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雅間。


    日頭正好,放眼望去天澄氣清。街上小販搖著扇子吆喝,姑娘家戴上帷帽遮陽,酒樓正處繁華地段,過往行人不斷,各式商販擺在道路兩側,許宴知立在窗邊,時不時能聞到底下飄來的栗子香。


    “咚咚咚”小廝敲響房門,“客官,您等的人到了。”


    房門被推開,來人正是杜河霖。


    “不知許大人找本官何事?還非要到這酒樓裏來,兵部一堆事兒呢。”


    許宴知伸手請他落座,後撩袍坐下。


    “杜大人莫怪,這酒樓雖說不是什麽談事的好去處,但好過鬆散些。”


    杜河霖知道許宴知的言下之意,“放心吧,本官擔這兵部尚書一職也有好些年月,兵部中人都是本官信任之人,在兵部無須擔心隔牆有耳。”


    許宴知垂眸唇角輕勾,拿出一封書信放到桌麵,用兩指推到杜河霖麵前,“杜大人你也知道我們都察院是做什麽的,有些事確實要比旁人查到的多。”


    “你放心,這份名單不會再有旁人知曉。”


    杜河霖麵色微變,隻望著桌上信封並未去碰它,抬眸間有妥協之意,“許大人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算我欠你們都察院一個人情。”


    許宴知眸光晦暗,卻是揚著笑臉道:“杜大人客氣,不知令嬡近日如何?”


    杜河霖深深望她,“獵場之事我該說的也都同黎大人說了,我並未有何隱瞞。”


    “說起來,自小女在獵場出事以來,我還未來得及鄭重謝過許大人對小女的救命之恩。”


    許宴知指尖在膝頭點了點,笑意加深,“杜大人客氣,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隻是這事兒不好了結人情,我受傷是小,畢竟常年習武,可吏部侍郎洪辰溪洪大人就不一樣了,他本就文人還被射穿了手臂,真真兒是遭罪。”


    杜河霖停頓片刻,眸光閃了閃又緊接著笑言:“小洪大人的事兒我也是聽說了,可我還聽說當時小洪大人是護著許大人你才被射中手臂的,說起來小洪大人還是許大人的救命恩人呢。”


    許宴知神色未變但笑意淺了,端起茶盞刮開茶沫輕抿,指腹來回滑動杯沿,“小洪大人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可說到底,我若不進禁林,小洪大人也不會去。”


    杜河霖浮出幾分尷尬,“是是是,哎,多虧了許大人救了小女一命,不然小女怕是早就慘遭毒手了。”他現下態度緩下不少,口吻也真誠起來,“許大人今日邀我前來,不止為閑聊的吧,許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許宴知這才道:“嶺南的情況杜大人知道多少?”


    杜河霖說:“嶺南的情況不太樂觀,小侯爺遇到的應是晉郕國的人,他們明顯有備而來,小侯爺帶去的人折損了不少。”


    “聖上的意思是讓兵部調人,但你也知道,朝中總有人反對出兵。”


    “他們和平慣了,這點小風小浪壓根不放在眼裏,總覺得朝廷出兵是小題大做,會失了顏麵。”


    “顏麵?”許宴知冷笑,“這時候想要顏麵了?當初西酈來訪時還眼巴巴想將公主送出去,那時怎麽不想想失了顏麵?”她頓了頓壓下脾氣,緩了口吻繼續道:“那杜大人如何想?”


    杜河霖歎了歎,“聖上的意思明顯,可朝中壓的人太多,我也不知這調令能不能出。”


    許宴知撥弄著扳指,“兵部被壓著出不了調令,也有人可以去。”


    杜河霖怔了怔,“你的意思是讓瑞陽王帶兵前去?”


    “瑞陽王早在此事上表了態,他是主戰的,隻要瑞陽王肯去,饒是朝中有人想壓也壓不了。”


    杜河霖不解,“許大人分明是知曉兵部情況的,那你約見我是為何?直接同瑞陽王商討便是。”


    許宴知笑意清淺,“若我提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心思深,想借此對瑞陽王做些什麽,此事要麽讓別人提,要麽就是讓他自己提。”


    杜河霖啞然,他下意識也想到許宴知是想借此對瑞陽王出手,可偏生許宴知又將話徹底點破,反倒讓他心生歉意來,顯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所以許大人的意思是,明日早朝任由他們壓著,等瑞陽王自己開口?倘若瑞陽王不肯呢?”


    許宴知反問:“他為何不肯?一個馳騁沙場的人能受得住京中拘束?眼下有了嶺南一事,他也算有由頭趕赴疆場,他若是錯過了這次,日後會不會有出戰的機會還說不準,他豈會錯過?”


    杜河霖點點頭,“如此,明日我便知道該如何做了。”


    杜河霖起身拱手一禮,“那我就先告辭了,兵部還有別的事要處理,若有機會,我必帶著小女親自向許大人道謝。”


    許宴知含笑擺手,“杜大人無需多禮,救下令嬡也不是為了被答謝,我等為官自是要考慮政事,明日早朝還需杜大人多費心了。”


    “自然,自然。”杜河霖笑著回應。


    杜河霖走後,許宴知這才喚了小廝進來將茶水換下去,又點了些菜。


    許宴知再次起身倚到窗邊,指尖毫無規律的點著窗台,她喜歡窗外的繁榮日常,吆喝聲似唱小曲兒一般蕩進人心,偶有清風拂過,她喜得眯了眼,心裏頭想著的是回府時該買些什麽吃食去逗薑祀那隻小饞貓。


    小廝時不時進來上菜,瞥見許宴知慵懶倚著窗台,身上還穿著赤色官袍,官帽被放在一邊,她低垂著眼望底下街景,也不知是被何物吸引了目光,她嘴角弧度不斷擴大,整個人如清風。


    沅朝赤色官袍是四品及以下官員所穿,杜河霖是幕山紫的三品官袍,再往上就是二品的藏青,一品的墨色。


    小廝暗自思忖,這位紅袍的大人是如何請的動三品的官員的?


    “菜上齊了嗎?”張戩進屋問道。


    小廝連忙回應,“回大人,齊了。”


    張戩擺擺手,“齊了就下去吧,有人喚你再進來。”


    “是是是。”小廝垂著頭退出去。


    付白領著人進來,“大人,人來了。”


    許宴知這才收回視線,回頭瞥一眼跟在付白身後的盡疏,語氣平淡,“謝辭說你近日總愛往外跑,你好歹是雲清總觀觀主,成日在外晃蕩也就罷了,聽說你還同人打架了?”


    盡疏雖年歲比許宴知大,可眼下氣勢卻沒有許宴知的足。


    “是他們欺人太甚,不然我也不會隨便出手的。”


    許宴知一抬下巴,“坐,”她繼續說:“你這幾日被騙了八回,被坑了五回,還被搶過一回,盡疏你忘了你要來京城的目的了?”


    “我當你來京城就是為了給府衙找活幹呢。”


    盡疏訕訕,“你說我該見見人心來著,我便出去見見。”


    “我讓你去見見人心不是讓你被騙騙人心。”


    盡疏自知理虧,垂頭摸摸鼻尖,“你今日怎的有空見我。”


    許宴知哼一聲,“再不見你一麵怕是要被人騙得精光,實在不行住到我府上去。”


    盡疏搖頭,“住在謝辭府上挺好的,他人幽默,同他相處不累。”


    “同我相處就累?”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太忙了,住到你府上也不見得能見你幾麵,再者說,我也不是孩子了,有些事總要經曆過才能真正明白。”


    盡疏見她並未落座依舊立於窗邊,他盯著她道:“你在擔心嶺南的事。”


    許宴知挑眉,“謝辭同你說的?”


    盡疏搖頭,“謝辭不會向我透露朝中之事,我算出來的。”


    許宴知默了默,盡疏若說是猜的,那她還有反駁的餘地,可偏生盡疏說的是算,那她還真說不出什麽。


    還是那句話,沒準他真會。


    “你算出什麽了?”


    “也沒什麽,隻是簡單算了你近日所愁。”


    他又問:“嶺南的那個盛陽侯與你關係很好麽?”


    “你不是會算嗎?你算算。”


    “我騙你的,哪有這麽神。”


    許宴知輕嗤,“行了,你吃飯吧。”


    “你不吃嗎?”


    許宴知移開視線,又落在窗外,“不餓,給你點的。”


    盡疏沒客氣,拿起筷子就吃,“聽說你那個朋友要當爹了?給孩子取名了沒有。”


    許宴知一拍掌心,“誒,你正好給那孩子取個名,”


    “成,等哪日你將這孩子爹娘的生辰八字給我。”


    許宴知給自己倒了杯茶又折返到窗邊,“知道我為何總來這家酒樓麽?”她指了指窗台,“這兒的風景最好。”


    盡疏:“窗外沒山沒水,哪裏風景好?”


    “有人,很多人。”她抿一口茶,“各式各樣的人從這街上經過,青年,老年,孩童,姑娘,每人麵上神色都不同,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神色匆匆亦或是悠哉安閑。”


    盡疏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側,她手一指,“你看那個孩童,從你進來他就一直蹲在那兒,你猜猜看,他在做什麽?”


    盡疏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蹲在一家餛飩鋪子旁,手裏捏著一直小木棍往地上劃拉,盡疏說:“這個年紀的孩童,應是拿著木棍在地上畫畫吧。”


    許宴知搖頭,“他在記餛飩鋪子賣了多少碗餛飩。”她又說:“他並非一直在地上劃拉,鋪子裏來一個人他才在地上畫一筆,除了記這個,他還在習字。”


    盡疏一聳肩,坐回去繼續吃。


    許宴知笑了笑,“這街上人來人往,雖吵吵嚷嚷我卻隻覺平靜,這很有趣。”


    盡疏沒看她,隻顧著吃,“你有時真像個老者,你跟我師父很像。”


    許宴知:“你師父是個怎樣的人?”


    盡疏頓了頓,“嗯……他是個很平靜且淡漠之人,在我印象中,他關心我又好像不太關心我,他眼眸空空又好像裝滿世人,他像聖人一般無情無欲卻又心懷慈悲,我看不透他。”


    “你師父沒提過他嗎?”


    許宴知調笑,“提?當年他老人家都要被你師父氣去半條命了,他恨不得從沒收過你師父當徒弟。”


    盡疏不解:“為何?我至今不明白,為何他不讓你們涉及道家,難道佛門也不行嗎?”


    “佛門倒不至於如此,隻是道家。”


    許宴知將茶盞放在窗台上,拍拍衣袍,“你慢吃吧,錢我付過了,若有世家子弟為難你,你來找我就是。”


    盡疏應一聲,他望向窗台上還冒著熱氣的茶,茶氣嫋嫋從杯中漫出,後散在高處。他由此深想,許宴知是愛茶的也對茶極為講究。


    許宴知是有世家公子的品行在身上的卻又從本質上與紈絝不同,她自由灑脫愛玩樂,卻又心係百姓為國分憂,看似矛盾卻不違和。


    與旁人不同的是,許宴知有上位者獨有的氣若神閑,恰到好處的鬆弛,饒是一身官袍壓身也不見半分沉重,她為人開朗清明做事沉穩有度,盡疏有時恍惚,許宴知不像才十九。


    她已然有了超乎年齡的心性,饒是有一天她身上的赤色官袍變成墨色盡疏也不會感到奇怪,她好像天生就該處於高位卻甘願將姿態放到低處。


    盡疏很想去問許宴知,問她分明正是意氣風發純真懵懂心性的兒郎年歲為何會在明媚肆意中暗藏陰鬱和沉穩,她眸中清明的背後似乎藏著化解不開的薄霧,而她有意隱藏,旁人難察覺。


    盡疏突然想起謝辭曾提過許宴知殺天機真人時的場景,謝辭眸中的擔憂明顯,因為謝辭也明白自己似乎察覺到許宴知從未顯露過的陰冷殺伐甚至是一瞬就消失的偏執。


    許宴知太善隱藏,或許隻有顯露殺意或極致的怒意時才會不經意帶出那一抹陰鬱暗沉來。


    在盡疏看來,許宴知如蔥鬱高山,而山的背後藏著無人察覺的晦暗,甚至是腐朽枯敗也未嚐可知。


    可許宴知才十九,她不該如此。


    這便是盡疏希望許宴知入道的原因之一。


    盡疏說過的,他會看相。


    ……


    “大人,去刑部嗎?”付白問。


    “小侯爺的信到了嗎?”


    付白點頭,將信遞給她,“到了,大人現在看嗎?”


    “嗯,”她掃眼一看,“張戩呢?”


    “他給大人買栗子酥去了,大人不是愛吃嘛,正好方才也沒用膳,正好吃點栗子酥墊墊。”


    許宴知拆開信,“等他回來去刑部。”


    “是,大人。”


    沈玉林的信並沒有什麽重要之事,重要的已經呈送朝廷了,這是寄給許宴知的私信。沈玉林的信是報平安的,好在他比許宴知坦誠些,不會報喜不報憂。


    沈玉林受了些輕傷,宋雲舒倒是無礙。


    沈玉林信上說嶺南的情況他勉強能支撐到援軍趕到,他也猜到京中情況不佳,已然不考慮兵部會調嶺南臨地的兵馬,他寧願相信許宴知會想辦法支援嶺南。


    沈玉林信中末尾提到,若天不遂人願,他與宋雲錦在嶺南出了事,托許宴知以兄長之名護好沈玉寒,送沈玉寒出嫁。


    許宴知盯了片刻,冷哼一聲將信放到一邊,喃喃道:“自家的妹妹也要托我照顧?沈玉林,你最好完好無損的滾回來自己照顧。”


    “大人,刑部到了。”


    許宴知下了馬車,張戩遞上一包栗子酥,“大人,拿著進去吧,墊墊肚子也成。”


    許宴知接過,“你們回都察院當差吧,馬車給我留下就是。”


    “是,大人。”


    她進屋時謝辭正提著筆一聲長歎,“這一個學堂為何還要分出男女來?許宴知你來了,你說這一條該如何改?”


    許宴知聞言湊過去看,“倒不如就此不分男女了,省得男女所學還會有區別。”


    陸凊道:“可若不區分,男女在一個學堂總有不便。”


    季謹疏讚同道:“是啊,不分男女的話要是課堂上講述的敏感,那該如何是好?”


    許宴知反問:“既廢了女子規定的學習書目,那為何不能同男子所學一致?何等知識是男子聽得,女子聽不得的?”


    李忠明附和,“我說也是,既然都廢了《女規》《女戒》這等女子必學書目,那她們想學什麽想看什麽不就全憑她們自己做主了嗎?那一個學堂分出男女來還有什麽用?”


    謝辭舉著筆,“哎,要不這樣吧,男女可在一個學堂念書,但男女需分開坐且中間隔上,也省得有些男子不安分。”


    許宴知點頭,“這個可行,一間課堂一位先生,男女皆在,所學也一致,中間有東西相隔也避免了女子不便的情況。”


    見眾人讚成,嚴正便提筆將此條寫下。


    謝辭湊在許宴知身邊,“你去哪了?現在才來。”


    “去見了杜河霖。”


    “他同意調兵了?”


    “同不同意不是他能說了算的,聖上雖有意,但朝中各方勢力壓著杜河霖也無能為力,我隻能另尋他法。”


    謝辭:“你把主意打到瑞陽王身上了吧?”


    許宴知輕笑,“你又知道了。”


    謝辭洋洋得意,“那是,聰明如我。”


    許宴知推著謝辭坐回去,“行了聰明人,繼續改吧。”


    “把你帶來的栗子酥給我吃點。”


    許宴知一本正經,“你是狗鼻子嗎?”


    “嘖,你會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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