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對不該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


    原文


    《八佾(yi)篇第三》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華杉詳解


    “季氏”,是魯國大夫季孫氏,魯國三家權臣之一。三家,是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都是魯桓公的後人,也稱為“三桓”,分別是魯桓公的三個兒子慶父、叔牙、季友的後裔。


    “八佾舞於庭”,在家廟的祭祀中,使用八佾的舞蹈。“八佾”,是祭天子的禮製。“佾”,是舞列,每佾八人。祭禮,天子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諸侯六佾,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


    也有人說,每佾的人數,就是其佾數,都是方陣。如此則八佾是六十四人,六佾是三十六人,四佾是十六人,二佾是四人。這個沒法知道具體哪個對了。季氏是大夫,但他卻用天子的八佾舞蹈來祭祖,這是越製。


    魯國是周公的封國。當初周成王以周公有大功勞,地位特殊,特許魯國用天子禮樂來祭周公之廟。但這僅限於周公。魯國後世群公都因循僭用,已經是失禮。至於季氏,他已經連諸侯都不是,而是大夫之家,他也用八佾之禮,這是太過分了!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如果這都可以容忍,還有什麽不能容忍的?!


    不過朱熹不是這麽解的。朱熹提供了兩解。第一解是:“如果這他都忍心做得出來,還有什麽他做不出來的?”第二解才是現今流行的意思。


    按孔子當時的情況,如果他認為不能再容忍季氏,那就是堅決要對季氏采取行動了。而他並沒有決心,也沒有能力,更沒有計劃拿季氏怎麽樣。所以合理的解釋是:“他這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麽幹不出來?”


    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之心。”君子對不該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而季氏能忍於僭越天子之禮,他就沒什麽不忍之事,弑父弑君他都幹得出來。魯國就因此而內亂了。


    僭越其禮,必覬覦其位


    原文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華杉詳解


    “三家者,以《雍》徹。”“徹”,同“撤”,在祭祖結束之時撤出祭品。“三家”,指魯國大夫孟孫、叔孫、季孫三家。三家都是魯桓公的後人,桓公的廟設在季孫氏家,祭祖時,三家一起祭祀。在祭祖完畢撤出祭品的時候,就一起唱誦《雍》這首詩。這是天子的禮儀。


    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孔子說,《雍》裏麵有一句:“相維辟公,天子穆穆”,“相”,是助祭的儐相。儐相是誰呢,“辟公”,是諸侯,比如魯桓公、秦穆公,這就是公。“天子穆穆”,穆穆,是美而敬的儀容。這句歌詞意思是:天子儀容莊嚴肅穆,諸侯們陪著助祭。


    那麽,這樣一句歌,是在三家的家廟裏能唱的嗎?天子在哪兒?諸侯是誰?三家的地位,隻是大夫,比諸侯還低一等,他們竟然用天子的禮儀。


    張居正注解說,“人臣而敢僭用君上之禮,則妄心一生,何所不至。攘奪之禍,必由此起。”僭越其禮,必覬覦其位,禍事就要起了。


    孔子論禮樂之道


    原文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華杉詳解


    人如果不仁,沒有仁愛之心,那人心都亡了,禮有什麽意義?樂又有什麽意義?


    仁,是發自內心的愛,是心中的一份真情厚意。這真情厚意,敬之以儀式文辭,就是禮;和之以音樂舞蹈,就是樂。禮主敬,樂主和。禮儀之邦,必有敬意;和諧社會,必有舞樂。


    我愛一個人,或愛一個國家,便自然以禮節儀式來致敬,唱出心中的歌來抒發。如果心中並沒有愛,嘴上唱得再好聽,又如之何?


    此時正是年底,大家都剛開完公司年會。年會必有禮樂,禮樂的背後,必有敬意,有愛心,有仁義。公司是否仁義,同事們是否相互親愛,就都在禮樂之中了。你心裏要真裝著別人,否則禮節、舞樂都是虛偽,沒有意義。


    如果心中沒有感情,禮儀就是虛文縟節


    原文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華杉詳解


    林放,魯國人,他看見世人行禮,繁文縟節太盛,覺得禮的本原,未必如此。所以就問孔子:“禮的本質是什麽呢?”


    “大哉問!”孔子讚歎說,你這個問題意義重大啊!看來是正問到了孔子想說的。


    “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易”,是熟練的意思。依禮節而言,與其奢侈繁複,不如節儉樸素。就葬禮而言,與其程序熟練,不如哀痛慘怛。


    飲食之禮,最初隻是有碗盛飯喝酒就是了,這是本質。後來設置種種食具酒器規製,製定揖讓周旋之禮,這是禮儀。但請客吃飯,搞得禮文太盛、規矩太多,最後飯不僅沒吃好,甚至沒吃飽,還吃得很累,那禮的本質都不見了,不如簡單一點。


    居喪之禮,最初隻是傷痛哭泣、思慕悲哀而已,這是本質。後來製定捶胸頓足的程序、披麻戴孝的規矩,這是禮,是儀式。但如果搞得程序熟練完美,心中卻沒有哀痛思慕,那還不如沒什麽儀式,隻是痛哭,那雖然不合於禮,卻有真情實意。


    這和上文是說一個事,“人而不仁,如禮何?”如果心中沒有感情,就都是虛文縟節,本質不存,形式有何意義?


    孔子此言,是針對當時魯國的風氣。大家拚命追求繁複的禮儀,追求盛大的排場,卻忘了初心,忘了本質。而我們今天則相反,幾十年沒講過禮了,禮儀不是太繁複,而是都沒了。人人都比較粗魯,少數出類拔萃還有點禮儀的,也還有些粗糙。


    凡事都有曆史原型


    原文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華杉詳解


    這句話公案很多,解釋聖人之言,往往是各取所需。


    意思是什麽呢?有兩種相反的意見。


    一種解釋是,夷狄之地,也有君長。華夏正統之地,反而無君無父啊!“亡”,通“無”。“諸夏”,就是華夏。“諸夏之亡也”,就是華夏沒有君父。


    就孔子當時而言,夷狄,是指楚國、吳國、越國這些地方,國君有權威,政治有秩序。而當時的魯國,作為周公的封國,在周朝所有諸侯中是正統排名第一,地位尊崇,卻三家權臣當國,國君弱勢,政治秩序混亂。所以孔子感歎,我天朝上國,還不如夷狄國家呢!


    聯係上下文,都是批評孟孫、叔孫、季孫三家。所以我也認為這是孔子原意。朱熹也持此解。程頤解釋說:“夷狄且有君長,不如諸夏之僭亂,反無上下之分也。”尹焞(tun)注解說:“孔子傷時之亂而歎之也。”


    張居正講解說,中國之所以比夷狄文明程度高,就是因為名分定而上下不亂。如今夷狄之國,在上的統領其下,在下的順從其上,尚且有個君長。而我中華之國,反而君弱臣強,以諸侯脅迫天子者有之,以陪臣專國政者有之,季氏以大夫僭用八佾,三家僭歌《雍》詩,這烏煙瘴氣,還不如夷狄之國呢!


    從程頤、朱熹到張居正,看來解釋並無疑義。但也有第二種解釋:


    夷狄之國,即便有君,也不如華夏無君!


    因為夷狄即便有君長,也沒有中華的文化禮義。中國哪怕沒君長,但文化禮義仍然有優越性。這就是華夷之辨、夷夏之防的總話頭,不管怎麽樣,都是我天朝上國優越。


    這種說法什麽時候有呢?在五胡亂華十六國,晉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學者不願意接受少數民族皇帝的情況下,就主此說。


    到了清朝,這句話成了一個大問題,華夏無君,夷狄有君,夷狄的君還把大中華全統治了。漢族文人曾靜、張熙受到呂留良華夷之辨思想的影響,不滿外來滿洲人的統治,於雍正六年(1728)試圖遊說當時的川陝總督嶽鍾琪反清,嶽鍾琪假裝同意,騙出口供,反過來逮捕二人,送返燕京。


    呂留良是清初著名的學者,他極力申明華夷之辨,認為“華夷之分大於君臣之倫,華之與夷,乃人與物之分界,此乃域中第一義”。


    雍正對此案給予了最高度的重視,親自審理了曾靜案,後來赦免了曾靜,讓他寫檢討,巡回演講,現身說法,宣傳清朝統治的正統性,還搞了一本宣傳材料《大義覺迷錄》,駁斥華夷之辨,其中說道: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聖人之在諸夏,猶謂夷狄為有君,況為我朝之人,親被教澤,食德服疇,而可為無父無君之論乎?”


    孔子都說夷狄有君,你們親受君恩,還做無君無父之論嗎?!


    這是雍正版的解說。


    豪氣讓人快樂,也給人招禍


    原文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華杉詳解


    季氏旅於泰山。“旅”,是祭告。季孫氏去祭泰山。


    祭泰山,這是不得了的事。按規矩,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境內山川。隻有魯國國君才有祭泰山的資格,季氏是大夫,他去祭泰山,這就是僭越。泰山地位特殊,後世皇上如果沒有特別巨大的安邦定國的蓋世大功勳,都不敢去祭。所以季氏不僅僭越魯君,甚至僭越周天子。


    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救”,挽救,勸阻。孔子就問冉有:你不能勸阻他嗎?冉有,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季氏的家臣。


    冉有說,他主意已定,我勸不了。


    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孔子說,天哪!難道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嗎?


    上文,林放問禮之本。再上文,說過不是你的鬼,你不要拜。泰山是五嶽之尊,你若是信泰山之神,必知他聰明正直。你不該來祭泰山,這道理林放都明白,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嗎?他能享用你的祭禮嗎?他能護佑你嗎?


    季氏去祭泰山,不是表達敬意,也不是盡自己職責,而是希圖自己不該有的權勢和護佑,神不享非禮,他這樣做有什麽好處呢?隻是招禍罷了。


    季氏豪氣衝天,想僭越魯君,僭越周天子。跟著他祭泰山的,他的家臣也被他激發,想僭越他,所以後來有了陽虎之亂,家臣陽虎奪了季氏執政之權。孔子說的“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就應驗了,禍起蕭牆。


    人人都有僭越衝動,比如把鎮政府大樓修成天安門,那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泰坦尼克號》導演拿了金獎,他在領獎台上喊出了電影裏男主角的台詞:“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那種感覺特別過癮!


    過這種幹癮,你若是個小老百姓,或是歌星球星導演這樣的手藝人,那都無所謂。你若是一個領導者,承擔著組織管理一個團隊的責任,就要特別小心在意,不可任性。你若是有了大功績、大實力、大影響,就更要如履薄冰,否則,造成別人情緒報複,十年不晚,自己還不知道。


    君子之爭,比如射箭


    原文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華杉詳解


    孔子說,君子不跟人爭,如果說一定有競爭,無非是射箭比賽吧。相互作揖謙讓,而後登場射箭比武。賽畢下來,再一起飲酒。這樣的競爭,也是君子風範。


    射箭可以說是儒家的第一運動,儒家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禮”是禮節,“樂”是音樂,“禦”是駕馬車,“書”是讀書識字書寫,“數”是數學。其中唯一的體育運動,就是射箭。奧運射箭比賽金牌榜,多年由韓國選手壟斷,就是因為這是儒家的傳統體育強項,倒不是因為這是朝鮮族的民族運動。


    古代射禮有四種,一是大射,天子諸侯卿大夫之間的射箭運動會;二是賓射,貴族相互之間,朝見聘會之時,以射箭會友;三是燕射,貴族於平常娛樂之時行之;四是鄉射,行於平民社會,以習射藝。所以射箭是全民運動。


    孔子這裏說的射箭,應該是指大射。那是有莊重講究的禮儀。張居正講解說,有德行的君子,他心平氣和,與人恭敬謙遜,不跟人爭競。你要找他什麽時候跟人爭,無非是射箭比賽的時候吧!射箭比賽,比誰射中的多,這就是爭競。但射之前,先三揖三讓,然後登場。射畢之後,走下場來,勝家向輸家作揖,承讓!輸家當然也向勝家作揖,佩服!揖讓而升下,就是上場下場都要先揖讓。


    “而飲”,然後再一起喝酒。相對站著,一起喝酒,或者是輸家要喝罰酒。


    所以射箭之爭,有勝負的較量,但是自始至終,雍容揖遜,乃君子之爭也。


    射箭的哲學不止於此,孟子說:“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射箭,是自己立得穩、站得正、瞄得準、用力足,發出去,自然能中。如果自己沒射中,不能去怪別人怎麽射中了,隻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這句話,就是我們社會競爭的本質,一切都在於你自己,和所謂“競爭者”沒什麽關係。但是,很多大人物往往也認識不到這一點。芬蘭總理斯圖布多次抨擊蘋果毀了芬蘭兩大支柱產業,iphone毀了諾基亞,ipad毀了造紙業。這就是不懂“射箭競爭論”。商業競爭,是各自用箭去射消費者的心,你沒射中,不能怪別人射中了。那射中的人,因為他眼睛盯著消費者,盯著箭靶,眼裏沒有競爭者。他天下無敵,不是打敗了所有敵人,而是心裏、眼裏都沒有敵人,隻有顧客。


    自己射箭射不中,老是怪別人射中,是人的通病,所以諾基亞、三星、小米,人人都說過要打敗蘋果的話,其實跟蘋果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是人性的弱點:不關注誰給他飯碗,老盯著誰搶他飯碗!


    敬禮,先有敬,後有禮


    心中沒有敬,就是虛禮、非禮。人家看你,如見肝肺然,騙不了人的。


    原文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華杉詳解


    子夏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詩是什麽意思呢?


    朱熹注解說這是“逸詩”。先秦文獻中引用《詩經》中的一些詩句,有些詩句,是今本《詩經》裏沒有的,就是今本《詩經》缺句缺篇、丟失亡逸了,所以稱為“逸詩”。子夏問這三句,前兩句見於詩經《衛風》的《碩人》篇,第三句沒有。


    “巧笑倩兮。”“倩”,是口旁兩邊臉頰,美女含笑,兩頰張動,露出兩個小酒窩,美麗動人。


    “美目盼兮。”“盼”,眼睛黑白分明,顧盼生輝。


    “素以為絢兮。”子夏問的就是這一句,這一句他不知道什麽意思。“素”,是本色,白色,底色,是白色的生絹。“絢”,是彩色。“素以為絢”,是不是以素色為彩色呢?說不通,所以子夏不懂了,問孔子。


    孔子回答說:“繪事後素。”畫畫,是先有素底,再施以五彩作畫。《考工記》說:“繪畫之事後素功。”古人在白色生絹上作畫,如果那生絹質量不好,不白,畫畫就不好了。


    同樣,美女的風采,是先有天生麗質,然後化妝,就更加美麗。如果先天條件差一點,也要先多打粉底吧。“素以為絢”,意思是先有了素,再去絢。


    子夏懂了,舉一反三,又問:“禮後乎?”這麽說,禮也在後吧?


    在什麽後?在心意之後,在仁德之後,在忠信之後。敬禮,先有敬,再有禮。如果心中沒有敬,那禮就是虛禮,就是非禮。人家看你,如見肝肺然,騙不了人的。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起”,是啟發;“予”,是我。“商”,子夏的名字叫卜商。子夏能舉一反三,由詩歌想到學問修養,孔子很高興,誇讚說:“子夏啊!你啟發我了!可以與你論《詩》了!”


    這也是呼應上文林放問禮之本,都是講先有本質,然後可以加文飾。如果沒有本質,都是虛飾,沒有意義。


    學習的成果應放到自己身上,切己體察


    原文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


    華杉詳解


    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孔子說,我能講夏朝的禮,但杞國的現狀,不足以為我證明。我能講殷商的禮,但宋國的現狀,不能為我證明。


    杞國,就是成語“杞人憂天”那個杞國,是夏的後代。商湯滅夏之後,把夏的遺民封在杞,就是杞國。因為杞國人是夏朝王室之後,所以保存有夏禮,孔子訪求夏禮,專門到過杞國,訪談收集整理,所以大概能言之。但是,杞國人自己早已不是按夏禮作為文化禮儀來生活了。


    宋國,是殷的後代,周滅殷,封紂王庶兄微子的後代於宋國。所以宋國人是殷商王室後裔。孔子也訪求殷禮,能言之,但宋國也不是按殷禮來要求自己了。


    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


    為什麽不能佐證呢?因為文獻不足。這裏的文獻,是兩件事。“文”,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文獻,是典籍。“獻”,則通“賢”,是賢人。文是文字材料,獻是還按那標準來要求自己的活人活材料。因為沒有人那樣去做,文字典籍也是死的,沒有印證,沒有體會,沒有看到效果。也就無法證明。


    今天我們學習儒學,“文”,典籍是太豐富了。“獻”,按那標準來要求自己,身體力行的賢者呢,就很少了。講論語的老師很多,但都當“國學知識”在講,居高臨下地臧否評說,旁征博引地學問展示。很少有如儒家教導的那樣“切己體察”,放自己身上想,自己照著去做。


    所以我在選擇四書文獻的時候,一定隻讀那儒生賢者的書,朱熹是權威,張居正是宰相,現代的最後一個純粹的儒生,就是錢穆。他特別強調,不要認為人類社會進步了,今人比古人聰明,要老老實實向古人學習。


    儀式一舉一動都是神聖符號,是國家的神話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


    原文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華杉詳解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禘”,是祭祀之名,古代天子既祭其始祖,又推其始祖所出的最早的血脈祖先,祭於太廟,每五年一大祭,叫禘。


    隻有天子才有資格行禘祭,諸侯是沒有資格的。周成王因為周公有大功勞,賜他可以行禘祭。這是魯國特有的榮譽。但在孔子看來——“非禮也”——是僭越失禮的,周公地位特殊,他祭了也便罷了,後世子孫應該自覺停止。但他們自己明明不配,卻還得意揚揚地行禘祭,所以孔子說“吾不欲觀之矣”——我不想看!


    孔子不想看。但魯君行禘祭,失禮於天子。他若不去呢,又失禮於魯君,那就成了失禮的平方了,所以他還是去了,看了,觀禮了。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灌”,是第一次行酒,把酒倒在地上,以降神。“往”,是之後。孔子說:“第一次獻酒之後,我就不想看了。”


    張居正講解說,孔子去觀禮,在第一次獻酒之前,大家誠敬還在,精神頭還有。第一次獻酒之後,魯國君臣都懈怠了,儀式程序全是虛文,沒有莊嚴肅穆,真誠敬意,所以孔子越發看不下去。


    這是和前文一樣,說禮之本,先有敬,後有禮。魯國君臣如心中真有敬,他便該敬天子,因為那才是他們的始祖周公的精神本質。周公在成王幼弱之時,攝政大權在握,是周朝的實際統治者,他平叛安邦,功成身退,從未有僭越之心,始終守臣子本分。周公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和文王、武王一起創業,是周朝開國家族成員和重要奠基者,成王賜他禘禮,也是一份情義,讓他和文王、武王有更親密的聯係。


    後世子孫,若理解這一份感情,理解周公,則當尊天子、還禘禮,而不是虛榮僭越。


    再者,由於心中沒有真正理解,沒有敬意感情,禮儀上也是虛文,不懂得那每一個儀式背後的含義,孔子看得明白,自然看不下去,又不能說出來。


    或問其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孔子既然說禘禮他看不下去,有人就願聞其詳,請教他禘禮是怎麽回事。孔子說,“不知也”,“我也不知道,知道這禮儀程序每一項意義的人,對於治理天下的事,大概也和看自己手掌一樣明白吧!”他指著自己的手掌說。


    這麽說,孔子是知道的,國家禮儀,每一項背後都有象征意義,蘊含著安邦定國的價值觀和治國戰略。所以孔子說,理解禘禮,就理解如何治理天下。但孔子若一條條說出來,那句句都是批評魯君,暴露他的錯誤於魯國。所以孔子不說,他說他不知道。


    這一章都是講禮儀。“禘”詳細是怎麽回事,“灌”詳細又是怎麽回事,後儒考證很多,具體說法也各有不同。研究這個,是少數曆史學家的任務。我們隻需要知道,儀式的背後是虔誠,是精神,是價值觀,是社會製度和文化精神,你必深刻理解,完全認同,誠信敬畏,才有那禮。


    用今天的例子來講,我們可以參照美國總統的就職宣誓,手按《聖經》,讀出誓詞:


    “我謹莊嚴宣誓,將忠實地執行美國總統職務,竭盡全力恪守、維護、保障和遵守美國憲法。”


    奧巴馬連任是宣誓了三次,兩次在白宮,一次在國會,三次分別使用了三本《聖經》,第一本是夫人米歇爾父母用的,第二本是林肯用過的,第三本是馬丁?路德?金用過的。這每一項都有重大象征意義,《聖經》是宗教信仰,憲法是治國之本。聖經和憲法,這兩個天條管著他。三本《聖經》,分別代表家庭價值、自由和民權運動。


    若他就職沒有宣誓儀式,隻有新聞發布會,那就沒什麽東西能管得了他了。


    儀式一舉一動都是神聖符號,是國家的神話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我們不能以為人類社會“進步”了,以今人的思想立場去輕視古人的神話,以為那是巫術。


    我不知道有沒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樣要求自己


    原文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華杉詳解


    “祭”,指祭自家先祖。“祭神”,是祭外神。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說,祭祖先,就好像祖先在場一樣。祭神,就好像那神仙在場一樣。


    “吾不與祭,如不祭。”我如果不親自參加祭祀,那就和沒有祭祀一樣。


    還是繼續講前麵的道理,敬是本,禮是虛。不能說你工作忙,讓別人去祭。那證明你還是沒把祖先,把神,排在你的現實工作前麵。


    比如你沒去給先人掃墓,讓家人替你點一炷香,那沒去就是沒祭,別人替的不算。因為在你心目中,還是有比去掃墓更重要的事。你敬那事,更甚於敬先人,所以就跟沒祭一樣。祭祖的時候,就好像祖先就在你麵前。祭神的時候,就像那神就在你麵前。


    孔子是不太談鬼神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鬼神有沒有,沒見過,不知道。不知道,不能肯定他有,但也不能說沒有。孔子的觀念,是“如有”,就跟有一樣。


    我們上學學的無神論和有神論,老師教我們要做無神論者。孔子是無神論者還是有神論者呢?他對鬼神存而不論,所以他沒有“有神論”。但他也不是無神論者。對有神無神,還有第三種觀念,我把他稱為“如有神論”。


    說有神,沒有科學依據;說無神,又沒了敬畏約束。我看儒家的“如有神論”,可以填補這空白,我不知道有沒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樣要求自己。


    頭頂三尺有神靈,如有神在。


    君子有獨立人格和價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


    原文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華杉詳解


    王孫賈,是衛國大夫。“媚”,是獻媚,討好,親順。“奧”,是屋子的西南角,是神居住的地方。“灶”,是灶王爺。相當於“奧”是大王,“灶”是小王。


    王孫賈問,俗話說“與其拜大王,不如拜灶王”,這是什麽意思呢?


    這是什麽意思,就是縣官不如現管的意思。大王離得遠,小王管著你的飯碗。


    孔子說,不對!獲罪於天,拜誰也沒用。我隻依著天理,憑著良知,憑著大是大非去行,既不靠拜大王,也不靠拜灶王。如果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拜誰也沒用!


    這是儒家一貫的價值觀,君子有獨立人格和價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世上最靠不住,最能毀你的,就是你的靠山。你的靠山晃動一下,你就被拋出,摔下山崖了;你的靠山和別的山摩擦一下,你就血肉模糊了;你的靠山倒了,你就殉葬了。這樣的例子今天太多了,靠上大靠山的時候,你呼風喚雨幾乎能瓜分國家,靠山倒的時候滿門抄斬,株連九族,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兩人問答的意思比較清楚,但問答的背景則不太清楚。王孫賈為什麽會問孔子這話?這後人就隻能猜了。


    有人說,王孫賈這是諷喻孔子,你拜衛靈公沒用,你應該拜我。這解釋得通,衛靈公是個昏君,不太管事,夫人南子也參政,但衛國在當時卻治理得很好,是他用的三個大臣,仲叔圉、祝鮀、王孫賈合作得還不錯。衛靈公的諡號“靈”,在諡法裏就是“不勤成名”的意思。不怎麽幹活,但結果很好!衛靈公請了孔子去,開始時給他在魯國一樣的待遇,最終卻還是沒用他,可能是被王孫賈等排擠了。這麽說王孫賈這話,是讓孔子依附於他,跟他一黨。


    第二種猜測,是王孫賈諷刺孔子見南子。你去見南子幹什麽呢?是不是拜灶神呀?孔子見南子這事,也是他說不清的,他的學生子路都有意見,以至於他要對天發誓:我沒做什麽不對的事,否則讓老天厭棄我吧!


    不管怎麽說,衛國是孔子的傷心地,給他惹了一堆是非,也沒能施展誌向,窩了一肚子火走了。


    不要信任,要確認。要謙虛,要謹慎,關鍵在多問


    原文


    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華杉詳解


    “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監”,就是看,視。“二代”,是夏、商。“鬱鬱”,是文盛的樣子。周朝借鑒了夏、商二代的禮儀製度,又加以整合提升,刪其太過,補其不足,製度儀章都非常完備,行於朝廷,施於邦國,達於街巷,皆盡善盡美,鬱鬱乎文采之盛。所以孔子說:我遵從周朝的製度禮儀。


    原文


    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


    華杉詳解


    子入大廟,每事問。


    “大”,讀作“太”,“大廟”,就是太廟,是周公的廟。魯國是周公的封國,周公是始祖。


    孔子仕於魯,陪祭於周公之廟,做執事。他對廟中的陳設,周旋的儀節,每件物品,每一個環節,都仔細地詢問。


    有人就說了:“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


    鄹(zou),是地名,孔子的父親曾經做鄹邑的大夫,所以說孔子是鄹人之子。誰說孔丘知道禮呀?他進了大廟,啥都要問!


    孔子聽說了,回應說:“是禮也!”這就是禮呀!


    以前知道,但是並沒有進過太廟,見到實物和實情,要一件一件確認。儒家講戒慎恐懼——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警醒戒備有自己沒見過的,擔心有自己沒聽說過的。


    “每事問”,是因為有恭敬嚴肅之心,不知道的不敢造次,知道的也不敢恃其已知而不問,要再確認一下!


    我們在管理上常說:“不要信任,要確認!”你別認為啥事你都知道了,要確認一次,是否無誤。你不要認為某事我已經交待給某人了,要確認三次,交待的時候要他或她確認是否明白任務,中途確認一下辦得怎麽樣了,最後再確認一次結果達成了沒有,這樣才不會出問題。


    謙虛謹慎,恭敬嚴肅,每事多問別人。


    孔子在周公的太廟裏每事問,是對周公的恭敬,也是對他請教的對象,太廟執事者的尊重,他沒有顯得我已經知道了,或者我比你還懂!所以孔子說,這就是禮。


    有學者對這一段也有不同解釋。因為上文一直說魯國大夫僭禮。孔子認為太廟中也多有僭越之物、僭越之禮,所以孔子的“每事問”,實際上是一種暗諷——這是你該有的嗎?你配嗎?


    這個解釋,我認為不合適,那不是三家的家廟,是周公的廟,周公是孔子最崇拜的人,能進到周公的太廟,我想他是恭敬激動的。而且周公的廟裏,不存在僭越問題。周公本身就擬於天子,是成王賜他天子禮儀。


    讀古人的書,他就那兩三句話,一切語境背景,要讀者自己還原,所以常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解釋。我們怎麽知道哪個對、哪個錯,哪個是孔子的原意呢?事實上永遠不可能“知道”,除非孔子穿越過來給你標準答案。


    所以儒家講讀書的原則——“切己體察”——就至關重要,你要放自己身上想,自己有沒有體會,有沒有共鳴,有沒有教益,有沒有進步。以這個原則考量,上麵兩種解釋,哪個對我們有教益就清楚了。


    射箭的禮儀,在於射中,不在貫穿皮革


    原文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華杉詳解


    射箭的禮儀,隻在於射中,不在於貫穿皮革,因為每個人的力氣不一樣。射箭比的是技巧,不是蠻力。


    “皮”,是皮革。古代射箭比賽,箭靶是張布,上麵畫著五彩的野獸。靶心貼一張皮,或熊皮、虎皮、豹皮,稱為鵠(hu)。“射不主皮”,就是隻在於射中,不在於把皮革射穿。


    “為力不同科”,“科”,是等級。就像我們現在摔跤比賽、舉重比賽、拳擊比賽,選手按體重分不同的公斤級,體重相當的才在一起比。如果不同的體重科級在一起比賽,那就永遠是體重占優勢的人拿冠軍,體重輕的人就沒得比了。


    所以孔子說這是古之道也。前麵講射箭之禮說過,射箭比賽,是君子之爭,相互揖讓而後登台,射畢再揖讓,一起喝酒。而且射箭不是相互角力,而是自己射自己的靶子,自己沒射中,不能怪別人射中了,也不能去影響騷擾別人。這裏進一步說,也不提倡你把靶心射穿,來顯得你力氣大,來勝過力氣小的人,這也是失禮的行為。


    孔子發此議論,大概是當時大家一起射箭,有人顯擺他力氣大,把箭靶射穿了,孔子就此批評他。


    本質沒了,我們仍然要尊重那形式


    原文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華杉詳解


    “朔”,左邊是逆,右邊是月,逆月,迎接新月,就是每個月的初一。


    “告朔”,“告”,告廟,祭告祖廟,每月初一在祖廟祭告。依周禮,每年歲末,周天子要向諸侯頒布明年的曆書,包括有沒有閏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這叫頒告朔。諸侯接回這一曆書,供在祖廟,每月初一的時候,便殺一隻活羊,祭於廟,這是告朔的儀式,也是向國內人民宣布,今天是初一。“餼羊”,“餼”(xi),就是指祭祀用的活牲畜。


    行完告朔之禮,國君回到朝廷,朝會聽政,開月例會,叫聽朔,或視朔。


    到孔子的時候,魯君已經懶得去祭廟告朔了,月例會也不開了。但魯國祖廟裏每月初一照樣殺一隻羊。子貢覺得儀式也沒了,朝會也不開了,白白可惜一隻羊,就想不殺羊了。


    孔子反對,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路啊!你可惜那隻羊,我可惜那禮呀!


    禮雖然廢了,朝會也廢了,但若這羊還在,則精神符號還在。或許下一任新君繼位,勵精圖治,他若問每月為什麽要殺一隻羊啊,還能引出這禮來,恢複告朔,恢複朝會聽政。若你因為國君懈怠,你把這羊也省了,這老禮兒,這規矩,就徹底失傳了。


    本質沒了,我們仍然要尊重那形式。形式不是虛殼,要留著。有那形式在,還有機會恢複本質。若形式也沒了,這文化遺產就失傳了。多少禮崩樂壞,都是有魯君在先,還有子貢在後。若子貢能堅持那禮,就有機會傳承。


    儒家的君臣之義: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的本分是禮,臣的本分是忠


    原文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華杉詳解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孔子說,我事奉國君,隻不過盡到我的禮儀本分規矩,別人就說我諂媚了。


    為什麽呢,當時魯國權臣當道,公室衰微,大家都不太講規矩了,朝堂上,平日裏,都很隨便。孔子呢,自己還守著老禮兒。國君一召喚,第一時間馬上就趕去,也不說車還沒備好等等。國君麵前,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國君問話,給出肅立恭敬的回答。國君交待事情,立刻去辦,辦完馬上回來複命匯報。


    大家都鬆鬆垮垮的,他搞得很緊張,別人就不舒服了,說他諂媚。孔子說,我隻是按規矩盡到臣子對國君該做的,沒有多做一分,大家自己做不到,反而說我諂媚。


    魯定公就問:“國君用人,和臣子事君,該怎樣呢?”


    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這就是君臣之義。君的本分是禮,臣的本分是忠。


    呂氏注解說:“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禮之不至;事君不患其無禮,患忠之不足。”你是老板,用人不怕他對你不忠誠,隻怕自己對他禮數不夠。你是員工,不怕老板罵你對你不夠尊重,隻怕自己對公司竭力忠誠還做得不夠。雙方都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不往別人身上要求,這就是君臣之義了。


    曾子說:“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下屬當老師用的,能稱王。把下屬當朋友用的,能稱霸。把下屬當奴才呼來喝去的,要滅亡,因為隻有諂媚小人,才會給你這麽呼來喝去,之後你的左右就會全是這樣的人了。


    老子說:“善用人者,為之下。”善於用人的,你把他供在你之上。這和我們現在講的管理說,要雇用能力比你強的人,是一個道理。君臣之義,就是我們平時在公司的上下級之義。


    從《詩經》說情緒管理


    原文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華杉詳解


    這是孔子評價《詩經》裏《關雎》這首詩。《關雎》是《詩經》裏中國人最熟悉的一首詩了,原詩如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雎鳩”,就是鸕鶿,俗名魚鷹。“關關”,是魚鷹的叫聲。踏春季節,城裏的男女青年們都出城遊玩,在一段淺淺河灣,漁翁正帶著魚鷹打魚。姑娘們則撩起裙子,挽起袖子,下水裏去采摘荇菜。


    那玉臂玉腿露出來,岸上的小夥子們,也像魚鷹一樣,伸長了脖子,直勾勾地看著。那姑娘“左右流之”,伸手左采右采,腰肢左扭右扭,小夥子看得癡了,想她了。回到家還在想,輾轉反側,失眠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為思念所煎熬啊!


    第二天再去,又看到她了,上前搭訕,姑娘覺得他也不錯啊,同意約會了,“琴瑟友之”。一問個人興趣愛好,還都喜歡音樂,會彈奏樂器,你琴我瑟,一起奏那郎情妾意之曲。


    第三天再來,陪她去采荇菜,再看她在水中左一扭、右一扭,小夥子看得意亂情迷,心中暗下決心,娶她的時候,“鍾鼓樂之”,一定要有大型的儀仗鼓樂,排場要大,好讓她開心!


    這第二天、第三天的故事,可能是發生了,也可能是小夥子在輾轉反側失眠的時候做的白日夢。這就是《詩經》裏的愛情。


    孔子評論《詩經》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都是真情流露,想什麽說什麽,沒有什麽邪念。這裏他又評論《關雎》這首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淫”,是過分、過量的意思,比如淫雨連綿,雨下得太多了。“傷”,也是過分、過量,過了,就傷到了。小夥子喜歡那姑娘,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但沒有放蕩不羈。單相思的時候,他輾轉反側,但也沒有想成相思病、抑鬱症。


    喜怒哀樂,是人的真性情,但要恰當。《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是儒家致中和的“情緒管理”思想,就如《關雎》這首詩,有歡樂,但不流於放蕩;有悲哀,但不陷於傷損。


    孔子門下的問題青年:宰我


    原文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氏以鬆,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華杉詳解


    “哀公”,是魯哀公,魯國國君。“宰我”,是孔子的弟子。


    “社”,是社稷的社,社是土地神,“稷”,是後稷,穀神。古代立國,必有社稷宗廟,周禮說,“掌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是國君要祭的。


    社是築壇以祭地,北京的地壇,就是社。築壇之外,就要種樹。這樹也是神聖的,是政權的象征。比如戰爭,有侵有伐,性質不一樣,侵,是侵略,搶東西或搶土地,要利益,但並不要推翻你的政權。伐,就是要推翻政權了,北伐,要的是政權。為什麽叫伐呢,就是要伐這社稷宗廟的樹木,把你的社稷宗廟都平了燒了,樹都給你砍了,這叫伐。


    哀公就問宰我這社稷種樹的規矩。


    宰我說,“夏朝種鬆樹,殷朝種柏樹,周朝種栗樹,是為了讓人民對國君戰栗害怕的意思。”


    宰我這個回答,是牽強附會,信口開河。栗樹是要讓人戰栗,那鬆樹豈不是讓人放鬆?柏樹呢?


    社稷之樹,隻是取那樹形好,高大莊嚴,還活得長的,所謂蒼鬆翠柏。還有就是當地生長,水土適宜的樹。夏朝在河東,鬆樹合適;商朝在商丘,柏樹合適;周朝在鎬京,則栗樹合適。跟樹名的寓意一點關係也沒有。宰我是借題發揮,因為魯國三家弄權專政,公室衰微,他要哀公雄起,讓他們戰栗。哀公呢,他心裏也想討伐三家,所以問社稷之事,宰我聽出弦外之音,就順勢鼓動他。


    這兩人人生結局都不好。魯哀公能力很差,人又莽撞,妄圖一舉鏟除三家,最後自己流亡國外,客死他鄉。他的諡號“哀”,按諡法: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難已甚曰哀,處死非義曰哀。哀哉!


    宰我呢,經常挨孔子罵,“朽木不可雕”這成語,就是孔子罵宰我的。日本有新首相上台,新聞聯播老說“我們聽其言,觀其行……”這話也是孔子罵宰我的。所以這宰我一直是問題青年。他後來到了齊國做官,參與田常作亂,被砍了頭,還滅了族。


    這兩人當時這一段對話,已埋下他們各自的人生命運。


    孔子聽說後就批評說:“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無可挽回的事就不要再諫了,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這三句話都是批評宰我。你胡編亂造,鼓動哀公起殺伐之心,大錯已經鑄下,禍根已經埋下,無可挽回了,已成、已遂、已往了,我也沒法說你了,希望你以後要謹慎,話不可以亂說!


    孔子論管仲:隻有經濟戰略,沒有政治理論


    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華杉詳解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孔子說,管子器局小!


    這一句話,似乎就是孔子給管子蓋棺定論了——器局小!那麽是不是孔子對管子持否定態度呢?


    不是的。他還評論過:“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民眾到今天還受著管仲的恩德所賜。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會變成野蠻人。


    被發左衽,是披頭散發,衣襟向左,是蠻夷。華夏文明人是束發右衽,頭發束起來,衣襟向右。


    所以孔子是非常讚歎管子,也可以說非常羨慕管子,因為管子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執政治國平天下的機會,而且管子做出了大功業。但是管子的器局還是不夠大啊!


    跟誰比不夠大呢?跟周公比,不夠大。


    管子的器局是什麽呢?是搞經濟。管子是偉大的經濟學家,和偉大的宰相,富國、足民、強兵,他都做到了。“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話就是管子說的。


    管子之偉大,在於他愛人民,讓大家都過好日子。他不像法家,把人民當畜生驅使,要國富民窮,要人民窮,以便於驅使。


    管子是讓全國人人富足,對外也不動刀兵,打貿易戰。這才幹,別說孔子,到今天中國還沒有出過一個超過他的宰相。而凱恩斯主義的經濟政策,管子早就洞若觀火,而且做到了。


    那管子為什麽器局不夠大呢,因為他隻有經濟戰略,沒有政治理論,所以他的事業止步於此,沒有“為天下開太平”,開創新的政治倫理和禮製。這是孔子想做的,他認為管子那麽有智慧又有那麽好的機會,打下了那麽好的基礎,卻在器局上差了那麽一點,可惜!可惜呀!


    “管仲之器小哉!”孔子說這話,是為管子一跺腳;也是為中華民族一惋惜;也是為自己一感歎——我沒有他那機會啊!


    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有同學聽到孔子的議論,就問:“管仲節儉嗎?”


    孔子發感歎的對象不對,沒有談話對手,這個“或曰”的“或”,名字都沒留下,估計屬於差生,他這個問題也太愚蠢。他把器小理解成小氣,問老師是不是說管子很小氣,不舍得花錢。


    為什麽說這問題愚蠢呢,因為管仲是有名的窮奢極侈,是奢侈的祖師爺,而且從理論上主張奢侈。在《管子》的書裏,專門有一篇《侈靡》,就是管子的奢侈理論。管子說,富人一定要奢侈,富人奢侈,窮人才能賺錢嘛!財富就重新分配了。所以他提出了著名的“雕柴畫卵論”,說那富人家燒柴,最好雕上花再燒,富人家煮雞蛋,最好畫上彩繪再煮。這樣窮人就可以來雕柴畫卵掙錢嘛!鼓勵消費,拉動內需,管子早就明白,而且用這辦法幹了好多大事。


    所以這位同學問管子是不是節儉,問得荒唐。


    孔子知道他沒聽懂,也聽不懂,就還是回答他的問題算了:“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


    管子築三歸之台,三處遊觀的豪宅大院。“官事不攝”,多設官屬,每人隻管一件事,沒有兼攝的。或者說這三歸的管理服務人員都各有專職,是不動的,不是一夥人,他走到哪兒,服務跟到哪兒。這就是管子的奢靡,他怎麽是儉樸呢?


    “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


    另一位同學問:“那管子知禮嗎?”


    這也是問非所論。不過孔子還是就問而答:


    國君的院子修照壁,管仲也修照壁,這是僭越。諸侯宴會獻酬有反坫(diàn),這是國君放酒器的專用設備,管仲也用,還是僭越。如果說管仲知禮,誰不知禮?


    管仲是不太管這些,他是治國理財的高手,治國就像開公司,不僅通過稅收政策和拉動內需搞活民營企業,而且大搞國企,壟斷鹽鐵。他還幹了一件事,就是開國營妓院。所以曆代妓院都奉管子為開業宗師。


    孔子論管子,這一回沒人遞上對的問題,所以沒論透。《論語》後麵還有管子之論。


    原文


    子語魯大師樂,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華杉詳解


    “大師”,“大”讀“太”,就是太師,朱熹注說是樂官名,是魯國掌管音樂的樂官之長。


    曆代注家都說當時魯國禮崩樂壞,樂官都不會作樂,所以孔子教他。不過從孔子講這一段來看,似乎這點事樂官不至於不知道。孔子這有點像閑聊,大概記錄的人沒記到重點。


    孔子說了什麽呢?“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


    音樂不過如此,開始的時候,“翕如也”,“翕”,是和聲。音樂開始的時候,先奏金鼓鍾,金鼓一起,其他樂器翕然振奮,氣勢一下子拉起來。“從之,純如也”,“從”,念縱,開始放開了奏。鍾聲既作,八音齊奏,樂聲放開。“純”,是和諧,協奏迎合,純一不雜。


    然後呢,“皦如也”,“皦”,同皎,清楚明白。一片協奏和聲中,各種音節、樂器、旋律,清楚明白。接著,“繹如也”,“繹”,絡繹不絕的繹。音樂前起後繼,相生不絕,連綿流走,一套樂曲,如此完成。


    簡單地說,就是孔子跟樂官講:“音樂都差不多這個套路,剛開始興奮和熱烈,把氣勢拉起來,然後大合奏協作,和諧純淨,又很清晰,這樣前後相繼,連綿流走,最後完成!”


    易亂為治,必待非常之人


    原文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嚐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華杉詳解


    “儀”,衛國城市。“封人”,官名,朱熹注解說是掌封疆之官,大概是邊防小官。


    他要求見孔子,說:“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嚐不得見也。”凡是有賢人君子,到了我的地盤,我沒有不見的!


    這位先生,是咱們中國文化裏一種典型的原型人物,就是見賢思齊,聞賢思見,隻要聽說有賢德之人,就一定要會他一會。


    “從者見之。”孔子的隨從領他見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喪”,是失位去國。孔子顛沛流離的十幾年,就是從離開衛國開始。


    “木鐸”,以木為舌的大鈴,銅質。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時,巡行振鳴以引起眾人注意。這裏可以譯為警鍾吧!


    這位儀封人對孔子的隨從們說:你們這些人怕喪失什麽呀!天下無道,上天正要你們的老師來做醒世的導師啊!


    張居正注解說:“易亂為治,必待非常之人。”


    總是會有那非常之人出現,當大家都懈怠了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突然那非常之人就出現了。天下易亂為治的規律是治世後緊跟著亂世。這就是中國曆史,張居正說,治亂相因,是必然之數。中國曆史一直破不了這必然之數。


    孔子論舜的音樂和周武王的音樂


    原文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華杉詳解


    孔子評論音樂。《韶》,是舜的樂。《武》,是周武王的樂。孔子說,舜的音樂盡善盡美,周武王的樂,盡美,但是不能盡善。


    “美”,是聲容之盛,那音樂、舞蹈,都太美了;“善”,是價值觀,於聲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處。


    歌功頌德。盡美是指歌,是藝術形式;盡善是指德,是思想價值。


    為什麽舜的音樂盡善盡美,周武王也是一代聖君,他卻隻能盡美,未能盡善呢?張居正注解說,舜的舞樂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聖人,雍容揖遜而有天下,他心和氣和,而天地也以和應之,他的舞樂,“格神人,舞鳥獸”,平和安詳,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樂呢,叫《大武》,他雖然也是反身修德的聖人,救人民於水火,但他是征伐殺戮而得天下,其舞樂之中,未免有赴湯蹈火,殺伐之氣,敵人也是人,人殺人,歌頌起來,怎麽也不能說是盡善。


    孔子這一論,讓我們看到他的仁愛思想。


    禮節儀式,需有恭敬相信之心


    原文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華杉詳解


    這段還是呼應前麵,講禮之本。


    朱熹注解說,“居上主於愛人,故以寬為本。為禮以敬為本,臨喪以哀為本”。


    如果心中沒有本,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那表現出來的都是自欺欺人,吾何以觀之哉?我看不下去!


    在上位,必有寬仁之心待下,寬宏大量,仁愛關心,如果心中沒有對下屬的關愛,那就不配做國君、做領導,說什麽都是虛話。


    禮節儀式,必有恭敬相信之心,若你對自己所祭之神,並無相信,並無恭敬,裝模作樣,自欺欺人,為某種目的而表演,別人是會一眼看穿你的。


    臨喪之際,必有哀痛之心,若心無哀痛的情感,假作幹號,甚至請“專業人士”來幫忙哭,那孔子也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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