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句話,叫“坦誠相見”。


    這句話被用作人與人交往時,一直被鼓勵和提倡,但如果用到真正的肉體上,哪怕隻是藝術表現,就沒那麽容易了……  1


    1914年3月22日,位於上海乍浦路的中國圖畫美術學院,走進了一個15歲左右的男孩。


    這個被叫作“和尚”的少年,被領進了西洋畫科三年級學生的教室。在諸多哥哥和姐姐的目光注視下,“和尚”多少有些緊張,但根據事先的約定,還是慢慢褪下了全部衣衫。


    “和尚”可能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參與了一項曆史紀錄的誕生——這可能是中國美術學校第一次以集體形式,使用人體模特。[一說李叔同(弘一法師)在1913年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任教期間,也有安排裸體男模特的人體寫生課。]  2


    使用人體模特的曆史,可能要追溯到古希臘。


    地中海適宜的氣候和開放民主的氛圍,也是造就古希臘雕塑至今仍被視為經典的原因之一。根據可查的史料記載,第一個人體模特(或者說第一個著名的人體模特)出現在公元前4世紀的古希臘,她的名字叫芙麗涅。


    即便是在相對寬容的古希臘,芙麗涅仍因此被指控“瀆神罪”而被傳喚上了法庭。當著501位市民陪審團的麵,芙麗涅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展現自然的胴體,最終獲得了無罪宣判。


    19世紀法國畫家熱羅姆以此為題材,創作了一幅油畫《法庭上的芙麗涅》


    你看,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的官員和市民已對此釋懷,但因為國情和傳統,直到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說起“人體模特”這個詞,很多人依舊是諱莫如深,甚至聞所未聞。


    比如本文開頭提到的繪畫課,當時中國圖畫美術學院的學生已經破天荒地可以對著一個孩子畫畫,不過,對於高年級學生來說,“需要成年模特”的呼聲卻越來越高——但哪有成年人願意做模特?


    當時這個美術學院的校長叫烏始光,副校長是劉海粟(1916年烏始光辭職,劉海粟任校長)。無奈之下,他們隻能拍出重金,招聘成年男性模特。


    雖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絕大多數男性報名後,等真的走進教室,需要寬衣解帶了,卻都紅著臉逃了出去——一連20多個,莫不如是。其中有一個甚至立下軍令狀:“如果臨陣脫逃,願意受罰!”但最終走進教室時,他滿臉通紅說了一句:“你們罰我吧!”然後還是掩麵而去。


    直到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最終願意裸體與學生們“坦誠相見”,但他的肌肉非常緊張,表現並不理想。  3


    但比中國圖畫美術學院的學生更不滿意的,是外界輿論。


    1917年,上海圖畫美術學院的成績展覽會在上海張園安屺府舉行,因展品中有在校學生的人體習作,引來輿論大嘩。上海城東女校校長楊白民看後大罵:“劉海粟是藝術叛徒,教育界之蟊賊!”


    當時已經是校長的劉海粟索性就以“藝術叛徒”自稱,並且撰文反擊:現在這樣浮躁的社會、濁臭的時代裏,就缺少了這種藝術叛徒!我盼望朋友們,別失去了勇氣,大家來做一個藝術叛徒!什麽主義的成功,都是造成虛幻之偶像,所以我們不要希望成功,能夠破壞,能夠對抗作戰,就是我們的偉大!能夠繼續不斷地多出幾個叛徒,就是人類新生命不斷的創造……


    而讓公眾更瞠目結舌的事情還在後麵——1920年7月20日,劉海粟竟然找來了一名女性人體模特!


    如果說使用男性人體模特已經讓公眾覺得無法接受的話,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眾目睽睽之下使用女性人體模特,那是一件要讓人抓狂的事情。


    青年時期的劉海粟


    那一天,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即中國圖畫美術學院,當時已改名)的畫室,窗幔低垂,一道紫紅的絲絨簾幕將講台那麵牆遮住。劉海粟走到幕布前說:“我校從1914年開辦人體寫生課以來,迄今已有五六年曆史了。最初我們隻聘請到男孩,經我們師生不斷努力,以高薪才請到成年男子為模特,卻未能覓到願意獻身藝術的勇敢女性。今天,藝術女神終於出現在我們的畫室中了!”


    說完,劉海粟緩緩拉開了簾幕,一位全身赤裸的年輕少女出現在學生們的麵前。


    這名女模特名叫陳曉君,是位農村女子,被學校重金聘來。因為受到大家目光的注視,她的身體有些微微發抖。


    但她很快就被感動了——所有學生起立,和劉海粟一起,向她深深鞠躬。


    在之後的三天裏,陳曉君就作為模特,成為學生們的臨摹對象。但是到了第四天,學生們來上課時,發現陳曉君原本應該側臥的臥榻上,空空如也——她沒有來。


    門衛拿來了一個小男孩傳遞來的紙條,學生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陳曉君做人體模特的事,被父親發現了,她被打得遍體鱗傷,鎖在屋子裏不準出來。無奈之下,陳曉君隻能托弟弟來傳個紙條。


    麵對麵麵相覷的學生,劉海粟脫去了長衫,隻穿一條褲衩,坐上了寫生台:“我早就想嚐嚐做人體模特的滋味了,今天終於能如願了。大家開始吧。”


    早期上海美專的大門  4


    但劉海粟麵臨的麻煩,還遠不止這些。


    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使用女性人體模特,在之後的幾年時間裏一直是多方抨擊的對象。上海總商會會長兼正俗社董事長朱葆三就給劉海粟寫過公開信:“先生以金錢勢力,役迫於生計之婦女,白晝現形,寸絲不掛,任人摹寫,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於無羞恥之地方也……”


    麵對多方責難,劉海粟一一提筆回信,堅決反駁,決不屈服。結果,1926年,一直不甘心的上海市議員薑懷素致信當時的軍閥孫傳芳,請他主持公道。當時上海的《申報》和《新聞報》全文刊登薑懷素的信:“……欲為滬埠風化,必先禁止裸體淫畫,欲禁淫畫,必先查禁堂皇於眾之上海美專學校模特兒一科,欲查禁模特兒,則尤須嚴懲作俑禍首之上海美專學校校長劉海粟……”


    上海知事危道豐隨後就派人對上海美專發了嚴禁畫裸體的禁令。


    劉海粟毫不示弱,也寫信給孫傳芳,引西歐各國有關裸體模特的例證,指責議員薑懷素信口雌黃,希望孫傳芳能支持自己。


    孫傳芳當時是南方五省聯軍的總司令,一聲令下,誰敢不從?但這位寫得一手好字的軍閥在“有傷風化”這個認知上,顯然是不會站在劉海粟一邊的。


    不過,孫傳芳還是比較客氣的。6月10日,《新聞報》刊登了孫傳芳寫給劉海粟的一封信:


    海粟先生文席:


    展誦來書,備承雅意。黻飾過情,撫循慚荷。貴校研究美術,稱誦泰西古藝,源本洞晰,如數家珍,甚佩博達。


    ……


    模特兒止為西洋畫之一端,是西洋畫之範圍,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術矣,去此模特兒,人必不議貴校美術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毀,俾淫畫淫劇易於附會,累牘窮辯,不憚繁勞,而不能見諒於全國。業已有令禁止,為維持禮教、防微杜漸計,實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寧不見及,望即撤去,於貴校名譽有增無減。如必怙過強辯,竊為賢者不取也。複頌日祉。


    可以想見,以當時的社會風氣和道德標準,孫傳芳的這封信是頗得人心的,而且他客客氣氣,用的是一種商量的口吻。


    但是,劉海粟並不買賬,給孫傳芳寫了封看似商討,實則拒絕的回信:


    ……關於廢止此項學理練習之人體模特兒,願吾公垂念學術興廢之钜大,邀集當世學術界宏達之士,從詳審議,體察利害。如其認為非然者,則粟誠恐無狀,累牘窮辯,幹瀆尊嚴,不待明令下頒,當先自請處分,刀鋸鼎鑊,所不敢辭!


    這封回信,劉海粟一連找了幾家報社,居然沒有一家敢刊發,最終史量才大筆一揮,刊發在了《申報》上。


    不僅拒絕,還發在媒體上,這不僅是不給孫傳芳麵子,更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於是,孫傳芳下密令關閉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緝拿劉海粟。因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當時地處上海法租界,孫傳芳不能派人直接從法租界捉拿劉海粟,就電告上海領事團和交涉員許秋楓,交涉封閉美專、緝拿劉海粟。


    在這件事上,法國駐滬領事還專門為上海美專辯論了四次,表示美術學校都使用人體模特,但孫傳芳一直不肯放棄。最終,劉海粟隻能逃亡日本。


    上海美專第十七屆畢業生和人體模特合影  5


    人體模特在中國發展的曆史,並沒有因劉海粟的被迫逃亡而停止。


    1934年,蔣介石發起了“新生活運動”,提倡“生活藝術化、生活生產化、生活軍事化”,社會上對人體模特使用的態度倒反而有點鬆動了,有點“姑妄允之”的意思,這個情況一直維持到1949年前。


    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這個問題又讓人頭疼起來。


    1964年5月,在“四清”運動初期,康生等人在《關於使用模特兒問題》的報告中批示:“我意應堅決禁止,我絕不相信要成為畫家一定要畫模特。”


    3個月後,文化部發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關於廢除美術部門使用模特兒的通知》。


    1965年5月12日,中央美術學院教師聞立鵬上書中央,表達了不同意見——“真人(模特)寫生是美術基本功訓練的重要方法”,“至少在油畫專業和雕塑專業應有一定比例的人體習作”。


    關於美術院校是否應該使用人體模特這件事,最終被一路呈送到了毛澤東的案頭前。


    1965年7月18日,毛澤東主席在來函的首頁批示:“此事應當改變。男女老少裸體模特,是繪畫和雕塑必須的基本功,不要不行……為了藝術學科,不惜小有犧牲。請酌定。”


    那句“小有犧牲”,讓“人體模特”又活了過來——但不到一年時間,“文革”爆發,再也沒有人敢用,也沒有人敢當“人體模特”了。


    1979年,“文革”結束後的第三年,43歲的雕塑家唐大禧被抽調到南京雨花台為烈士群像做雕塑。在通過廣播收聽了鄧小平關於“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講話後,他創造了當年轟動全國的雕塑《猛士》。


    《猛士》雕像


    在劉海粟使用人體模特過去了65年之後,唐大禧這個以裸女為主題的雕塑參加廣東省美術展,依舊在全省乃至全國引起軒然大波。很多觀眾斥責這個雕塑“下流”、“出格”、“不合國情”。當時的一位文化廳副廳長還用筆名在《羊城晚報》上刊文,稱這個雕塑會影響整個社會道德風尚。


    最後,還是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任仲夷一錘定音,對省委宣傳部幹部說:“你們領導文化工作,要抓方針政策,不要管得太具體。”


    與《猛士》有類似命運的,還有1979年袁運生的壁畫《潑水節——生命的讚歌》。這幅被放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壁畫,哪怕是得到了鄧小平的首肯,依舊因為畫中有幾個裸體少女的形象,一度被用薄板遮擋了起來,直到1990年薄板才拆除。


    《潑水節——生命的讚歌》(局部)


    理念,總是伴隨著時代的發展艱難前行。


    1985年初,上海戲劇學院公開招聘人體模特,報名者擠破門檻,不到半天工夫,500份報名表已全部發完。


    但這並未標誌著“人體模特”這個職業在中國徹底被接受。1986年8月,曾瞞著家人在南京藝術學院做人體模特的陳素華因病回江蘇鄉下休養,正巧電視上播放一部有關劉海粟的片子,裏麵有畫人體模特的情節。家鄉父老這才明白當“模特”究竟是怎麽回事,於是天天都有大批人跑到陳素華家中來看熱鬧,陳素華的奶奶更是責備她“不應該賣身”。最終,19歲的陳素華精神失常,光著身子跑出了家門。


    好在,像陳素華那樣的悲劇,最終越來越少。


    1987年,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陳醉的科研成果《裸體藝術論》出版,引發轟動。1988年,該書累計印刷20萬冊,創造了出版史上學術專著成為暢銷書的奇跡。


    1988年末至1989年初,全部是裸體作品的“油畫人體藝術大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這次史無前例的展覽,萬人空巷。


    自那以後,人體模特,包括裸體藝術,終於開始漸漸為國人所接受。


    饅頭說


    關於劉海粟的業務能力乃至人品,業內一直有爭論,這個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內。


    不過,他為了使用人體模特而力爭,這件事應該是有案可查的。當時的《申報》曾發表文章對此事評價說:“劉海粟三個字在一班人的腦海裏、心頭上,已經是一個凹雕很深的名字。在藝術的圈子裏,他不但是一個辟荒開道的人,並且已是一個巍巍樹立的雕像。”


    在這一方麵,中國人有上千年儒家“非禮勿視”的傳統,其思路的轉變,確實比西方要難不少,也難怪魯迅先生會吐槽當時的一些“衛道士”:“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好在不管怎樣,時代畢竟是在進步,觀念也在更新。如今的中國,人們認識到人體也是一種藝術,早已不是問題,但反而出現了新的問題:如何把握真正的藝術和低俗的色情?比如前幾年恨不得一絲不掛的某些車展車模,比如一些完全不知所雲的“行為藝術”。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回到一句話: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何其難!何其難!


    讀者評論


    小冰:真正齷齪的不是裸露的身體,而是見不得光的思想。


    young:記得大學英語老師放美國電影(喜劇),有一段女主洗完澡撞上男主的鏡頭雖然沒有漏點,但老師還是很緊張地跳過這一段,畢竟傳統文化觀念覺得不敢看,尤其在眾目睽睽之下。


    謝幕之後:天才在左,瘋子在右,藝術和低俗之間一線之差,所以不難看出其中“度”字的重要性。但怎麽定這個“度”也是眾人討論最多,最難確定的。頭疼。


    碧落:8年前讀大學的時候畫人體模特被其他朋友知道,依舊是兩眼放光的竊竊……所以我覺得能接受的自然就能,不接受的不必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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