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半寶川驍衛分部帶來了新的情報,李世卿之死一事正式落實並且在東南兩方正式平歇,這也意味著,隨著李世卿的離世,神驍現如今的執政世族將再無掣肘與忌憚,也許在之後的雲執之爭上,將會爆發更大的政亂也說不定。


    而在昨天晚上,削山走蚣已經渡過天海,走蚣之中共出六位,削山侯共出五位,總計十一位南地天柱於半寶川落子。


    這和神白須預期的相差無幾,李世卿“撒手人寰”在他看來也都有些突然,而眼下形勢,大概就是神驍內部政治爭端更加激化。


    不過,他李世卿本身的存在其實不過是為了掣肘驍衛的三位天罡,這是最直接的作效,而現如今神白須的位置,才成了真正的重中之重。


    眼下神白須身在盤龍,不可謂不臥薪嚐膽,至少在目前的形勢來看,他身上的壓力隻會更大,哪怕已經解決了青衣這一巨大障礙,可盤龍與外地削山仍舊有著同盟聯係。


    一場走桃下來,神白須變化頗大,無論是精氣神還是氣色,都比他一開始初入神驍好了不知多少倍。


    “我之所以希望你不要參與削山之亂,並非害怕那削山主蠱惑於你,隻是眼下神驍的形勢,風向太陡,再者,你本就是我暗地裏擔保下來的,如果能就此在神驍永世不出自是最好。”


    “我承諾過李世卿,會在這場政亂結束之後給你安排一個好的歸宿,雖然一時間左右難定,但……”


    “對,我承諾過的。”


    眼下,伏雲龍庭中堂,神白須於昨夜回到盤龍會,時間與風向就像是一切都注定好的,在他回到盤龍會的前幾個時辰,削山眾萬離,高沅方等人就已經叩關饕餮城區。


    一如既往,被斬龍人李心素擋了回去。


    既然內部憂患已經大致平複,驍衛的確也可以放開手腳的打上一場,這不,剛剛叩關後,李太行李鎮嶽就已經前往饕餮城區。


    而第一場群戰也於唾風川地打響,一夜,唾風山地被夷為平地,方圓數萬裏山川土地的流失,損失難以估計。


    而如今身在盤龍會的神白須的作用有兩點,一,是為了給驍衛提供下一步盤龍會的動向,畢竟盤龍會同走蚣削山沆瀣一氣,這也是安插神白須這個楔子的原因所在。


    二,是讓神白須在削山之亂上能有更好的視野,歸根結底,削山之亂之所以一直能夠卷土重來,這和他在神驍內部的聯盟有直接關係。


    可神白須似乎並不看重這兩點,他之所以待在盤龍,隻不過是因為有些事還沒有安排妥當,這場神驍國亂已經持續了太久,而他這場神驍之行也同樣如此。


    他不想再耽擱了。


    “你此去之後,麵臨的是完全反撲的削山,雖說你現在已經翻身做主人,可在玄宗眼裏,你就是一個受製於人的傀儡。”


    “八豪和八侯在之後的對峙中會不斷以你為目標,如果你想在這場國亂中功成身退,就必須要以盤龍和驍衛做墊腳石。”


    坐在堂外憑欄處的青衣微微說道,她知道神白須想要快刀斬亂麻,她也知道神白須狠不下心對驍衛那群人,可她同樣不希望他以身犯險,這是最保障的方法。


    “這場國亂的主場本來就在驍衛,我雖然隻是一介外人,卻也看得到其中深淺。”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可我承諾過的事,不會改變。”


    有關立場上的問題,神白須似乎從來都沒有動搖過,哪怕立場勢微。


    他不是從昨天起才孤身一人的,自他在西方打響的第一戰開始,他就沒有任何退路了,要麽贏,要麽死。


    “強種。”


    本就背著身的青衣氣罵了一句,語氣不輕不重,聽不出來什麽情緒,或許也隻是單單一句批評。


    而賽娜的態度是順從神白須的,她倒是不害怕再次麵對削山主,隻是神白須為求保險才如此安排。


    而眼下,半寶川形勢還算不上嚴峻,雙李渡海,雖是孤援獨入,卻沒有人膽敢小覷了這兩位。


    萬人敵名號實至名歸,並且已經在南地發起多場戰事。


    而戰事結果大多要麽平要麽勝。


    削山走蚣也清楚,雙李並非人多就能拿得下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為避免貪心不足蛇吞象,一口下去把自己噎死,這倆塊又硬又臭的石頭隻能慢慢磨。


    而寶川的守門人李心素也不是什麽善茬,難以想象一介女子竟有萬夫不當之勇,連同走蚣在內的十一位南地雲傑,在饕餮城門叩關數次皆無功而返。


    應該說是她斬龍人得天獨厚占盡天時地利嗎?


    於關門前的斬龍人似乎先天共鳴半寶川整座山地的山水靈,她手中的撥箏並非生體器神,而是一件可以巧奪天地大造化的法器。


    就像意聖張有意手中那枚拂塵“諸生天”,移山平海,更日換月,即使是推動東方大陸的版圖實現陸地漂移這種逆天之舉都能做到。


    而李心素手中撥箏,曆來十三代斬龍人傳承九千年,除去那位斬惡蛟的始祖,這十三代斬龍人中,唯有李心素能得心應手。


    這撥箏天福地寶,乃是那斬龍人始祖的大道顯化,更是道之一途的延伸,欲承此誌,僅僅隻是天生命好遠遠不夠,這更需要超凡脫俗的悟性。


    “我不能指望削山走蚣能比盤龍更有耐心,神驍目前的政治局麵並不穩定。”


    “如果全局要加上我的情況,排除李世卿的死,除了遠在世界政府的李布施,南地幾乎沒有什麽需要忌憚的地方了。”


    “除去盤龍對南地的惻隱之心,隻單單看神驍當前的局麵,確實贏麵不大。”


    “再者,執政者的每一步都要有最壞的打算,這是前提,而執政者必要的素質,是能夠承擔損失帶來的風險。”


    “驍衛在政治上不能退步,在形勢上更不能。”


    在神白須看來,以目前驍衛的情況來決定優先處理哪一方是眼下最實務且有效的手段,戰術,是一種心理博弈,而策略,更是一種豪賭。


    神驍向來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說,可行軍打仗,一生未曾有過敗績者曆史中屈指可數,倘若要依論時代而言,現如今的神驍天造之才,比起曆史上簡直多如牛毛。


    兩地皆是風雲人物如春筍爭春,皆不遑多讓爾。


    “可執政者同樣要以身作則,未雨綢繆這個道理作為如今神驍國亂的破局者,你理應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明知出雲的野心在內而不在外,縱使驍衛三天罡有再大的本事,難不成還能改變現如今神驍的憲律?大勢所趨就代表著人心所向,出雲必定以國為先。”


    “即便你會說這是顧頭不顧腚的賠本買賣,可出雲明心慧誌未必會如此循規蹈矩舍本求末。”


    “可需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使神驍政態更風換貌,傳統仍舊存在,彼時出雲以南征為號,依舊能夠率眾揮師南下,可上禦執有第二次機會嗎?”


    “之所以不能退步,乃是基石鞏固之策,而神驍自古以來皆是以民為本,出雲何其精慧?大時代的遷延從來不在執政者的手中,而在群眾的目光,這可是你神白須同十二門講的道理。”


    “怎的?現如今小夫子慌了方寸捉襟見肘了?在學府,言不行諾可是要挨板子的。”


    青衣突然起身麵向神白須,她的意見不同於神白須,並且覺得他的所做太過冒險。


    他完全可以憑借驍衛造勢,做最後的那個收官者。


    而青衣又何嚐不知道神白須想做一個光明磊落的謀算者?


    驍衛生死相托而他神白須卻虛與委蛇,豈不是將這場忠良仁義之交付之水火?


    神白須征禦,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而且,削山背後還有個幕後主使玄宗,他詭譎風雲這場紛爭數千年,你神白須一朝入局如霧裏看花,如此作為恰似那風中浮萍搖擺不定,一個不慎隨波逐流便要萬劫不複。”


    “天下人都知道現如今寶川十一位削山侯都在等著你神白須自投羅網,他們一拖再拖,就是為了等你踏入寶川然後甕中捉鱉。”


    “削山侯與八豪誰都可以死,可你神白須一旦遭逢不測,驍衛就要麵臨之後盤龍同神驍的割裂。”


    “即便你走了一趟十二門,可諸門政見仍舊參差不齊,他們都等著你神白須身死半寶川,好以世族之論逼上禦執下台。”


    “即便十二門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胡作非為,可執政者之陰險狡詐你最清楚不過,更何況還有個上禦出雲虎視眈眈。”


    “在那時,他上禦執淪為質子,且不說神驍上下皆要換政,你神白須更是迫為籠中之鳥,她上禦出雲一家獨大,也不過重蹈曆史的覆轍。”


    青衣步步緊逼,直至兩人貼近,她一雙金瞳看著神白須,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的退步。


    神白須就是再榆木腦袋,他也知道眼下青衣所言究竟是為何意。


    隻見他後退一步,挑著眉毛,一隻眼大一隻眼小,他再湊近青衣,後者神色自若。


    “你一娘們兒瞎湊什麽熱鬧?”


    他伸手捏住青衣的雙頰,左右晃了晃說道。


    “怎麽,瞧不得我這女子也經略縱橫之道?”


    “莫不是你也想學那上禦司南立男女從規?做天打雷劈的大獨裁?也來個男從政女從商?”


    “神白須征禦,你敢。”


    被神白須捏著臉卻不厭其煩的青衣語氣平淡,卻好似口吐驚雷。


    她注視著神白須的眸子溫潤如水,剔透如玉,也隻有那微皺著的眉頭,才能看出她是如何的焦急。


    神白須鬆開了手,伸出食指捋了捋青衣的額發,後者仍舊無動於衷,她就是隻盯著神白須,這不免得讓他有些無奈。


    青衣和之前音繞梁的想法相同,她們的共同點都在於,將神白須的境況比作自己的身份,後者希望神白須能夠善用其勢,縱大局之觀。


    而前者,她有很多的私人感情,她希望神白須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歸根結底,糾其身份本就理當如此,他本就有著作為棋子的覺悟,卻沒有作為棋子的狠心。


    倘若神驍實際上那些腹背受敵者都是如此以死明誌,這曆史或多或少要失去些許光彩。


    古人言,兵行詭譎,無往不利,而草木皆兵的真意就在於無所不用其極,因地製宜,因人而異。


    沒有人天生能夠未卜先知,哪怕是李世卿這位神驍首謀也都打過敗仗,更何況他神白須?


    而早在一千四百年前的兵聖唐世非就曾說過:


    “戰場的殘酷在於局勢的瞬息顛倒,於其中縱橫者必須要有足夠寬廣的視野,沒有人能永遠占據天時地利。”


    倘若以兵者之心定論攻伐之道,青衣那般的操持更適於行軍打仗,而至於音繞梁,則在於政謀的布局。


    一個謀事在人,一個成事在人,兩者差距一目了然,可也卻殊途同歸。


    音繞梁之才或許在青衣之上,因為對於眼下神驍形勢,她可謂熟稔於心,而青衣遁避於世兩百年,早就已經脫離了當前的政治規格。


    可兵者之道,也是一個修劍者所操持的意誌,需知不破不立,向死而生。


    可如今的青衣,似乎有了那麽些顧慮……


    一旁的賽娜看著兩人爭執不下,也不好從中介入,她清楚,自己沒有神白須那麽能說會道,更沒有他那麽好的頭腦,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他添麻煩。


    而她對於青衣,有天生好感,同時也有些許好奇。


    她自然聽說過青衣無敵四甲子的傳說,也清楚作為一個強者的矜持,可眼下的青衣,在賽娜看來,她那微皺的眉頭就代表她心中糾結不斷。


    同為女子,她能感受到青衣那顆偏向神白須的心,可她卻無法感應神白須在想什麽,隻覺得,他就像一堵牆一樣。


    “你覺得我全身上下有哪一根骨頭有為政者的天賦啊?要不要我掏出來給你做方玉璽?”


    按照之前,神白須這句話絕對能讓青衣氣的七竅生煙,可眼下,她隻是注視著他,無波無瀾。


    而越是這樣,神白須就越是有些捉摸不定。


    “音繞梁覺得我匍匐於圓圈坐井觀天以待時機未嚐不是以靜製動,可天底下以逸待勞的事往往也都需要有足夠的底蘊。”


    “我的底蘊在哪?青衣。”


    “你看到的,是政治層麵上為君者的紛爭,而我看到的,是於世間黎民的水火。”


    “我不想說什麽諸如將一個國家的命運背負在一個人身上的使命這種漂亮話,實踐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一點驍衛在對峙削山上深有體會。”


    “我並非奉勸你在對待神驍國亂上要大度,而是希望你能給我這個肅清人最起碼的尊重,尊重我的觀點與選擇。”


    “我不是沒聽過所謂兒女情長英雄苦短的諺語,而正因為我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我才不得不做。”


    “這一趟神驍之行對我來說已經耽擱了太久,我也插足了太多人的命運,在我看來,往往在付出之後又選擇放棄是最困難且痛苦的,我不能奢求命運會寬容待我。”


    說到這裏,神白須才敢去看青衣的眼睛,可這一看,就徹底陷了進去。


    她睫毛微顫,隻是慌亂的聽著神白須說的那些。


    她眼眶微紅,目光在和他接觸之後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以至於就隻能愣著看著他冷漠的臉。


    到了這裏,她竟有了些許委屈和不忿,並不是他那樣的決絕,而是他對待這種抉擇這樣的平靜。


    “你不要覺得我說不過你,你就是對的,我不承認。”


    這句話使天生敏感的賽娜捕捉到了青衣的思緒,而也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來自神白須的第一縷情緒,猶豫。


    他在戰場中的果決在西方令人聞風喪膽,有過不同級別的罪犯崇拜他的瘋狂與強大。


    在一個和平時代能夠出世這樣一個罪犯,是執政者的無為,而這,是一種道德綁架。


    曆史法律已經明文規定,觸犯法律會受到嚴懲,可還是有人不惜代價的選擇踏過這條底線。


    因為他們不相信他人所代表的正義,更不相信人創秩序的平衡。


    所以神驍有一句話流傳千古,映照著生存在這片天地的人所擁有的執念。


    “天道恢恢,疏而不漏。”


    這代表著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皆在天道之下,無論他如何的超脫俗世,如何的超凡脫俗,如何的淩駕眾人,哪怕不存在於法則與秩序之內。


    他也會在這煌煌天道之中有著早已注定的命運,這是一個可怕的因果論,在所有正在進行時和已過去時之內的,唯一真理。


    青衣深知天道之蔚然,深知天道之恢宏,她見過那煌煌天道所化作的超然,更切身體會過那撕心裂肺的天譴。


    她篤定即便是神明在這之下都萬般渺小,而她那超脫的身命即便能夠越過天道這道鴻溝,可也不過一介血肉之軀。


    凡是在這大道之內的,眾生皆可泯滅,這便是天譴。


    所以,現在的他,神白須,就像那個冷酷無情且隻知道因果循環與天理固然的天道,將她對他的愛降下神罰。


    所以她才會覺得委屈,覺得不忿,覺得不甘心,就像她的命一樣,從來不能由她自己決定。


    而這一切都隻是因為一個原因,她幫不了他。


    如果她可以做到,哪怕拚著天譴親至的滅頂之災,她也要抬劍陸沉整個南地。


    “怎麽,你要哭啊?你哭一個我看看。”


    這話一出,饒是一旁的賽娜都坐不住了,雖然她不懂那些道理,但她能感受到那種氣氛。


    她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青衣神白須兩人稍微僵持了一會,不算久,十幾秒的時間,而到了最後,青衣還是軟了心。


    作為率先別開視線的她,似乎也死心了,她勸不動他,也找不到站得住腳的理由,隻得與他錯過身去,步子輕盈的走了。


    至於那絞心之痛,也被她壓在那平靜的神色之下。


    “她對你很好,你不應該生她的氣。”


    等青衣再看不見身影,賽娜才微微說道。


    “如果她能做個什麽都不懂且普普通通的小女人,或許會輕鬆很多。”


    “事到如今哪怕她怨我恨我都無所謂,至少她可以自由的活著。”


    賽娜哪裏懂這些天大的道理,她隻知道眼前這個人活的有些…太身不由己,且總是言不由衷。


    他的後背給人的感覺是安然,隻覺得天塌下來了都無所謂。


    而他的影子卻讓人恐懼,隻有讓人遍體生寒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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