肩的薄衣,輕撣了些雨水,雷聲愈加瘮人,一行往正宮方向而去,本在行進中,忽聞有聲在前頭啟,像是馬車落定,此刻傘前立了一人,李沐和隨之抬視,似慢又急,似茫茫又清晰,足履,錦袍,玉佩,腰帶,衣襟...眼前人的麵目漸漸明朗,他的穿著,倒是與今日宴上的名門貴族無二樣,唯獨那係在窄腰之間的玉佩,令李沐和思忖,那玉佩,實不像門第間爭相效仿的玩意,倒像外祖徐家的傳授,聽聞此玉佩,是太祖賜於武寧老王爺之九龍玉佩,其模樣與名貴之玉無兩異,其妙便妙在一分為三,可於聖前盡忠言,又可於軍前斬奸佞,隻是,唯有三玉合一,才可有此奇用。


    如今李沐和這兒有一塊,徐府世子徐欽那有一塊,餘下有此玉佩者,便隻有。


    “李六小姐...”最硯在旁一個靜瞥,令掖深收斂神色,視對麵這行人,著實沒有眼力見,仍呆滯在原地不動,莫非是被王爺的威儀嚇到了,掖深哼哼兩聲,複道,“李六小姐,三王來了。”


    醉心與亦沁方才回神,慌忙間行禮,卻被三王一個抬手攔住,李沐和的目光止於衣襟,流連於玉佩間多時,三王的注視亦牢牢地鎖在其視線之內,因其抬首之時,方眸光轉動,李沐和方直麵於他,他卻神落別處,此間分秒如度,見其冷如雨水,又更甚雨水的臉上察覺不了一絲來意。果然是他!“三王殿下。”


    朱高燧聽聞她如此喚自己,似耳邊長繭,又好似心頭長刺,十分不舒服。“從前,你可從未這樣喚我...”


    他的神色終於對上李沐和,在其眸中稍許掠過又移開,“追思往日則行路難,今時今日,你我皆已不同。”其言止於不同,朱高燧的神色複又回轉,二人隔著夜色飄渺,隔著雨水珠簾,那冰涼打濕衣袍,浸著心肺,那對視良久,朱高燧似是窺著其變化的臉龐,又見其變幻的心境,時日可催人,心由亙古變。


    朱高燧卻時常浮現幼時的種種,幼時眼前人的臉,她的那雙眸。其向前一步,複見李沐和頷首,那注視便此中斷,“三王若是無急事,恕小女子先行一步。”


    “你去往何處?”李沐和神態清冷,“想必三王已知。”


    “你莫非不怕?”不知怎地,此刻三王麵上稍許顏色,此驚人的一語竟被他說得如此緩和,他的語境是柔順的,絲毫不見他人口中的病態三王之陰狠,李沐和緩緩搖頭。


    於天地而言,她李沐和隻是一塵,稍有風便會被掠過,於她自己而言,她卻是這世間萬物,哪怕萬物也不能及,便覺有無盡之力,怕?亦隻是盡力之其一,人若有念,便可有力,無懼善惡美醜,奸佞詭譎。


    朱高燧視其長睫在睜閉間如翼般扇動,便覺此人亦如昨夕,那般赤忱可愛,他露笑,卻笑得不明覺厲,李沐和在他清澈的眸中仿佛望見自己,眾人亦是不知所以。


    “今日之事,你放心去做,有我陪你。”他,這是,早就預知了。方可如此從容不迫罷,一麵是皇帝,一麵是皇後,他若無萬全之策,亦不會在此閑庭信步。


    多待一秒皆是徒勞。


    李沐和一行人施禮以去,移出半步,一步,兩步,雨水仍舊冰涼,傘前仍舊如幕般蒼茫,追思往日則行路難,念及來日且道阻艱。三王麵對著其遠去背影,動容在靜默中似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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