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二十六章


    17.1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


    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


    遇諸途。


    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譯】 陽貨想會見孔子,孔子沒見。他便送一隻蒸小豬給孔子。


    孔子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


    結果在路上碰上了。


    陽貨對孔子說:“來,我和你說話。”接著說:“有一身本領卻讓國家處於迷惑狀態,叫作仁心嗎?”孔子說:“不可以。”“想做事又屢次放過機會,這叫作聰明嗎?”孔子說:“不可以。”“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年歲不饒人呀。”


    孔子說:“對,我就要出來做官了。”


    【注】 《朱注》:陽貨之欲見孔子。……欲使助己為亂耳。故孔子不見,義也;其往拜者,禮也。


    《集釋》《集解》馬曰:言孔子不仕,是懷寶也。知國不治而不為政,是迷邦也。日月逝,年老,歲月已往,當急仕也。


    《楊注》:“歸”同“饋”,贈送也。《孟子·滕文公下》對這事有一段說明。他說,當時,“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便利用這一禮俗,趁孔子不在家,送一隻蒸熟了的小豬去。孔子也就趁陽貨不在家才去登門拜謝。


    【記】 陽貨是把持季氏家族實權的人。“不見”是躲避。但按照禮製,必須回拜,大概此人很不好惹,於是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不巧在路上又碰上了,隻好忍受奚落,唯唯諾諾,勉強應對,相當狼狽。孔子這樣低聲下氣,忍氣吞聲,是為了保身全生,免遭傷害嗎?不可知也。也許這就是孔老夫子的“權”(靈活性)?也不可知。在子路,大概就不幹。有人硬要為“聖人”辯護,說“愈雍容不迫,而愈剛直不詘,此其所以為時中之妙也”(胡炳文《四書通》),牽強得很。


    17.2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譯】 孔子說:“人性本相接近,習俗使之遙遠。”


    【注】 《康注》:後人言性甚多,世碩以為性有善有惡,人之善性養而致之,則善長;性惡養而致之,則惡長。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皆言性有善有惡,孟子則言性善,荀子則言性惡,告子則言性無善無不善,楊子則言善惡混,皆泥於善惡而言之。孔子則不言善惡,但言遠近。


    《集釋》《皇疏》:性者,人所稟以生也。習者,謂生後有百儀常所行習之事也。人俱稟天地之氣以生,雖複厚薄有殊,而同是稟氣,故曰相近也。及至識,若值善友則相效為善,若逢惡友則相效為惡,惡善既殊,故雲相遠也。


    【記】 《論語》一書,隻兩次談到“性”。其一是“性與天道”,一處是這裏。這兩個“性”到底是否同一含義?從古至今,注家大有論爭。在我看來,至少“性”在這裏還是中性的,無所謂善惡,不像孟子大講“人性善”。孔子隻講“仁”,並以“禮”歸“仁”。孟子則將“仁”歸於“四端”,成為先驗的性善。而後,《易傳》、《中庸》再歸於宇宙觀(外)本體論(內),即“天行健”和“天命之謂性”,進一步體係化了“性”“命”,組成儒學框架骨幹。漢之陰陽五行,宋明之理學心學,更進而發展之。孟子的學生告子認為“食、色,性也”。焦循也說,“性無他,食色而已。飲食男女,人與物同之”,這可以發展為近代自然人性論,如康有為。康當然是受西方影響,但自晚明王學以來,依其理論邏輯,也會生發出“欲即理”的自然人性論來(見拙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自然人性論必須與近代社會生活(繁榮發達的物質生活)有內在關聯才能充分發展。中國千百年來直到現代,主流仍是各種“天理人欲論”,甚至可以用馬克思主義裝束重新出現,泛濫在“文革”之中。“人性善”與“六億神州盡舜堯”,未嚐沒有聯係。


    “習”字頗值討論,此“習”主要應指“習禮”。“禮”必須“時習之”。此“習”並非記誦、思考,乃行為、活動。伊若泊(robert eno)因之認為儒學乃技藝之係統(system of skills)、實踐之規則,而儒家乃“舞蹈大師”(master of dance,見其the confucian creation of heaven,suny,1990),雖頗誇張,卻有道理。“巫”、“舞”本同字同源,均遠古禮儀實踐。中國實用理性乃通過禮樂活動而建立,與西方思辨理性通由爭辯、邏輯建立固不相同也。


    17.3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譯】 孔子說:“隻有最聰明的和最愚蠢的,才不改變。”


    【注】 《集釋》王陽明《傳習錄》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


    【記】 “上知”是“生而知之”,即超人或天才,孔子說自己不是,前章已有。“下愚”大概是白癡吧?其實“唯”字最重要,就是說,除了超人和白癡,其他人都可以也應該受教育,如此而已。不必穿鑿解說,也不必以辭害意。陽明的解釋則著重於自覺學習。


    此與上章同一意思,亦可解釋上章之“性”。


    17.4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


    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譯】 孔子去到武城,聽到一片彈琴唱歌的聲音。孔子微笑著說:“殺雞何必用宰牛的刀。”


    子遊回答說:“以前我聽老師說過,君子學禮樂就會愛人,老百姓學禮樂就容易聽從指揮。”


    孔子說:“同學們,子遊的話對呀。我剛才所講不過是和他開玩笑罷了。”


    【注】 《康注》:孔子禮樂並製,而歸本於樂。蓋人道以為主,無論如何立法,皆歸於使人樂而已。故小康之製尚禮,大同之世尚樂,令普天下人人皆教和無怨,合愛尚同,百物皆化,禮運以為大道之行也。子遊嚐聞大同,其治武城先以為治。


    【記】 其實孔子並非開玩笑,割雞本不必牛刀,小官又何須大做。但孔子又不好認真如此說,當時神態似可見。“道”此處譯為“禮樂”,也可以譯為“教化”、“道德”等等。


    17.5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


    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譯】 公山弗擾盤踞費城造反,要孔子去,孔子打算去。


    子路不高興,說:“沒有地方去就算了,何必到公山那裏?”


    孔子說:“之所以叫我去,難道我會白去嗎?如果有人用我,我不就將在東方複興周王朝嗎?”


    【注】 《朱注》:為東周,言興周道於東方。……程子曰:聖人以天下無不可有為之人,亦無不可改過之人,故欲往。


    【記】 本章及17.7章又一次展開“經”(原則性)與“權”(靈活性)的矛盾。孔子教人以“經”,自己卻行“權”不已。難怪子路不高興。到底如何掌握“經”與“權”,大有文章。結合上下幾章,孔子講去的理由是(一)可以入淤泥而不染,不怕髒亂;(二)一生不能白過,總希望找機會幹大事。這幾章描述具體,相當真實,足見孔子亦常人:說了真話,經不住問,隻好說開玩笑。想做官幹事,經不住問,隻好勉強說些道理。


    17.6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


    “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譯】 子張問孔子如何是仁?孔子說:“能夠在天下實行五種德行,就可以說是仁了。”


    “請問哪五種?”孔子說:“恭敬、寬厚、信實、勤敏、恩惠。恭敬就不會侮辱人,寬厚就得到大家的擁護,信實就會得到人們信任,勤敏就會使工作有效果,有恩惠就能夠指揮動人們。”


    【注】 《朱注》:行是五者,則心存而理得矣。


    【記】 或曰,“此章書法與前後文不類,夫子答語一似答問政,與平時答問仁亦不類”(《集釋》引《論語述要》),疑有錯簡。我認為,從《論語》全書看,子張是最熱衷於政治的門徒之一,於是孔子答複他以“仁”的外王方麵,與回答顏回、曾參者頗不相同,因材施教也。又:《論語》全書各章之真偽、先後等等,曆來大有爭論,本讀一概未錄。而朱注則硬把“外王”移成“內聖”,是之謂理學。


    17.7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


    【譯】 佛肸叫孔子去,孔子打算去。


    子路說:“過去我聽老師說親身幹壞事的人,君子是不到那裏去的。佛肸在中牟地方造反,你要去,這怎麽說?”


    孔子說:“對,我是說過這話。不是說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薄嗎?不是說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嗎?我難道是那苦味的匏瓜?怎能老掛著不吃?”


    【注】 《朱注》:磷,薄也。饒魯《雙峰講義》:匏瓜之苦者人不食,但當蓄之為壺。


    【記】 同17.5章。


    17.8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


    “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譯】 孔子說:“子路呀,你聽說過有六種美德和六種毛病嗎?”子路回答說:“沒有。”


    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喜歡仁愛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愚蠢。喜歡聰明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放縱。喜歡信實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狹隘。喜歡直爽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急躁。喜歡勇敢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闖禍。喜歡剛強而不喜歡學習,那毛病是狂妄。”


    【注】 《朱注》:六言皆美德,然徒好之而不學以明其理,則各有所蔽。愚,若可陷可罔之類。蕩,謂窮高極廣而無所止。賊,謂傷害於物。勇者,剛之發。剛者,勇之體。狂,躁率也。


    《集釋》《集解》:六言六蔽者,謂下六事仁、智、信、直、勇、剛也。……子路起對,故使還坐。管同《四書紀聞》:大人之所以言不必信者,惟其為學而知義所在也。苟好信不好學,則惟知重然諾,而不明事理之是非。謹厚者則硜硜為小人,苟又挾以剛勇之氣,必如周漢刺客遊俠,輕身殉人,扞文綱而犯公義。


    【記】 六種都是好品德,但如果不加強學習,善於運用,仍然有重大弊病。隻仁愛可以成為愚蠢,逞聰明可以隨意放蕩,講信任反而壞事,等等,誠經驗之談,非常實用,是現實地處理人際關係和培育人性狀態的實用教導。這才是儒學精神。此亦可釋“學”的重要,此“學”即在如何掌握合適的“度”,即本讀再三申說的a≠a±也。苟非其度,一切好品德也將是大毛病,亦見此“學”非思辨,乃實踐。


    17.9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譯】 孔子說:“年輕人為什麽不學習《詩經》?《詩經》可以啟發思想,可以觀察事物,可以會合群體,可以表達哀怨。近用來事奉父親,遠用來事奉國君,還可以認識和記憶許多動物植物的名稱。”


    【注】 《朱注》:學詩之法,此章盡之。


    【記】 “興、觀、群、怨”一直成為中國傳統文藝批評的大原則。其中,“興”是指藝術的聯想感發。“怨”則為後世各種哀傷怨恨之情找到了表達發泄的理論依據。但“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理論又嚴重約束了“怨”的真正發展,仍然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的節製,而絕不可能朝酒神精神方向展開。中國文藝少狂歡、少浪漫、少激情,一以平和中正為指歸,是優點,也是缺點。詳見拙著《華夏美學》。


    為什麽要“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求自然知識還是另有用意?也許,此“鳥獸草木之名”乃或巫術或圖騰之象征符號?其“名”均有曆史之“實”在?故“述而不作”之孔子如是說?不可知也。


    17.10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與?”


    【譯】 孔子對孔鯉說:“你研讀了《詩經》中的《周南》、《召南》了嗎?人如果不研讀《周南》、《召南》,就好像麵對牆壁站著一樣呀。”


    【注】 《正義》:二南之詩,用於鄉人,用於邦國,當時鄉學未廢,故夫子令伯魚習之。依其義說,以循行之,故稱為也。竊又意二南皆言夫婦之道為王化之始,故君子反身必先修諸己。


    《康注》:為,猶學也。《周南》、《召南》,詩首篇名,所言皆男女之事最多。蓋人道相處,道至切近莫如男女也。修身齊家,起化夫婦,終化天下。


    【記】 所謂“正牆麵而立”是說不能前行一步。如前所說,《詩經》在古代的功能作用遠遠不隻是表達抒發情感,而有著廣泛的實用價值和用途。其中,特別是學習禮製和辦外交時必須援引以作為依據。因為《詩經》乃當時經典,具有很高的權威性。不學則寸步難行,不能辦公應事也。上古禮製,“夫婦”為首,其次才“父子”、“君臣”。“二南”乃《詩經》首篇。


    17.11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


    【譯】 孔子說:“禮呀,禮呀,就是供玉獻帛嗎?樂呀,樂呀,就是敲鍾打鼓嗎?”


    【注】 《朱注》:遺其本而專事其末,則豈禮樂之謂哉?


    【記】 這章當然特別重要,指出“禮樂”不在外表,非外在儀文、容色、聲音,而在整套製度,特別是在內心情感。即歸“禮”於“仁”。這是《論語》一書反複強調的。


    17.12 子曰:“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譯】 孔子說:“表麵嚴厲,心中怯懦,用老百姓的譬喻,也許就像挖牆洞的小偷吧?”


    【注】 《集釋》《皇疏》:言其譬如小人為偷盜之時也。小人為盜,或穿人屋壁,或逾人垣牆,當此之時,外形恒欲進為取物,而心恒畏人,常懷退走之路,是形進心退,內外相乖,如色外矜正而心內柔佞者也。


    【記】 很好的比喻。外表寫皇皇大文,煞有介事地批判別人,內心卻驚惶恐懼如小偷者,今日不大有人在嗎?“小人”,今譯未從上注。


    17.13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譯】 孔子說:“好好先生,是道德的禍害。”


    【注】 《集釋》《論語後案》:鄉原能伸其是非之不忤於世者。……隨眾依違,模棱而持兩端,鄉之人以其合君子而賢之。


    【記】 “鄉原”,即好好先生也。唯唯否否,含含糊糊;左右既逢源,搖擺又不倒;名譽歸,人緣好;大家都喜歡,自己也“完滿”。好些不仍然是今日“一流學者”嗎?!“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聲矣。”


    17.14 子曰:“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


    【譯】 孔子說:“路上聽到便隨即傳說,是對道德的丟棄。”


    【注】 《正義》《皇疏》雲:溫故而知新,研精習久,然後乃可為人傳說耳。若聽之於道路,即為人傳說,必多謬妄。


    《康注》:若東塗西抹,但以嘩眾,則雖有所聞,亦非己有。在才為棄才,在德為棄德矣。


    【記】 所謂“對道德的丟棄”,謂無責任感也。今日道聽西學之皮毛而大倡途說於國內,以各種“後”或“主義”相標榜者,不亦多乎?


    17.15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譯】 孔子說:“粗鄙的人能夠與之共同事奉國君嗎?當沒有得到的時候,生怕得不到;當得到的時候,又生怕失掉;如果生怕失掉,那什麽事情就都做得出來了。”


    【注】 《楊注》:宋人沈作喆《寓簡》雲:“東坡解雲,‘患得之’當作‘患不得之’。”可見宋人所見的本子已脫此“不”字。


    【記】 “患得患失”,非常形象、準確,已成諺語。今日貪名戀利而“無所不至”者,不亦多乎?


    17.16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譯】 孔子說:“古人有三種毛病,今天呢,或許連這些都沒有了。古時的‘狂’是率性,今天的‘狂’是放蕩。古時的‘矜持’是有棱角,今天的‘矜持’是盛氣驕橫。古時的‘愚笨’是直爽,今天的‘愚笨’不過是裝出來騙人罷了。”


    【注】 《朱注》:狂者,誌願太高。肆,謂不拘小節。蕩則逾大閑矣。矜者,持守太嚴。廉,謂棱角峭厲。忿戾則至於爭矣。愚者,暗昧不明。直,謂徑行自遂。詐則挾私妄作矣。


    【記】 總之,a≠a±,具體細微,不許有毫發之差。行為不重規矩節度,大講心性理氣而獨享美食或自認古今無兩者,於儒學“真傳”豈止貌合神離?


    17.17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注】 《康注》:重出。古本、足刊本無此章。


    17.18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譯】 孔子說:“憎惡紫色占奪紅色的地位;憎惡鄭國曲調破壞了正統的音樂;憎惡強嘴利舌顛覆國家的人。”


    【注】 《朱注》:雅,正也。……範氏曰:……利口之人,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以賢為不肖,以不肖為賢。人君苟悅而信之,則國家之覆也不難矣。


    【記】 當時和後世,紫色都是國君用的高貴色彩,可能與遠古傳統不符,所以孔子說憎惡。但習俗已變,“不複天寶舊時妝”,複古終竟不行,雖服飾,亦然。雅、鄭之樂,同然。


    17.19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譯】 孔子說:“我不想講話了。”子貢說:“您不講話,那我們年輕人怎麽傳達呢?”孔子說:“天說話嗎?四季運行,萬物生長,天說話嗎?”


    【注】 《朱注》:四時行,百物生,莫非天理發見流行之實,不待言而可見。聖人一動一靜,莫非妙道精義之發,亦天而已,豈待言而顯哉?


    【記】 這又是很重要的一章。哲學史家由此而推論孔子乃無神論雲雲,實不足據。重要的是,此章似可再次說明,中國之“太初有為”或“太初有道”(行走),不同於上帝說要有光就有光的“太初有言”。正因為超越語言,萬物及人並非被創造者,於是才可能天人同體,人事與天道才同一:它們同質(“氣”)同德(“生生不已”),不過異形而已。我強調“天行健”與“人性善”乃同一淵源而相承續,從而情感(“誠”)乃最高境地。“天”非道德命令,“天”隻是運行不息、生生不已之生命本身,由此“為”此“道”而有此“情”此“境”。朱熹說“天地生物之心是仁,人之稟賦接得此天地之心方能有生,故惻隱之心在人亦為生也”(《全集》卷四十四);熊十力說應於生活中體會宇宙,天在人,不遺人而重天(《原儒·緒言》);錢穆批評佛家“有體而無用”,等等,均同一思路,均天人合體而不隔。而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者,即人為天之延續,人事與天道為一體也。唯朱子硬將“仁”提升為天理,於是人反被囚拘於“義理之性”中,失去其活潑潑與天地相聯續之人間生命情趣,本讀強調應以情代性、理,以審美代宗教來講天人合一,均以此故。


    由天行運轉,中國並無人生寂滅感或原始罪惡感,而多人生無常感,因之而重感傷、感歎和感慨,不希冀來世或超絕,而追求永恒於七情之正(人世情感)、天人之樂(天人交際之神秘經驗)以及子孫世代綿延之不朽中。總之,“天行健”,繼之者善也,即人性。此種樂感意識來自假設,無超越的外力支持,所以更為悲苦,是以才有憂患意識、敬德修業、戰戰兢兢、內省不已,此即“依自不依他”(章太炎),與神人二分之基督教原罪傳統不相同。


    17.20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譯】 孺悲想見孔子,孔子推說有病。傳話的人出門後,孔子卻彈琴唱歌,讓孺悲聽見。


    【注】 《康注》:此孟子所謂不屑之教誨,所以深教之也。


    【記】 好些注解如上康注都說,這是告訴孺悲並沒生病,隻是不願意接見他,也是一種“教育方式”。真是這樣嗎?豈不是故意說謊?我想恐另有具體的情況和原因,不可知也矣。


    17.21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


    曰:“安。”


    “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譯】 宰我問道:“三年的居喪守孝,未免太久了吧。君子三年不參加禮儀活動,禮一定會生疏;三年不練音樂,音樂一定會忘記。陳糧吃盡,新穀登場,一季一換的打火木已輪了一圈,一年也就可以了。”


    孔子說:“吃好糧食,穿好衣服,你安心嗎?”


    宰我說:“安心。”


    “你安心,就這麽做好了。君子守孝時,吃飯沒味道,聽音樂不快樂,起臥不安心,所以才不做。如今你安心,做就是。”


    宰我走了出來,孔子說:“宰我真沒有仁愛呀。兒女生下三年後才脫離父母親的懷抱。這個三年的喪製,是大家都遵行的一般規則。宰我難道就沒有得到父母親三年的護愛嗎?”


    【注】 《集釋》《皇疏》:改火者,年有四時,四時所鑽之木不同。若一年,則鑽之一周,變改已遍也。宰我斷之也。穀沒又升,火鑽已通,故有喪者一期,亦為可矣。


    【記】 我以為這是全書最關鍵的一章,已多次說及,此處不再贅。總之,孔子將“禮”(“三年之喪”)建立在心理情感原則(“心安”)上。於是儒學第一原則乃人性情感。“三年”或“一年”並不重要。“三年”大概是沿襲遠古氏族傳統“禮製”,卻無理性的依據、解釋。正是孔子給了它一個解釋,即以心理情感作為最終依據。其實“三年”當然是太久了,早就行不通了。


    孔子的貢獻在於將外在禮製(規範)變為內在心理(情感),此核心情感卻非宗教性的“畏”、“敬”、“莊”等等,而是以親子關係為核心的“孝—慈”。漢代將此思想製度化甚至法律化,便逐漸積澱而成深層文化心理結構。儒法互用和儒道互補卻總以儒為主,即因以“孝慈”為核心的情感心理始終為主之故。它得到了農業家庭小生產的社會根基的長久支持。在《今讀》初稿已畢之際,始得讀葛瑞漢(a.c.graham)、郝大維(david hall)、安樂哲(roger ames)、伊若泊(robert eno)以及陳漢生(chad hansen)諸人近著,發現大有與自己思路接近之處,即均注意中西傳統之巨大差異。郝大維、安樂哲且提出超越(西)與內在(中),邏輯理性(西)與審美秩序(中)等作為區分,而“一個世界”(中)、“兩個世界”(西)之分,則所用詞語亦不約而同(前此我並不知道安樂哲的《孫子兵法》一書),故《今讀》中盡量補提這些著作。其不同則大概在於:我更強調中國傳統的社會來源及曆史根基(氏族血緣的宗法紐帶)和興起來由[巫術理性化(shamanism rationalized)],從而視“情感心理”為一中心環節,並以“實用理性”、“樂感文化”來概括之。同時,我特別重視倫理(與宗教性私德相關)與曆史(與社會性公德相關)這一二律背反如何展現在傳統與現代的思維中,這也似乎是在他們視野之外的。我感覺r.ames等人強調中西之異過於極端,亦不符合中國求同存異之傳統精神。《今讀》無法詳盡展開這些,先略贅數語於此,亦記勢將進一步開展於二十一世紀的學術新思。


    17.22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譯】 孔子說:“整天吃飽了,什麽心思也不用,這就難辦了。不是有下棋的嗎?幹幹這些,那還好一些吧。”


    【注】 《集釋》《焦氏筆乘》:夫子言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言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一置心於無用,一用其心於不善,同歸於難而矣。


    【記】 人總得用智力,動腦筋,否則白活,此大不同於“絕聖棄智”的道家。


    17.23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譯】 子路問:“君子尊貴勇敢嗎?”孔子說:“君子最尊貴禮義。君子勇敢而不講禮義就會作亂,小人勇敢而不講禮義就會做強盜。”


    【注】 《正義》:尚,上,義同,故二文並用。義以為上者,言以義勇為上也。《禮·聘義》雲:……勇敢強有力,而不用之於禮義戰勝,而用之於爭戰,則謂之亂人。


    【記】 子路總是逞勇敢,所以孔子屢次告誡他。


    17.24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


    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譯】 子貢說:“君子也有憎惡嗎?”孔子說:“有。憎惡講別人壞話的人,憎惡自己下流卻毀謗向上的人,憎惡勇敢而不懂禮製的,憎惡專斷而執拗的人。”


    又說:“子貢,你也有憎惡嗎?”“我憎惡抄襲別人而冒稱聰明的人,憎惡不謙遜而冒稱勇敢的人,憎惡揭人陰私而冒稱直爽的人。”


    【注】 《康注》:聖人博愛,故子貢疑而問有惡否。


    【記】 孔子並非好好先生或博愛大家。他有愛有惡,並非“愛一切人”,這才像活人而不是假裝出來的聖賢和鄉願。師生親切問答,交換思想。子貢所惡,亦a≠a±也。


    17.25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譯】 孔子說:“隻有妻妾和仆從難以對付:親近了,不謙遜;疏遠了,又埋怨。”


    【注】 《朱注》: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


    【記】 這章最為現代婦女所詬病。好些人寫文章來批評,好些人寫文章來辯說,其實都不必要。相反,我以為這句話相當準確地描述了婦女性格的某些特征。對她們親密,她們有時就過分隨便,任意笑罵打鬧。而稍一疏遠,便埋怨不已。這種心理性格特征本身並無所謂好壞,隻是由性別差異產生的不同而已;應說它是心理學的某種事實。至於把“小人”與婦女連在一起,這很難說有什麽道理。但此“小人”作一般人解,或作修養較差的知識分子(見13.20章)解,亦可說通。對婦女不公具有世界普遍性,中國傳統對婦女當然也很不公平很不合理,孔學尤然。近代康有為《大同書》、宋恕《六齋卑議》等均有深刻、具體的揭露。但比歐洲中世紀基督教認婦女沒靈魂,以及大燒“女巫”之嚴重迫害等等,仍略勝一籌。或曰此乃對人君而言,指人君身邊的侍妾仆從。


    17.26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譯】 孔子說:“到四十歲還被人厭惡,這也就完了。”


    【注】 《朱注》:勉人及時遷善改過也。蘇氏曰:此亦有為而言,不知其為誰也。


    【記】 大概具體有所指,如蘇氏所說。其普遍意義則在:時不待人,及時努力,而免老大悲傷。治學做人,均莫不然。當然也不必以四十為準,不過,“四十而不惑”,俗謂四十為“成德之年”,蓋人生成熟並定型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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