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正是穿越好時光。各位唐穿同好,當春天的美景吸引著你們的眼球,春天的氣息撩動著你們的心房,當花蕊吐豔、蜂蝶狂亂、屋頂上的半夜貓叫招來一堆磚頭,然後其中一磚打碎了你家玻璃窗飛進來砸暈您……


    於是您成功穿越到了唐朝。這種情形下,您想去什麽地方呢?


    不用不好意思嘛,既然穿越到了唐朝,而且穿成了一位膀大腰圓、家境富裕的貴族文士,在這大好春光裏,怎麽能不入鄉隨俗,去長安城最著名的紅燈區平康坊逛逛呢?


    說到去青樓妓院,您眼前是不是會出現這樣一幕場景:一座紅牆綠瓦、雕梁畫棟的幾層高樓,飛簷下高高掛著一排大紅燈籠,照亮了樓門上的橫匾,匾上寫著遒勁的“麗春院”或者“怡紅院”等大字。樓上順風傳下來絲竹彈唱聲和語笑聲,龜奴點頭哈腰地把恩客引進門,徐娘半老但仍然插金戴銀的鴇母,扭著水桶腰,甩著手絹子迎出來,一聲招呼,樓梯上依次走下來一排姑娘,各個濃妝豔抹、露胳膊、露大腿、媚眼亂飛,等著恩客點選……


    有品位、有追求的恩客一拍桌子,不要這些廉價貨,叫鴇母把上等的紅倌人喊出來。紅倌人自然要擺擺架子,鬧點兒小脾氣,矜持一番才出場。出場也擺一副大家閨秀的高貴模樣,或者彈個琴,或者唱首歌,或者跳個舞,圍觀群眾就如癡如醉大讚這是色藝雙絕的人間仙子啊。


    不好意思,您要是逛唐朝的妓館,這些場景,基本上都見不到。


    我們先說唐朝妓院的房子長啥樣。


    您走進長安名妓集中居住的平康坊(裏),這個居民區又叫“北裏”,位於長安城靠北的地方,跟聚集了大量政府辦公樓的“皇城”隔十字路口相望(所以官員們下班以後去休閑放鬆神經很方便)。這種位置,那是不允許私家隨便建高樓的,一不小心在樓上看到皇城裏誰跟誰密謀怎麽辦。


    唐朝的建築,顏色和樣式也比後世的樓簡單大方,沒有那麽多繁複堆砌。您能看見的房子,大都是黑灰色屋頂,紅色柱子,白色或土黃色牆。紅牆和綠瓦都不是平民百姓能隨便用的。


    您從平康坊的北門進來,應該往東走,妓女們大多住在坊東的三個“曲”(小區)裏。其中大牌名妓都在中曲、南曲,北曲住的是中低檔次的。


    沿著坊裏的十字街走,您抬頭望著街邊一戶戶宅院,如果希望在院門上看見寫有 “某某館”“某某院”“某某樓”的匾額,那可要失望了。唐朝的妓院不時興起這種名字,別人稱呼它們,一般是叫“誰誰家”,比如“舒五家”“楊六家”,舒五、楊六可能是鴇母的名字,也可能是這家頭牌名妓的藝名。


    您要跟人打聽:“舒五家如何行去?”路人一般會這麽指點您:“平康坊南曲,從東第四家便是”或者“平康坊保唐寺向東五六家”。等您進了坊,再找人問保唐寺的位置。其實呢,強烈不建議您自己一個人亂闖著去找妓院,因為平康坊的潛規則就是“新郎君嫖資加倍”,叫個老手帶著您去花天酒地比較合算。


    唐朝更流行的是集體買春,一群文人士子喧嘩簇擁著進了一家名妓館,“假母”也就是鴇母迎出來,笑著招呼入座開席。這假母一般也是妓女出身,年齡大了又攢些錢,就自己賃房子開業,買些姑娘來調教接客。如果還有幾分姿色,假母往往還要被當地的惡勢力包養當外室,不然這碗飯也不好吃的。


    您看看這妓院,雖然沒有高樓大廈彩錦霞幄的,但也是幾進幾出的大四合院套宅。穿廳過院,一路隻見堂宇寬靜,院裏種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榻帷幌都很華麗。


    有名氣的妓女娘子,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當然名氣越大,住所規格越高。您不用指望能看見一排小房間裏住著一二十個妓女的場麵,平康坊裏有名的私家妓院,能同時拉出來四五個上台麵的妓女,已經算很多了,人家的經營宗旨是貴精不貴多。


    妓館裏最講究的場所,是用來擺宴開席的“大堂”。恩客們來逛窯子,沒有進門就脫的,都是先入席飲個花酒。場地、家具、酒食、樂隊都由妓院方提供,當然價值不菲,郎君們隻要開宴,就得付錢3鍰(約300文錢),如果一直吃喝到了晚上掌燈的時候,還要翻倍。


    客人們謙讓一番,入席坐定,樂隊也開始奏樂,酒菜上席,可以請名妓娘子出來了。唐朝最頂尖的名妓被叫作“都知”,這是妓女裏的最高級職稱,據說有“都知”稱號的妓女一露麵,別的妓女都得服服帖帖低頭聽管教,有上進心的還暗自發憤將來要向人家看齊。


    那麽,什麽樣的妓女才能當上“都知”呢?


    您和朋友們今天來的這家,就有一位名妓叫鄭舉舉。同來的有錢人拍出大筆通寶金帛,叫人去請“鄭都知”,沒過多久,隻聽環佩叮當,在侍婢的簇擁下,美人露麵啦!


    隻見這位名動京城的大明星,發型時尚,衣著鮮豔,妝飾華貴,很有敬業精神,但是這個長相……啊……無論在現代還是在唐朝,橫看豎看側看倒看,最多也就給個“姿色平平”的考語—這就是京城名妓?掀桌!這些唐朝人又在欺負穿越者!


    客人您別激動,您看您周圍這些官宦士人興奮的模樣,顯然這位相貌平常的鄭都知,是真名妓無疑。而且不光是她,您在平康坊各家妓院串串看,當世一流的都知名妓,大把大把這種長相一般、姿色不出眾的,這是普遍現象呢。


    您問為什麽唐朝人嫖妓不愛美女?難道看重妓女們的心靈美?那當然也不是,不過唐人追捧名妓,經常不重相貌,重才藝是真。這裏的“才藝”也很有講究,您猜猜都是啥。


    唱歌跳舞?彈琴畫畫?有這些才藝當然好,算是錦上添花,但是唐朝妓女最關鍵的,用來決定等級的技能隻有兩種,第一是做“席糾”,第二是……恭喜您答對了—作詩。


    作詩,您當然懂是啥,我們說說這個做“席糾”。


    鄭大娘子出場,滿室皆春。奏樂開宴以後,唐朝人的習慣,喝酒得行個“酒令”,也就是設定一種規矩,讓在座人等依次按規矩來做件事,做得好,大家稱讚;做不好的話,大家嘲笑你,還罰酒。


    既然涉及規矩獎罰,就得有裁判員,“席糾”就是酒席上的主裁判,像《紅樓夢》“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裏鴛鴦那個角色。


    你們這一夥人數了數,差不多夠二十個,正好是適合行酒令的一組人數。先推舉出一個有威望的人當監令,負責監督整個酒令活動,大家以稱呼縣令的尊稱叫他“明府”。


    “明府”下麵管兩個人,“律錄事”和“觥錄事”。其中“律錄事”就是“席糾”,也叫“酒糾”,負責宣令、行酒、判斷是非對錯,也就是管動嘴的,這是名妓們的專職,當然由鄭都知來充任;“觥錄事”又叫“主罰錄事”,是聽席糾命令,負責跑腿上去罰酒灌酒的,大家一商量,看您這個新郎君膀大腰圓、淳樸憨厚,得,這個觥錄事由您當吧。


    明府拿出一雙骰子、一隻酒杓,由他負責擲骰子,開始行酒令。名妓席糾則掌管著一麵小旗、一組籌子、一隻小纛—這些東西是由您這個觥錄事捧著的,名妓娘子隻是掌管,用時拿去,用完了還扔回您這裏。


    其中,旗是用來宣令的。什麽叫“宣令”呢,簡單地說就是宣布這次酒令的規則。還拿《紅樓夢》舉例,下麵兩段文字,都是在描寫“宣令”的場景: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幹,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麵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都知娘子令旗一舉,先飲一杯酒,發號施令,確定規則。席上眾人就按照她說的規則,輪流表演下去。一個人行完令以後,鄭娘子用纛指示下一個行令的是誰,如果有人犯規或者出錯,“啪嚓”一聲,一根竹籌丟過去,您這個觥錄事就拎著酒壺上去給那倒黴家夥灌酒吧。


    真正玩起酒令來,可不像上述幾行字那麽簡單。來逛妓院的大都是自恃才高的文士,名妓們無論是宣令、指斥還是判罰,都必須說得又敏捷又巧妙又風趣,言辭雅馴有理有據,對景好笑—你說張大郎這個令行得好,好在哪裏?李四郎出錯犯規了,錯在哪裏?一個說不對,被文士們嘲笑還是小事,消息傳出去,名妓就會身價大跌、門庭冷落,事關飯碗問題,能不集中精神認真工作嗎?


    名妓做席糾做得好,在座文人賦詩形容:“巧製新章拍指新,金罍巡舉助精神。時時猶得橫波盼,又怕回籌錯指人。”如果做得不好呢?還是你們這夥人,過幾日又聚眾飲酒行令,沒請鄭舉舉,讓一個叫李深之的才子來做席糾,結果沒兩三回合下來,他就張口結舌、手忙腳亂了,隻好作一首詩自嘲:“南行忽見李深之,手舞如蜚令不疑。任爾風流兼蘊藉,天生不似鄭都知。”


    更高級的名妓,那是無論做席糾也好,日常談論說笑也好,時時處處事事都能作首詩出來。特別是在眾人麵前,有才子即席賦詩一首獻給名妓的時候,那才最考驗人,真正高水平的都知娘子,大都能很快次韻唱和一首回去。


    比如某個輕薄郎君,第一次拜見名妓,就自視甚高,寫了首詩:“春暮花株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洞中仙子多情態,留住阮郎不放歸。”意思是人家名妓看上他了,不放回去要留宿倒貼。名妓大多是有脾氣的,這一下就惱了,罵一句:“阿誰留郎君,莫亂道!”立刻依原韻原字回應一首:“怪得犬驚雞亂飛,羸童瘦馬老麻衣。阿誰亂引閑人到,留住青蚨熱趕歸。”意思是你這窮酸模樣,老娘才看不上呢,自己一頭撞來,仗著有倆臭錢就犯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於是那倒黴孩子在哄笑聲中漲紅了頭臉,跑出去獨自回家了。


    如果是名妓主動寫詩贈給您,您也得很快次韻相和一首才有麵子,否則也會被嘲笑無才。假如說您在鄭舉舉家第一次玩得高興,以後常來,兩個人感情越來越好,鄭娘子希望您出錢給她贖身從良,就寫了首詩給您:“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隻問仙郎有意無?”


    您摸了摸腰間錢囊,那個空虛啊。雖然有點兒舍不得,也隻好回絕,和詩一首:“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為信非夫。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


    鄭娘子捧詩大哭,您也沒法子,隻能起身走掉了。要安慰自己的話,可以說唐律明文規定“良賤不得為婚”,反正您也不可能娶她當正妻,弄進家門也是個婢女,最多當個妾,肯定要被正妻大婦欺負。如果您有錢的話,還可以考慮在家外買個房子,再拿一二百兩黃金替她贖身,安置在外麵當個“別宅婦”。或者更簡單的,不贖身,讓她還住在妓館裏,但是每天給假母1貫錢“買斷”,她就不接別的客人,專門侍奉您了(理論上如此)。但是您既然沒那麽多錢,那就啥也別說了。


    無論是名妓,還是中低檔妓女,命運大多很悲慘。她們的來源,有世代為賤籍操賤業的,也有良家子被拐騙誤墜風塵的。假母把她們買來逼著學詩學藝時,就打罵不斷,到了十四五歲,材質不錯的妓女就要被競賣“初夜權”了,在唐朝叫“求其元”“獲其元”。


    即使混成了有名聲的妓女,假母仍然不準她們隨便出門,像看管犯人一樣。平康坊風俗,每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妓女們到坊裏的保唐寺聽尼姑們講經說書,但那天她們也得先向假母交1貫錢作為押金,才能出妓院門。而那三個“八日”,也就成了舉子文人們爭相去保唐寺免費看名媛的日子。


    妓女們的房間裏還都有一塊彩板,上麵寫著唐朝曆代皇帝皇後的死亡日期。您問這是幹啥?這些帝後的死亡日期叫“國忌日”,朝廷規定這一天不準玩樂,如果被抓住了要處罰,所以妓女們還要小心不能在那些日子裏接客,至少不能大規模接客,公然喝酒玩樂,否則遇上哪個官員氣不順了,欺負別人不敢,還不敢打個妓女嗎?


    最後,我們今天說的逛妓院情形,基本上局限於平康坊,而且是晚唐時代的平康坊。平康坊的妓女以漢人為主,可能偶爾也有胡姬,但是大量的胡姬還是集中於西市、義寧坊、居德坊等長安城西部的坊裏。而且胡姬名義上從事的職業以酒樓女侍為主,很多人也兼營陪宿,但不能說是公開的“胡妓”。


    其實,來自中亞的高加索種胡姬,對於唐人來說也就是個新鮮事物,偶爾去嚐試一下換換口味挺好,長久混下來,吸引力還是不如平康坊那些女文青。唐人還寫過“眼睛深卻湘江水,鼻孔高於華嶽山”[73]一類的詩句來嘲笑胡姬相貌呢。所以如果有一家妓館新開張,打出“胡姬八折”的招牌來,應該能有個開門紅,但是要保證發展後勁的話,還是得正經下苦功訓練娘子們的詩書才藝啊。


    本篇參考文獻&深度了解推薦:


    (唐)孫棨.北裏誌


    王曉鵑.唐末長安民俗生活論—從《北裏誌》看.社會科學家,2010(8)


    王書奴.中國娼妓史.上海:上海三聯書店出版,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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