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四十二章


    15.1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


    【譯】 衛靈公問軍隊部署。孔子回答說:“禮儀的事情,我還知道一些。軍隊的事情,我沒有學過。”第二天就離開衛國。


    【注】 《朱注》:陳,謂軍師行伍之列。俎豆,禮器。


    【記】 孔子說過“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等(13.29、30章),所以這裏並不是不重視軍事,之所以采取這種態度,當有具體原因。也許前一方麵隻是為了防備,後一方麵表現反對侵略?後世除某些腐儒外,一般士大夫總是既反對對外用兵,又堅持抗戰到底。嶽飛、文天祥,總是英雄,“開邊無已”則遭譴責。也許這就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那最後兩字?!一般都說中國人愛好和平,隻毛澤東說否。但毛也未主動侵略他國。自漢代董仲舒建製起,“儒法互用”極為明顯,文臣地位高於武將,而宰相、禦史又相互牽製,並以薦舉、學校作為“進賢”製度;既不複是窮兵黷武、隻重耕戰的先秦法家,也不再是親親尊尊、純講仁義的原典儒學。


    15.2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譯】 孔子在陳國斷絕了糧食,跟隨的人都病了,爬不起來。子路很生氣地來見孔子說:“君子也有毫無辦法的時候?”孔子說:“君子在沒辦法的時候,仍然堅持著,小人沒辦法就胡來了。”


    【注】 《朱注》何氏曰:濫,溢也。言君子固有窮時,不若小人窮則放溢為非。程子曰:固窮者,固守其窮。亦通。


    【記】 子路性格又可見。可見在孔子麵前,學生可以大不滿意於老師,可以直述己見,不必假裝順從,更不當麵“足恭”,背後誹謗。“窮”不僅指貧窮,指包括貧窮在內的“沒有辦法”。《集釋》《張楊園備忘錄》:“……到窮之難忍,平生操履不覺漸漸放鬆,始焉始濫一二分,既而三四分矣,又既而五六分矣,到此便將無所不至。”今日老幹部變大貪汙,不即如是?慎之在始,明矣,如此讀《論語》始有用。


    15.3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譯】 孔子說:“子貢,你以為我是多學多記的人嗎?”子貢回答說:“對。不是這樣嗎?”孔子說:“不對。我是用一個基本看法來貫穿它們。”


    【注】 《朱注》:子貢之學,多而能識矣。夫子欲其知所本也,故問以發之。


    【記】 這又是難題之一,說解甚多。什麽是和如何才“一以貫之”?頗有神秘味道。漢儒以“駕行”解“一貫”,強調“行”比“知”高,用行為來貫穿一切知識。宋儒則以“忠恕”解“一貫”,說法更多,莫衷一是。民間有“一貫道”,乃道教末流,但“一貫”之名或來自此?其實不如就字麵釋義,即知識不過是些材料,更重要的是統率貫穿這些知識的基本觀念和結構。無這基本觀念、結構,盡管博聞強記,學問仍如一地散錢而已。所謂大學問家者,不也有如此的麽?但如聯係對曾子說(4.15章),則“一貫”仍應指行為、道德言,即不離“忠”(宗教性私德)、“恕”(社會性公德)而已,非支離破碎之道德小節也。


    15.4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譯】 孔子說:“子路,懂德行的人,很少了。”


    【注】 《朱注》:德,謂義理之得於己者。


    【記】 什麽是“德”?《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德”在“仁”之上。孔子如何處理這二者,不很明確。“德”者,得也。看來,它是某種“仁”的成果和行為的最高品位?拙著曾認為“德”乃遠古氏族有關重大行為的習慣法規(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後才解作“直心為德”的內在品質,再演而為道德規範或標準。即朱注所雲“義理之得於己者”。而此“習慣法規”又起源於原始巫術禮儀所要求之內外規範。


    15.5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麵而已矣。”


    【譯】 孔子說:“什麽也不做,就能使天下太平的,大概隻有舜皇帝吧。他做了什麽呢?自己恭敬地坐在那位子上就是了。”


    【注】 《集釋》《集解》: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為而治。


    《楊注》《大戴禮·主言篇》雲:“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新序·雜事三》雲:“故王者勞於求人,佚於得賢。舜舉眾賢在位,垂衣裳恭己無為而天下治。”趙岐《孟子注》也說:“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為而治。”


    【記】 “無為而治”,似道家言,《論語》中卻多次提及(如2.1章)。《史記》稱孔子問“禮”於老聃,當係事實。無為而無不為,則法家所講:保持其無限的潛在可能性,天子才能長久維係其最高權位,此乃權術。其後儒法互用,“聖君”必有“賢相”。君不見,“聖君”可以優遊歲月,漫讀詩書,讓“賢相”日理萬機,鞠躬盡瘁。此乃治術,儒法同用,源起於道,由道生法。儒法互用正來自儒道互補。但其最初源起仍巫術:依天象南坐(“譬如北辰”)靜默以作法術,中國遠古天文學之發達即與巫術有關。巫史之直接理性化產生了道家與儒家。可見,一部中國哲學史應從巫史說起。


    15.6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裏,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子張書諸紳。


    【譯】 子張問如何才能行得通?孔子說:“講話忠誠信實,行為恭敬實在,即使到野蠻地區,也會行得通。講話不忠誠信實,行為不恭敬實在,就是在本鄉本土,能行得通嗎?站起來就看見它們在前麵,在車廂裏就看見它在車前木板上,這樣就行得通。”子張把它寫記在腰帶上。


    【注】 《朱注》:猶問達之意也。


    【記】 所謂野蠻地區也行得通,仍是強調“文化”的力量。本章與前之“聞”、“達”章,意思差不多。子張偏重外在事務,與曾參側重內在修養確不一樣,所以康有為表彰子張而批評曾參。所謂“參於前”,“倚於衡”,“書諸紳”,是為隨時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15.7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譯】 孔子說:“正直呀,史魚!國家太平,他像箭那樣正直;國家危亂黑暗,他也像箭那樣正直。君子呀,蘧伯玉!國家太平,就做官;國家危亂黑暗,就把自己收藏起來。”


    【注】 《集釋》《集解》包曰:卷而懷,謂不與時政,柔順不忤於人。


    《錢解》:卷,收義。懷,藏義。言可收而藏之也。


    【記】 據史載,史魚曾以屍諫,並見效。大概是孔子發此讚歎的原因之一。但孔子並非教條主義者,兩種態度都讚賞。還可能更欣賞後者。這也再次說明“儒(進取)道(退隱)互補”在孔子那裏就開了頭。


    15.8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譯】 孔子說:“可以與之交談而不談,錯過了人才;不可交談而與之談,浪費了語言。聰明人不錯過人才,也不浪費語言。”


    【注】 《正義》荀卿曰:禮恭然後可與言道之方。有爭氣者,勿與辯也。


    【記】 生活的普通智慧。但並不容易做到,失言失人,固常見者。


    15.9 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譯】 孔子說:“誌士仁人不苟全性命而損害仁,寧肯犧牲生命來完成仁。”


    【注】 《康注》:仁者,近之為父母之難,遠之為君國之急,大之為種族宗教文明之所係,小之為職守節義之所關。見危授命則仁成,隱忍偷生則仁喪。……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


    【記】 這是流傳至今的重要格言。可作道德的和超道德的解釋。所謂“超道德”,就是指“仁”發自內心而可與宇宙交通;所謂“浩然之氣”,“沛然而莫之能禦”,均“集義所生”(孟子)的道德而超道德。照理學家說法,就是此心的“一點靈明”的擴而充之;這也就是脫棄俗情之“情—氣”。道德家所言“天地有正氣”,鍛煉家所言“氣功”,都是這個“氣”。“殺身成仁”,正氣猶在,也就不朽了。“誌”古解作“知”,即有智慧的人,可見犧牲生命並非盲目情緒,而是自覺行為。這應與“仁者安仁,智者利仁”同讀。


    15.10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譯】 子貢問如何去實行“仁”?孔子說:“工匠要幹好他的製作,必先磨銳他的工具。住在一個國家裏,就要事奉有賢德的官長,結交那些有仁德的知識分子。”


    【注】 《集釋》《集解》孔曰:言工以利器為用,人以賢友為助。


    【記】 亦可與“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15章),“朋友切切偲偲”(13.28章)同讀。


    15.11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譯】 顏回問如何建立國家製度?孔子說:“用夏朝的曆法,坐商朝的車子,戴周朝的禮帽,采用舜的音樂,舍棄鄭國的曲調,疏遠光講好話的人。鄭國的曲調過分,光講好話的人危險。”


    【注】 《集釋》:子於四代之樂獨於韶、武有盡美之論。《皇疏》:韶舞,舜樂也。《丹鉛總錄》:淫者,過也。陳啟源《毛詩·稽古篇》:淫者,過也,非專指男女之欲也。言過其常度耳。沉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樂記》:世亂則禮慝而樂淫,是故其聲哀而不莊,樂而不安,慢易以犯節,流湎以忘本。


    《錢解》:為者創製義,蓋製作禮樂,革命興新之義皆涵之,與普通問治國之方有辨。


    【記】 “問為邦”本應譯作“如何治理國家”,但這裏講的是一些製度,故作今譯。孔子主張集合曆代政製優點,雖繼承,亦創造。這也是“雖百世可知”的意思,儒學有此廣泛的寬容性。第二時期的儒學,董仲舒為代表,吸取了陰陽、道、法、墨各家而成一宇宙兼社會之巨大體係。其中,所謂“孝弟力田”已吸取墨家之力田,不再是學稼乃小人之原典儒學,吸收陰陽五行作為“仁,天心也”的外在構架,吸收道(動態、過程)法(三綱、秩序),而又彼此融會。在這吸收中,儒之原則性(“經”)與靈活性(“權”)甚為突出。第三時期的儒學,即宋明理學,吸收佛學精華更世所周知。“佛祖西來意”之超越命題變而為“顏子所樂何事”的人生哲理;禪宗以慧代畏,理學矯之以敬(參考錢穆說),整日參禪變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結合原典儒學中來自巫術之“不誠不足以化萬物”的神秘經驗,成為某種以理入情的形上追求或領悟。今日乃儒學第四期,如何融會馬克思、海德格爾等等,以積極態度麵迎基督教文化和伊斯蘭教文化之挑戰,或將轉入一創造之新階段。


    15.12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譯】 孔子說:“人沒有長遠的考慮,必然會有近在眼前的憂愁。”


    【注】 《正義》王曰:君子當思患而預防之。《係辭》雲:“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又《荀子·仲尼篇》:“智者之舉事也,滿則慮嗛,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重其豫,猶恐及其禍;是以百舉而不陷也。”皆言人宜遠慮也。


    《集釋》《皇疏》:人當思漸慮遠,防於未然,則憂患之事不得近。


    【記】 這本是治國說,但也是很好的生活格言。這也是人之不同於動物所在。後者隻顧目前,從不思前顧後,殺身之禍臨頭,猶不知不識也。“慮”又與“憂”常相連,而人總有憂有慮,度此一生,亦可傷矣。時人謂中國文化特征乃“憂患意識”,憂國憂民憂世界,“先天下之憂而憂”,賴有先知先覺之憂而免家國衰亡文化失落,中國傳統數千年而不墜,其斯之謂乎?樂感文化固包含憂患意識於其中,否則何成其為“樂感”?前已說明。


    15.13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譯】 孔子說:“完了啊,我沒有看見喜歡道德像喜歡美貌的人啊。”


    【注】 《康注》:色之感目,有電相吸攝,故好之最甚。……故人情之好,未有好色之甚者,雖有好德者,終不如之也。


    【記】 食、色,性也;德行,非性(自然之性)也。誠如康注。


    15.14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譯】 孔子說:“臧文仲大概是偷個位置坐的人吧?他明知柳下惠的賢德,卻不給他職位。”


    【注】 《朱注》:竊位,言不稱其位而有愧於心,如盜得而陰據之。《集釋》《群經平議》:古者“立”、“位”同字,不與立即不與位,言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之祿位也。


    【記】 孔子多次提及臧文仲,並常有肯定,此處卻嚴厲貶斥之,臧應為一重要人物,惜今日不知其詳矣。


    15.15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譯】 孔子說:“對自己要求嚴格,而很少責怪別人,自然怨恨就少了。”


    【注】 《正義》《春秋繁露·仁義法篇》:以仁治人,以義治我,躬自厚而薄責於外,此之謂也。……自責以備謂之明,責人以備謂之惑。


    【記】 《論語》中多有這種平淡而真確的生活格言,黑格爾(hegel)嘲笑為不夠哲學,殊不知這正是中國實用理性的精神所在。它必須體現在許多“以實事程實功”的實踐行為和日常生活中,而不求如何高妙抽象的思辨體係,因為那並不解決生活中具體問題和現實疑難。理論畢竟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


    15.16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譯】 孔子說:“不說‘怎麽辦,怎麽辦’的人,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注】 《朱注》: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而審處之辭也。不如是而妄行,雖聖人亦無如之何矣。


    《康注》:所謂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也。蓋人之生也,與憂俱來,處世之艱,動生禍變。故作為者多憂患,出入以度,外內知懼,生於憂患,而後死於安樂。


    【記】 生動的語言,卻並非遊戲,亦見孔子說時風貌,並非總是道貌岸然。對什麽都說“沒問題,沒問題”的人,經常是大有問題而大不可靠的人。今日猶然。對這種人,聖人也沒辦法了。


    15.17 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譯】 孔子說:“大家整天聚在一起,不談正經事情,卻喜歡玩弄小聰明,這就難辦了。”


    【注】 《集釋》《集解》:小慧,謂小小才知。難矣哉,言終無成。


    【記】 今日某些聚會卻常如此,“難矣哉”!


    15.18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譯】 孔子說:“君子以正義為本質,通過禮製實行它,用謙遜的語言表達它,守住信任完成它。這才是君子啊!”


    【注】 《朱注》:義者製事之本,故以為質幹。而行之必有節文,出之必以退遜,成之必在誠實。


    【記】 此似可作社會性公德及製度方向解,固不同於一己修養之宗教性私德。今日之政製體係應本諸現代經濟發展,諸如契約關係、個體自由、公平競爭、社會正義等等原則,莫不如是,均今日生活之公共社會法規,而不必一定求其源自傳統。各文化傳統大有差異,但同此走向、趨勢,固因物質生活、衣食住行之無可避免之現代化也。因此盡管傳統各有不同,而社會之公共法規卻日趨一致,所謂可求共識(共同同意)的相互重疊(ovepe consensus)之部分[參考羅爾斯(j.rawls)的political liberalism]。從而各傳統文化隻起某種範導原則(regtive principle)之作用,而使社會性公德和政製規則在共同中又略有差異。孔學儒家之教義同此。如盡量使現代生活中更具人情味,更重協調、和解、合作、互助精神等等;而決非“由內聖開外王”,由個體一己修養開出今日之民主自由。我始終認為,今日之民主自由建立在現代化生活基礎上(以現代經濟為基礎),並非源自文化傳統。這點似應明確。本讀之所以強調區分社會性公德與宗教性私德,亦此之故,前者當有助於今日社會體製,後者則僅與個體修養有關。“信以成之”,本屬宗教性私德,即來源於巫術禮儀的“誠”(言而成功),如今改為信守契約、諾言,則社會性公德矣。但原典儒學的宗教性私德又仍對今日社會性公德可起範導作用。另一方麵,今日社會性道德又將逐漸影響、改變傳統儒學的宗教性私德。兩者處在一種相互作用的辯證關係中。


    15.19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譯】 孔子說:“君子擔心自己缺少能力,不擔心別人不知道自己。”


    【注】 《正義》《憲問篇》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義同。


    【記】 同1.16,4.14,14.30章,都是說不要怕別人不知道不重視自己,亦見此乃知識分子之古今通病,工農大眾似無此問題。“知”亦可釋為“舉”,即不擔心不被薦舉做官。《論語》首章“人不知而不慍”,即不被薦舉為官也不抱怨也。


    15.20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譯】 孔子說:“君子憎惡這個黑暗世界,名稱不符合實際。”


    【注】 《集釋》王陽明《傳習錄》:“稱”字當去聲讀。《群經平議》:此章言諡法也……細行而受大名,名不稱矣。


    【記】 許多注疏翻譯都解為:“君子”恨在這個黑暗時代裏,自己得不到名聲。這似乎與上章直接矛盾,有點不像孔子所標榜的“君子”。於是異解紛紜。有的說,“君子”也好名,“榮名以為寶”。康有為特別強調好“身後之名”,否則便與“草木同朽”,“名在,則其人如在……居遊為之慨慕,輯其年譜考其起居……”(《論語注》),並進而攻擊宋儒“惑於道家之攻名,至使天下以名為不肖,人乃不好名而好利,於是風俗大壞”(同上),但宋明理學的天理人欲論比康的自然人性論,在理論上畢竟要高出一籌。


    15.21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譯】 孔子說:“君子要求自己,小人要求別人。”


    【注】 《正義》:君子責己,小人責人。……求訓責,亦引申之義。


    【記】 仍是“嚴以責己,寬以待人”。生活格言,亦德行修養。“求”亦可作“依靠”解,可譯作“君子依靠自己努力,小人依靠他人扶助”。


    15.22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譯】 孔子說:“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


    【注】 《朱注》:莊以持己曰矜,然無乖戾之心,故不爭。和以處眾曰群,然無阿比之意,故不黨。


    《正義》:矜易於爭,群易於黨,故君子絕之。


    【記】 一次毛澤東接待民主人士,問及一無黨派者時笑說,“君子群而不黨”。又說過,自己和共產黨是“結黨營私”。中國成語中“結黨營私”、“黨同伐異”等等,都是壞的意思。但現代社會便是靠多黨各營其“私”而相製衡,以成社會之大公。


    15.23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譯】 孔子說:“君子不根據會講話而推舉人,也不因為人不好而否定他講的話。”


    【注】 《集釋》《反身錄》:不以言舉人,則徒言者不得幸進;不以人廢言,庶言路不至壅塞,此致治之機也。


    【記】 今日中國則常反其道而行之,損失不小。唯近世以還,操守缺而學問顯,人品殘而聲名著者,蓋亦多有,豈亦“不以人廢言”之謂乎?固曆史與倫理二律背反之又呈現也。然秦檜、嚴嵩字,阮大铖、汪精衛詩卒不流傳。倫理命令至高無上,可不懼哉。學者盍三思焉。


    15.24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譯】 子貢問道:“有一句話可以一生遵循的嗎?”孔子說:“應該是‘恕’吧:自己所不想要的,便不要給予別人。”


    【注】 《朱注》:推己及物,其施不窮,故可以終身行之。


    【記】 《聖經新約》有“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對待人”(《聖經新約·馬太福音》),殊途同歸,並見4.15章。本讀以“宗教性私德”釋“忠”(“忠”本與“敬”有關),以“社會性公德”釋“恕”(“恕”多以否定形式如“己所不欲”出之,正可作現代社會性道德如所謂“消極自由”的方向解)。但因“忠”“恕”都建築在心理感情之上,“恕”如仍作傳統的“如心”解,則乃宗教性私德。今日“恕”作為“社會性公德”應從心理原則脫出,而以近代理性——社會契約為基地,才能“西體中用”。“忠”求諸己,“恕”以待人;如求“一以貫之”,則“忠”(宗教性道德)隻可對“恕”起某種“範導原則”(regtive principle)的作用。否則理與情、公與私、政治與宗教便無法劃開。但作為社會性公德的“恕”經長久積澱,又可轉換成新的宗教性私德而使之發展。


    15.25 子曰:“語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譯】 孔子說:“講到別人,批評了誰?稱讚了誰?如果我有所稱讚,那是經過事實考證的。這樣的老百姓,就是夏商周三代正直做事的規矩。”


    【注】 《朱注》:三代,夏商周也。直道,無私曲也。言吾之所以無所毀譽者,蓋以此民,即三代之時所以善其善、惡其惡而無所私曲之民。


    《集釋》《後漢書·韋彪傳》注:引文無“民也”二字。《論語述何》:《春秋》不虛美,不隱惡。褒貶予奪,悉本三代之法,無虛加之辭也。董子曰:《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


    【記】 似具體有所指而發,不甚了解。


    15.26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譯】 孔子說:“我還能看到古史的佚失文獻。有馬的人借給別人騎,今天沒有了吧?!”


    【注】 《朱注》胡氏曰:此章義疑,不可強解。


    《楊注》:“史之闕文”和“有馬者借人乘之”其間有什麽關聯,很難理解,包鹹的《論語章句》和皇侃的《義疏》都把它們看成兩件不相關的事。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卻根據《漢書·藝文誌》的引文無“有馬”等七個字,因疑這七個字是衍文。其他穿鑿的解釋很多。


    【記】 原文疑有錯漏,解說甚多,都不通順。其實不必妄解,此處按字麵譯出而已,並無意義。


    15.27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譯】 孔子說:“花言巧語,擾亂道德。小事情不忍耐,便破壞大計劃。”


    【注】 《朱注》:巧言變亂是非,聽之使人喪其所守。小不忍,如婦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


    【記】 “小不忍則亂大謀”,名言,是“真理”,也可作策略和權術。實用理性作為理性,如思辨理性同,又總有工具性——中性的一麵。


    15.28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譯】 孔子說:“大家都厭惡他,一定要考察;大家都喜歡他,一定要考察。”


    【注】 《正義》王曰:或眾阿黨比周,或其人特立不群,故好惡不可不察也。


    【記】 義近13.24章(“鄉人皆好之”)而略異。


    15.29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譯】 孔子說:“人弘揚真理,不是真理弘揚人。”


    【注】 《朱注》:人外無道,道外無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


    《集釋》《論語述要》:夫子之時,老氏之流曰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曰道無為而無不為,是道能弘人之說也。彼以禮義出於人為而不足貴,而欲不藉人力,一任道之自然,究必人事日就退化,是夫子非道弘人之說也。


    【記】 這又是後世理學家(如王陽明)、今日新儒學(如牟宗三)的一個大題目。無非是講中國的“道體”、“本體”均與人的“心”、“性”相聯,而非另有一物。“本體”即在人的“心”、“性”中,所以“道”靠人(當然是“道心”)去光大,而人不可依賴任何外物即使是“道”來光大自己。這從形上角度說明了儒學“自力更生”、“自強不息”的非人格神的人文精神。如前所說,我以為中國包括“儒”、“道”,由於均源出於“巫”,“天道”都由“人道”提升建立而成,由“倫常日用之道”上升為“於穆天命”的“道”。這“提升”當然是一種“假設”和“約定”。但又不能說它是“假設”、“約定”,相反,為了它的神聖和尊嚴,必須說它是“先驗”、“先天”,不需推理而由良知、頓悟去體驗去認識,但它又畢竟不是人格神。因之,我以為最值得重視的是,這種“假設”和“約定”使這本體和人生具有十分濃重的悲劇性質。人生一無所本,被偶然扔擲在此世間,無所憑依,無所依歸(因為沒有人格神),隻能自己去建立依歸、憑據和根本,比起有一個外在的上帝,這豈不更悲苦、更淒愴、更艱難、更困苦?充滿人文精神的中國樂感文化,其實有這樣一種深層的悲劇基礎,而並不是“憂樂圓融”的“喜陶陶”。但這要點一直沒有被充分闡釋,這個悲劇性的方麵經常被引向敬畏的“天命”的準人格神方向,或引向所謂“憂患意識”的政治社會方向。隻有在《古詩十九首》之類所謂“一字千金”的人生詠歎中,才略約展示出這種深深的人生無所憑依的本體悲哀。


    儒家對待這悲劇,是強打精神,強顏歡笑,“知其不可而為之”,故意賦予宇宙、人生以積極意義,並以情感方式出之。我已多次說過,一切“乾,元亨利貞”、“天行健”、“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等等都不是理知所能證實或論證的,它隻是人有意賦予宇宙以暖調情感來作為“本體”的依憑而已,即所謂“有情宇宙觀”是也(見拙作《哲學探尋錄》)。道家對待這悲劇,則是冷靜觀察,並予概括,指示出人應如何有效地處理自己的一生,和如何有效地應對萬事萬物。“道可道,非常道”、“上下相傾,有無相成”等等,便是這種講變遷講行動的無情辯證法(亦見《哲學探尋錄》)。


    儒道兩家都從“人道”到“天道”,由功能建實體,以人事見天意,認審美為指歸,一以情,一以智,都是實用理性和樂感文化的呈現。所以,審美在這裏就不是“靜觀”(如希臘)或情欲(如近代的酒神精神)。審美因為由全身心所發動並作用於整個心靈,便可以轉化為實現人的各種潛能、品質、性格的積澱物,從而使個體成為創造的主體。我所謂“以美啟真”(見拙作《主體性論綱》),所謂“審美乃天地境界”(見拙著《華夏美學》)等等,均在發掘這種個體創造性。因為它的特征正在於不同於一般的理知認識和一般的道德律令,而成為充分實現個體主體性、獨特性的真正途徑。這也就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孔門儒學區別於許多其他哲學、宗教的關鍵處。由此可知,審美的意義就在此情感塑造陶冶中,使人盡量實現其個體性、獨特性、主體性,而成為曆史(“道”)的主角。魯迅說,世上本無路,路是人走出來的(大意),亦“人能弘道”的傳承。這“人”既是曆史的群體,也是實在的個體。


    15.30 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


    【譯】 孔子說:“有了錯誤不改正,這就真是錯誤了。”


    【注】 《集釋》《韓詩外傳》引孔子曰:過而改之,是不過也。


    【記】 前麵說過,這也是實用理性的一條生活真理,犯了錯誤又不改正,便危險。改了,就沒有錯誤了。它顯示儒學寬容精神。不然,吃一塹,不長一智;或算老賬,結怨仇,冤冤相報;對人對己,有何好處?大到政治,小如生活,何莫不然?


    15.31 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


    【譯】 孔子說:“我曾經整天不吃飯,整夜不睡覺,用來思考,結果並沒好處,不如學習。”


    【注】 《朱注》:此為思而不學者言之。


    【記】 同“思而不學則殆”。既然“學”常指行為、實踐,不脫離實踐去空想,固然有好的方麵,缺點則是使中國純粹思辨太不發達,以致無真正哲學可言,亦一大損失。今天如何保持此傳統優長而反省和匡正其缺失,需仔細探討。


    15.32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譯】 孔子說:“君子考慮事業而不考慮吃飯。去耕田,也常挨餓;去學習,倒可以得到薪資。君子擔憂事業,不擔憂貧窮。”


    【注】 《正義》:春秋時,士之為學者,多不得祿,故趨於異業。而習耕者眾,觀於樊遲以學稼、學圃為請,而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之類,雖隱於耕,而皆不免謀食之意。則知當時學者以謀食為亟,而謀道之心或不專矣。夫子示人以君子當謀之道,學當得祿之理,而耕或不免餒,學則可以得祿,所以也誘掖人於學。


    【記】 講的是當時事實,而為當日農家和今天標榜“勞動人民”的人所痛斥。“道”也可譯作“德行”、“道德”、“真理”等等,但宋明理學家大講道德生命之宏論,卻掩蓋了吃飯謀生的重要,也的確是一問題。


    15.33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譯】 孔子說:“憑聰明料到了,沒有仁心來保持,雖然得到了,也一定會失掉。聰明料到了,也有仁心去保持,但不用嚴肅態度來對待,那老百姓就不會尊敬。能聰明地料到,有仁心能保持,能嚴肅地對待,如果行動不符合禮製,也還是不夠好的。”


    【注】 《朱注》:夫人曆言之,使之德愈全則責愈備,不可以為小節而忽之也。


    【記】 這裏的問題是:到底“仁”是否“全德”或最高的“德”?在《論語》中,“仁”比禮、義、智、信等要突出得多,地位也高得多。但在這裏,卻表明“仁”雖最重,卻並不能代替其他各項。這似乎又一次表明“仁”的基本含義主要涉及的是內心情感,並不能也無須包括其他一切。“得到”、“守住”什麽?一般解作“官位”、“職守”。本譯隨字麵未予確定。


    其次,此章使人聯想及《周易·係辭》的有名句段:“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馬王堆帛書作“天地之大思曰生,聖人之大費曰竝(位),何以守立(位)曰人,何以聚人曰材。理材正辭愛民安行曰義”。“仁”早有注疏作“人”者,於茲益證。宋明理學以來喜談“天地之大德(或大恩?)曰生”,而少及其他。從帛書看,“義”似先於“仁”。“仁”由孔子始突出為“全德”或首德。《論語》講“仁”百次,但究竟什麽是“仁”,如何才“仁”,仍無定解。之所以如此,根源仍在此種人性情感乃從原巫術禮儀中高級心理模態理性化而來,它包容廣寬而含混,非概念認識所可確定,因之而具超越一切的“全德”神秘感。但其核心乃溫暖世情及人格操守,似無可疑,而此亦來源於巫術心理。


    15.34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譯】 孔子說:“君子沒有小聰明,卻可以承擔大任務。小人不能承擔大任務,卻可以有小聰明。”


    【注】 《朱注》:蓋君子於細事未必可觀,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雖器量淺狹,而未必無一長可取。


    《集釋》《淮南子·主術訓》: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


    【記】 即人各有材,優劣同在,故不能求全責備。“小人”也有一技之長,“君子”也有各種弱點和缺失。


    15.35 子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譯】 孔子說:“老百姓對於‘仁’,比水、火還重要。我看見走入水火而死的人,卻沒見過實踐‘仁’而死的。”


    【注】 《朱注》李氏曰:此夫子勉人為仁之語。下章仿此。


    【記】 此章疑有錯漏,勉強譯之而已。


    15.36 子曰:“當仁,不讓於師。”


    【譯】 孔子說:“如果追求‘仁’,對老師也不必謙讓。”


    【注】 《正義》:此章是夫子示門人語。


    《康注》:當,田相值也。禮尚辭讓,獨至於為仁之事,則宜以為己任,勇往當之,無所辭讓。即至於師,亦不必讓;師不為,則己為之,不必避長者也。……雖過於師,可也。


    【記】 “當仁”亦可譯作“麵對仁”,如殺身成仁,便可青出於藍,優先上路。可惜如今是“當名,不讓於師”,總以為天下第一,舉世無雙,老師更不在眼裏了。


    15.37 子曰:“君子貞而不諒。”


    【譯】 孔子說:“君子堅持正義而不固守小信。”


    【注】 《朱注》:貞,正而固也。諒,則不擇是非而必於信。


    【記】 朱注甚妥。此所以不同“言必信,行必果”(13.20章)。孟子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同此。但這也有問題,即靈活性太大,而失去遵守之客觀標準。這就是少宗教信仰之實用理性的流弊所在,沒有由上帝立法因而絕對不可違背的教義傳統。正因為是此實用理性,也才發生“五四”以來徹底反傳統的巨大思潮。


    15.38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譯】 孔子說:“侍奉國君,認真工作,再領薪資。”


    【注】 《集釋》《群經平議》:敬其事者,急其事也。《集解》孔曰:先盡力而後食祿。


    【記】 可見,如前所說,君臣之間此時尚有條件,先把工作做好才拿薪水,從而不拿薪水也就可以不必做事,還我一個自由人?!雖然孔子並無此意,可能隻是針對當時隻拿薪水而不認真做事的人而發。


    15.39 子曰:“有教無類。”


    【譯】 孔子說:“教學生不要分類別。”


    【注】 《正義》《皇疏》雲:人乃有貴賤,同宜資教,不可以其種類庶鄙而不教之也。教之則善,本無類也。


    【記】 已成為成語。此“類”何指?指部族、等級、身份抑天資稟賦,均可。《尚書·堯典》孔注雲:類,族也。古代即原始之親族、部族(kin,n,tribe),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族類。孔子打破此種族類界限乃重大進步。


    15.40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譯】 孔子說:“所走的路不同,就不必相互商量謀劃。”


    【注】 《朱注》:不同,如善惡邪正之異。


    【記】 “道”譯作走路,正好。方向、路線、途徑不同,的確不好彼此謀劃商量。政治如是,生活如是,專業亦如是。


    15.41 子曰:“辭達而已矣。”


    【譯】 孔子說:“言語足以表達意思就行了。”


    【注】 《正義》:辭皆言事,而事自有實,不煩文豔以過於實。……《儀禮·聘禮》:辭多則史,少則不達。


    【記】 可惜的是,今日的標準恰好相反,“辭”不求達而求不達。君不見,一大本或一大篇學術論文,紆回彎曲,佶屈聱牙,似通非通,極為難讀。經常使人頭昏腦脹,如墜五裏霧中,而“篇終接渺茫”,仍然不知所雲。據說這才深刻、真實,才是傑作、佳文、“後現代”。我實在不懂,所以寧肯聽從頑固守舊的孔夫子,而不敢苟同今日的時髦批評家。自“五四”白話文運動以來,大量的西方新思想、新觀念、新學說,通過淺顯、清新、流暢、明白如話的書寫語言輸入中國,影響至巨。其中又仍然保存了中國文字簡潔明快(如較少複合句、複雜句等),注意均衡、對稱和音調優美(甚至仍可琅琅上口)的特點,是西體中用的成功範例,絕不像現今的時尚文體。我也許是逆時代潮流而動,但自信是堅持“五四”傳統。此傳統亦孔老夫子的“辭達而已矣”的傳統,文辭表達思想觀念即足矣,所以大可不必如今日之“學術”論著:連篇累牘,長文巨製,卻無非那麽點意思。照這種“學術標準”看來,曆代注疏、宋明語錄都不能算“學術”,我卻寧肯采用簡明扼要的傳統注疏舊法來作此今讀之“記”,而不寫煌煌專著。雖被認為非學術,或“學術水平極低”,也心甘情願,在所不辭。


    而且,“辭達而已矣”還應與“修辭立其誠”聯係起來,不僅達,而且誠。忠實可靠,真情呈現,均屬於“誠”。“誠”如本讀所說,乃巫術情感之延續及理性化(即解咒),但“誠則靈”流傳至今,它可以感天地動鬼神,當然可以交感人們。然則“辭達而已矣”,其作用不亦大矣哉。


    15.42 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譯】 音樂師冕來見麵。走近了台階,孔子說:“這是台階。”走近了座席,孔子說:“這是座席。”都坐定了,孔子告訴他說:“某某人在這裏,某某人在這裏。”


    樂師走出後,子張問道:“同音樂師講的是禮製嗎?”孔子說:“對,這本來就是幫助盲人的禮製。”


    【注】 《康注》:聖人矜無告而哀困窮,非作意而為之,自然盡其道而已。


    《集釋》《釋文》引鄭注:相,扶也。


    【記】 “道”也可譯作“規則”、“道德”等等,這“道”即“禮”,亦“仁”,合乎道理,切於人情,亦今日對待殘疾人的人道主義,足見“禮”與“仁”同,非常形象,至今適用。“仁”由“禮”出是從曆史來源說;“禮”由“仁”出,是從後世個體說。所以並不矛盾。由此可結合孟、荀,同歸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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