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未用,心煩意亂。


    許宴知執筆遲遲未落,一番壓製與翻騰相搏,終是停筆輕歎。


    謝辭已然回了新宅邸,許宴知不大想走遠去尋,幹脆一人上街閑逛。


    夜市攤販三三兩兩開始準備,路邊餛飩飄香四溢,她於城中河旁駐足良久,觀過往遊船閑客談笑嬉戲,恰有稚童與父經過,稚童指著城中河道:“爹,我要是掉進河裏了怎麽辦?”


    慈父輕撫稚童腦袋,笑言,“傻孩子,爹怎麽會讓你掉進河裏呢?爹會保護好你的。”


    “就算你真掉進去了,爹拚了命也會救你出來的,傻孩子,爹永遠會護著你。”


    許宴知眼圈泛紅,言語堵在心口終是化為一聲長歎,不該同他吵的,更不該說他當初將自己送去雲清學宮是拋下之舉。


    秋風總寒,衣擺被風牽帶飄揚,有酒香隱隱散出,許宴知側首去看,提步去尋。


    她原還不知城中河旁有這樣一處酒館,店中客不算少但卻安靜,似是各有各的心事,寧願寄情於酒也不願向人吐露,或此處酒館氣氛本就如此,無人多問,無人叨擾,自顧飲酒。


    許宴知挑了二樓觀景雅間,窗邊軟榻小桌,窗外城中河水及道路攤販行人過往之景,路兩旁燈籠明亮迎入夜色,她懶懶倚在窗邊飲酒,望夜色蔓延。


    ……


    小貓貪食,脹了肚子。


    東方令頤隻好帶它尋醫,大夫揉揉小貓肚皮,喂了藥引它吐出脹物。大夫交代貓小不可多食,他聞言點頭淡淡應聲,摸摸懷中小貓腦袋,付了診金便走。


    大夫拿著診金低低嘟囔,“這人看狸奴比看人還溫柔。”


    懷中小貓安安靜靜趴著,秋風起時他怕小貓受寒便用衣袖覆蓋遮擋。


    “下雨了,快支油布。”


    路邊商販揚聲知會,攤販聞言紛紛拿出油布遮擋攤位。


    東方令頤仰首一看,卻被落雨正中眉心,他一瞬蹙眉,瞧了瞧懷中乖巧小貓。


    不能讓它淋雨,那便隻能尋暫避之處。


    “東方大人?”


    他聞言尋聲仰首,入眼是許宴知伏在窗台用手支著腦袋。許是飲酒緣故,許宴知麵上微微浮紅,她眼圈也有些紅卻不見淚意,眼中微潤眸光瀲灩,眼底有酒後的迷糊又勾著淡淡愁色,大抵沒料到會在這遇上他,她此刻又多了幾分訝然。


    許宴知揚唇一笑,“要下雨了,東方大人不如進來暫避?”


    東方令頤沒猶豫,頷首回應,邁步進酒館。


    東方令頤在她對麵落座,懷中小貓軟軟叫一聲,許宴知一挑眉,“狸奴?”


    東方令頤將衣袖打開,露出懷中小貓。


    小貓在他懷中掙紮,他便將它放開。


    許宴知直起身子含笑瞧著小貓東聞聞西碰碰,它似是對許宴知好奇,歪著腦袋盯著她瞧了片刻,大抵是知道許宴知沒有惡意它才探著步子朝她靠近。


    爪子碰了碰許宴知的膝蓋,許宴知放了酒杯朝它伸出手,指尖點了點小貓腦袋,小貓當即軟叫一聲,又將腦袋湊到她手下。


    許宴知失笑,將它抱起。


    許宴知逗弄著它的下巴,“我喝了酒,一股酒味你也喜歡?”


    小貓腦袋蹭著她的手,喵喵叫了兩聲。


    許宴知眯了眯眼,唇角笑意盎然,手中逗貓動作不停,頗有些享受意味,她挑眼看向東方令頤,“沒想到東方大人還有這般柔軟之處。”


    東方令頤不置可否,盯著小桌上酒盞片刻,抬眸去看她。


    她此刻慵懶,眉宇不見憂愁,她就這樣閑散倚在窗邊,眸光清亮笑意淡柔,小貓撒嬌似的向她討逗弄,她手中輕柔叫它舒服得連連軟叫。


    “一人飲酒?”


    “嗯。”


    他沒了下文,一陣沉默。


    許宴知輕笑,“我還以為你會問我為何一人飲酒。”


    “各有煩心,你不願說,我便不問。”


    “這也不是我該關心的。”


    “說得也是。”


    她又道:“狸奴有名字嗎?”


    “念念。”


    許宴知忍俊不禁,委實沒料到人前漠然冷淡之人人後還會養狸奴,狸奴的名字竟是這般可愛柔情。


    窗外有雨淅瀝,許宴知稍稍將窗戶拉上一些,她提起酒壺正欲直飲,懷中小貓抬起腦袋用爪子巴拉她的手,倒像是在勸她莫要飲酒,她心尖一軟便放了酒壺,揉揉它的小腦袋,“知道了,我不喝便是。”


    “念念很少親旁人。”


    “也不愛這般討人撫摸。”


    許宴知聞言笑問:“東方大人這是吃味了?”


    他垂下眼,沒應聲。


    她說:“你嫌我話多,那我不說便是,正好你在此避雨,陪我坐坐。”


    東方令頤靜默一瞬,“我沒嫌你話多。”


    許宴知一聳肩,“沒有就沒有吧。”


    他二人靜靜坐著,氣氛安寧。無人說話也不尷尬,耳邊是雨聲陣陣,將躁意驅趕,難得她不覺落雨煩人,懷中有貓,桌上有酒,懶懶倚著實在愜意。


    雨水不長,下了一陣便停了。


    雨停客走,許宴知將懷中貓抱還給東方令頤,朝他笑言:“東方大人,慢走。”


    “你不走麽?時候不早了。”


    她笑意淡淡,“我定了這兒一夜。”


    東方令頤沒接話隻朝她頷首示意,他抱著貓走至門口卻又頓住。


    “東方大人?”


    許宴知輕喚一聲。


    東方令頤摸著小貓腦袋靜了一瞬又折返回來,將小貓抱給她,“明日還我。”


    “不能有傷。”


    許宴知抱著貓一愣,“啊?啊,好。”


    不等許宴知再開口他便開門出去了。


    東方令頤一出酒館就聽頭頂許宴知喚他,他抬首一看,許宴知和念念一人一貓都將腦袋搭在窗台瞧著他,許宴知握著小貓一隻爪子朝他揮了揮,“東方大人慢走。”


    他腳步加快,回首往前。


    路邊燈籠明亮,將他唇角弧度映得明顯卻又稍縱即逝好似錯覺。


    許宴知扭頭盯著小貓,點點它的小腦袋,笑嘻嘻道:“今夜你陪我。”


    “喵。”


    她學它,“喵。”


    ……


    許府。


    “還沒回來?”


    陸九垂著腦袋悶聲說:“沒有。”


    “阿桃說,少爺可能今夜不會回來了。”


    “老爺,別等了,先歇吧。”


    許昌茗淡淡道:“歇了也未必能睡著。”


    陸九沒忍住道:“少爺也真是的,怎麽能對老爺發脾氣呢?分明老爺去祈福也是為了少爺啊。”


    許昌茗歎了歎,“她娘向來信佛,她自小因她娘的緣故對佛家也有些香火供奉,從前府中隻我一人不信。”


    “那為何——”陸九突然想到什麽連忙止話,垂下頭不吭聲。


    虛清曾來信告知他許宴知在雲清學宮情況,虛清言許宴知曾長跪廟堂祈福。


    整整三日,膳食未進。


    她性子倔,旁人所勸無用,直至沒了意識才出了廟堂。


    可薑沁芷還是沒了。


    自那以後,許宴知不信神佛。


    虛清信中其實有所隱瞞,當年許宴知差點一把火將她所跪廟堂燒毀,幸被虛清察覺及時阻攔才未做出此等瘋事。


    故而許宴知不止不信,甚為厭惡。


    她腕間佛珠也隻因是許昌茗所求才願意戴上,她想讓許昌茗安心。


    如今她將佛珠摘下,徹底將話挑破。


    許昌茗細細摩挲著她摘下的佛珠,心中苦澀逼的眼眶濕潤,他低歎一聲,“是我不好,我不該逼她。”


    陸九鼻頭一酸,“可老爺也是為了少爺著想。”


    許昌茗垂眼間有淚,他側頭以袖遮掩,嗓音如枯木幹澀,“你下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若困了自會去休息。”


    陸九還想說什麽,可觸及他泛紅眼眶又將話咽回去,垂著腦袋退出去。


    薑沁芷一走,他沒了妻子,許宴知沒了娘親。


    他一人在京中苦熬六年,這六年中他又何嚐不想將許宴知接回?可當時他自身都難保與其讓她在京中受危不如讓她在雲清學宮念書習武。


    他知道許宴知怨自己沒同她商量就將她送走,甚至沒能見到薑沁芷最後一麵,這一走便是六年。


    許昌茗仰首不想讓淚滑落,卻喉嚨發癢止不住咳嗽,胸膛一痛緊接著喉頭泛起腥味,他察覺不對本想拿錦帕卻沒忍住一下吐出鮮血來,而後又是一陣猛烈咳嗽。


    他連忙將佛珠放置一旁,生怕沾染血汙。


    待喉嚨癢意和胸腔痛意舒緩,許昌茗隻覺有些脫力,他摔了杯盞,又用碎片劃破手指。


    如此,就算有人問起,也能說地上血跡是他不小心劃破了手。


    今夜父女人各一處,皆是難眠。


    ……


    翌日。


    許宴知抱著貓早早回府,未用早膳僅是沐浴更衣後又抱著貓進宮上朝。


    到宮門時小貓窩在軟墊上睡著,許宴知吩咐車夫看顧好小貓便同謝辭他們一道而行。


    謝辭在她袖邊拿下幾根貓毛,“你何時養狸子了?”


    李忠明雙眼一亮,“哪?哪有狸子?”


    沈玉林上下打量她,“沒睡好?”


    許宴知打了個哈欠,“還成吧。”


    謝辭:“嘖嘖嘖,眼下烏青,你去鬼混了?”


    沈玉林:“竟然背著我們?”


    謝辭嘿嘿一笑,“定是去鬼混了。”


    李忠明:“難怪要背著我們。”


    許宴知一人一腳,絕不偏袒。


    黎仲舒從後追上來,搭著李忠明的肩,“怎麽了?怎麽了?我錯過什麽了?”


    許宴知端假笑,“沒什麽。”


    黎仲舒一撇嘴,“嘖,沒意思。”


    她抬手扶官帽卻被謝辭抓住手臂,“你佛珠呢?”


    沈玉林也正了色,“佛珠丟了?”


    李忠明蹙眉,“快找找,若真沒了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黎仲舒眯了眼盯她,“你幹什麽了?還能把佛珠折騰沒了?”


    許宴知啞然,將衣袖拉下遮住手腕,“不就一串佛珠,丟了便丟了,你們何必反應如此之大?”


    後頸挨了謝辭一記,他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懂什麽?這種東西戴都戴了這麽久,沾了你的氣又是保平安之物,就這麽丟了犯忌諱不說,恐怕對你自身也不好。”


    李忠明接話:“就是,我們知道你不信這個,但這佛珠畢竟是太傅為你求的,佛珠沒了豈不是會讓他老人家擔心?”


    黎仲舒拍拍她的肩,“就算你不信,把它當成一串普通的珠子也不該如此不小心,到底是太傅對你的一番心意。”


    她含糊道:“知道了,我回頭好好找找就是。”


    李忠明老神在在道:“若真丟了還得去廟裏問問方丈有何化解之法。”


    “行了行了,沒丟,就是我今日出的急,忘了。”


    沈玉林這才鬆了口氣,“這種事你還真別馬虎。”


    許宴知一愣,“怎麽說?”


    沈玉林繼續道:“玉寒常去萬佛寺祈福,她同我說有些長輩為了給小輩添福,保平安,為靈驗顯虔誠祈福時總要以自身陽壽為代價,諸如以發編成的紅繩,以血入墨抄寫佛經。”


    “你那串佛珠瞧著成色用料皆上乘,想必是費了一番心思而成,且定是由寺中方丈加持開光過,不是凡品。”


    謝辭深深瞧她一眼,口吻隨意,“他的意思是說,為了這串佛珠靈驗,必要許太傅虔誠求之,至於怎麽個虔誠法,你自己想。”


    許宴知心中不是滋味,想到昨夜自己還曾指責許昌茗去寺中是不顧他身體瞎折騰便一陣懊惱,她昨夜還當著他的麵將佛珠摘下,定是傷了他的心。


    謝辭察覺她情緒一瞬低落,便朝黎仲舒使了個眼神。


    黎仲舒領意後起了話有意帶李、沈二人腳步加快往前。


    謝辭搭上她肩,低低問:“和太傅吵架了?”


    “嗯。”


    “太傅又去萬佛寺給你祈福了?”


    “嗯。”


    “父子之間,什麽事說不開?我知道你是擔心他老人家身子,不想讓他為你操勞,可再怎麽說他也是為你著想不是?回去之後好好聊聊吧,別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許宴知訕訕,“已經寒了,佛珠當著他的麵摘下的。”


    謝辭白她一眼,“摘下不能再戴上?”


    “……能。”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謝辭突然隔著官帽摸摸她腦袋,“小寶乖,回去好好談一談,把話說開。”


    許宴知:“你才小寶。”


    “小寶生氣啦?”他揚聲喊一聲李忠明,“走這麽快幹嘛?也不等等我們家小寶。”


    “滾啊。”


    李忠明朝她招手,“快點啊小寶。”


    “就是啊小寶,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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