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自己的立場


    原文


    《陽貨篇第十七》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華杉詳解


    陽貨,就是陽虎,季孫氏家臣,但是他囚禁了主公季恒子,逼迫季桓子和他妥協定盟,執掌了魯國國政,開陪臣執國政的先河。這時候,他開始招攬人才,便召見孔子。孔子之前看魯國政局混亂,君不君,臣不臣,不願參與亂局,在家每日研修詩書禮樂,教授學生。這時候陽虎召見他,他更不想去,回避不見。


    陽虎看孔子不來,就叫人給孔子送禮,送去一頭蒸熟的小豬。豚,就是豬。現在你去日本旅遊,菜單上看見豚肉,就是豬肉。


    按禮節,陽虎是大夫,孔子是士,大夫給士送禮,士必須回拜,上門拜謝。孔子呢,就“時其亡而往拜之”,派人去陽虎家門口偵查,看見陽虎出門不在家,他趕緊去拜謝,這樣,我也不失禮,也不用見你。


    但是不巧!“遇諸途”,在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陽虎,沒辦法了。


    陽虎說:“孔丘,你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你一身本事,就像身懷重寶,但是卻坐視國家迷亂,不去拯救,你這算是仁嗎?


    曰:“不可。”這個“曰“,是誰曰,有人說是孔子回答,也有人說是陽虎自問自答,因為後麵有“孔子曰”,區別於這個“曰”,後麵“孔子曰”才是孔子曰。這個“曰”是陽虎自問自曰:“不算吧?這不算仁吧?”


    “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大丈夫將乘時而起,兼濟天下,你成天盼著有機會施行你的主張,現在機會來了,你卻坐失事機,這算智嗎?不算吧?


    “日逝矣,歲不我與。”時光流逝,歲月不等人啊!


    孔子說:“諾,吾將仕矣。”好吧!我答應您,出來做官。


    孔子知道陽虎是惡人,不願意上他的賊船。但是他也不跟他硬拚,若是子路,可能當街痛罵:“反賊!我死也不會與你為伍!”那可能當場就慷慨就義了。孔子不會這樣,他懂得保全自己,來日方長。之後陽虎很快敗亡,流亡國外,孔子也就把這事拖過去了。


    原文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華杉詳解


    “性相近,習相遠”,這個人人都會背誦,《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不過,孔子並沒有說人性是本善還是本惡,他隻是說,人的天性都是相近的,隻是後天習染不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別就越來越大了。


    什麽是“性”?孔子也不怎麽清晰精準地定義和界定這個詞,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孔子隻講淺顯易懂的,日用常行,不太從哲學上下定義。關於“性”的標準定義,可以以《中庸》為準——天命之謂性——天生的,與生俱來的,就是性。性,就是天性。萬事萬物都有性,人有人性,牛有牛性,馬有馬性,花有花性,草有草性,就是“基因”吧,有這基因,長出來就這樣。無機物,銅、鐵、水、木,也有它的物理性質、化學性質,都是性。是同類,則性相同或相近,都差不多。


    那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還是無善無惡,還是有善有惡,後世觀點比較多。孔子沒有討論這個問題,看起來他也沒有關注這個問題。後來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告子說無善無惡,揚子說有善有惡。最後孟子的思想成了主流,《三字經》裏就有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我們罵一個人,罵得最狠的,就是罵他“沒人性!”,而一個壞人,如果發現他有一點善意善行,就說:“還算有人性。”可見我們都是認同人性本善的。


    但人性有一個特點,就是後天的習染,跟什麽人在一起,就容易變成什麽人。這就有了孟母三遷的故事。《三字經》一開頭就說這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


    孟子小的時候,父親早逝。孟子和母親住在墓地旁邊。孟子就和鄰居的小孩一起學著大人跪拜、哭號的樣子,玩起辦理喪事的遊戲。孟母皺起眉頭:“這個地方不適合我的孩子居住!”就帶著孟子搬到集市。孟子又和鄰居的小孩,學起商人做生意的事。孟母趕緊搬家,到了一個屠場附近,這次,孟子又學起屠夫宰殺豬羊。孟母再搬家,最後搬到一個學校附近。每月初一,官員到文廟,行禮跪拜,互相禮貌相待,孟子見了之後都學習記住。孟母很滿意說:“這才是我兒子應該住的地方呀!”


    孔子和曆代儒家都反複強調要交友,交益友,不要交損友,這個“習相遠”,不是小孩子才會跑偏,才會學壞,才會走遠,成年人也一樣,跟什麽人在一起多了,就會變成什麽人。


    不過,有兩種人不容易改變——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上知(智)和下愚這兩種人,你是習染不了他的,他改不了!


    什麽樣的人是上知呢,就是生而知之者。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這樣的人不會改變,學不壞,因為他稍微一偏離自己的標準,馬上就不安,就不得勁,自動就調整回來。這樣的人,不移,你想讓他幹點壞事,比登天還難。


    孔子前麵說了,生而知之為上,困而學之為次。困,就是愚。但是還有困而不學的,這就是“下愚”了。我們多次說過,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隻要是知道該學習,然後去學習,之後做到了,結果都是一樣的,都是好同學!那真正的“下愚”,不是智商不夠,是他拒絕學習,那就改變不了,進步不了!他可能智商還特別特別的高,一些亡國之君,比如商紂王,比如隋煬帝楊廣,都是雄才大略,文武雙全,超級有才的,但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他的智慧之高,足以拒絕你的諫勸;他的口才之好,足以把他幹的壞事全說成正能量。這都是我們現在還經常能看到的,身邊都有的人。原話出自《史記?殷本紀》,是說紂王的,放在楊廣身上也合適:“帝紂資辯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


    下愚不是智商低,是不學習。


    孔子和公山弗擾的故事:孔子的理想國


    原文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華杉詳解


    孔子的弟子子遊,名偃,在武城做城宰。孔子到武城,聽到到處都是琴瑟歌詠之聲,孔子非常高興,莞爾而笑,說:“嘿嘿,這詩書禮樂治國,一個小小的武城,子遊也弄得跟真事兒似的!這是殺雞焉用牛刀麽。”


    子遊年輕,是個實在人,不知道老師這話是這麽意思,老師怎麽教的,我就怎麽做,我錯了麽?他又羞又急,說:“以前跟老師學習,老師說:‘君子學道有得,則有愛民之心;小人學道有得,則規矩本分,能聽從領導。’武城雖小,我也不能輕視這鄉下人,就不教他們詩書禮樂啊。”


    孔子知道子遊誤會了,趕緊把大家召攏來現場講評:“同學們!子遊說得對!我剛才跟他開玩笑的!”


    原文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華杉詳解


    公山弗擾,又名公山不狃,跟陽虎一樣,是季氏家臣。季氏很器重他,派他做費城城宰,但是後來,他和季氏的矛盾卻越來越深,終於和陽虎聯手作亂,反叛季氏,這一段,《史記?孔子世家》裏有記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於季氏,因陽虎為亂,欲廢三桓之適,更立其庶孳陽虎素所善者,遂執季桓子。桓子詐之,得脫。定公九年,陽虎不勝,奔於齊。是時孔子年五十。


    陽虎失敗流亡國外,公山弗擾卻沒事,因為他把持費城,手裏還有實力,相當於半獨立王國。前麵陽虎不是召孔子,孔子沒去嗎?這之後,公山弗擾也派人來請孔子,到費城去幫他。《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孔子這時候已經五十多歲了,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鑽研了大半生,就沒機會施展。看這公山弗擾,經曆了陽虎之亂,還是巋然不動。孔子便動了心,想去費城應聘。


    子路是個直腸子,聽說老師居然想去幫公山弗擾,驚得下巴差點沒掉地下,直接就質問老師:“咱們是窮途末路沒地方去了嗎?公山弗擾那裏也去?”


    孔子說:“來召我的人,難道就沒有打算嗎?或許他誌向遠大呢!如果真能用我的主張,我就要他成為東周!”


    這一句“吾其為東周乎!”不好說怎麽解!一般解成在東方複興周朝的禮治,因為費城是魯國,是在東方,把費城治理成一個小小的周禮的理想國。但是再往下一步,就是行王道,天下歸心,一統天下了。


    孔子居然想去輔佐公山弗擾這個亂臣賊子!這沒法解釋!後儒很多替孔子開脫,說公山弗擾反的是季桓子,不是魯君,孔子是要輔佐他匡扶公室。這開脫有點多餘,孔子不是說了嗎,誰能說今天的費城,就不是當年周文王周武王的小小豐鎬呢?這話說得很直接了,這就是孔子的政治抱負,隻是他一生都沒有找到一個值得輔佐的人。孔子要恢複的是周禮,天子是姓周還是姓李,他可不在乎。


    不過,孔子最終還是沒有去,因為知道公山弗擾不是周文王,不是什麽靠譜的人,子路的意見是對的。孔子也不過念叨念叨,舒緩一下情緒罷了。


    過了四年,孔子成為魯國大司寇,並“攝相事”,也就是代執政季桓子處理國政。他開始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個重要的動作,就是“隳三都”。所謂“三都”,是指季孫氏的費邑(今山東費縣)、叔孫氏的郈邑(今山東東平)、孟孫氏的成邑(今山東寧陽)。要把他們的城牆撤毀,以免他們據城反叛。孔子“隳三都”的目的,是抑私家、強公室。叔孫氏、季孫氏吃盡了邑宰叛亂的苦頭,也支持孔子的這一主張,郈邑被順利地拆毀;隳費時,卻遭到了公山不狃的頑強抵抗。當季桓子率領大軍前來隳費時,公山不狃則帶領費人避實就虛,直搗魯國都城曲阜,身為大司寇的孔子,沉著冷靜,率兵反擊,擊敗費人,公山不狃逃到齊國,費邑終於被拆毀。


    如何落實領導者的“仁”


    原文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華杉詳解


    子張問孔子,怎麽才能做到仁。孔子說,能做到以下五個方麵,就算是仁了:


    第一是“恭”,不管對誰都恭恭敬敬。這個,在冉雍向孔子問仁時,孔子第一句也是一樣,他說:“出門如見大賓。”隻要一出門,不管看見誰,都像看見貴賓一樣。這個覺得很難做到嗎?習慣了自然就這樣,現在我們去日本旅遊,看見每個人都客客氣氣彬彬有禮,不停地鞠躬,這就是儒家文化,恭敬,出門如見大賓。


    現在咱們這個社會呢,相反,老人倒地沒人扶,任何一個人,隻要還有一丁點惻隱之心,怎麽可能不扶呢?有原因的,因為那老人家可能是碰瓷訛你的。這叫什麽呢?這不是儒家之道,是兵家之道,是將道。那老人家,是兵不厭詐。過路的人呢,是“出門如見敵”——這是吳起兵法裏講的將道——你要假設所有人都是敵人。經過幾十年擦亮眼睛抓階級敵人的教育,個個都出門如見敵了,還得過幾十年才能恢複正常。


    “恭”,對誰都恭恭敬敬,恭則不侮,就不會被人侮辱。平時有人對我們惡語相向,對我們不友好,往往是因為我們之前某一次對他不恭敬。咱們自己沒注意,別人可是記下了。對在自己下位的人,也要恭敬。總之你不尊重人,別人也就不尊重你。對任何人,都要謙恭,都要敬。夾起尾巴做人,聽起來好像難聽,但起碼比翹起尾巴做人好聽多了。


    張居正說:“誠能恭以持己,則在下的人自然畏憚,尊仰而無敢侮慢矣。”比如我們在一起說話,提起別的人,不管什麽人,我們都很恭敬,這叫人前人後都恭敬,那你的下屬對他也會恭敬。你若很輕慢,大家自然都變得輕慢了。


    總結一下四個恭敬:出門如見大賓,見到誰就對誰恭敬;對上級恭敬;對下級恭敬;在和你談話提到別的人時也要言語恭敬。


    第二是“寬”,寬厚,寬則得眾。對人不能太苛刻,太苛刻了人待不住。要允許人犯錯誤,甚至要鼓勵人犯錯誤。否則一方麵誰都不願意跟你幹,跟你的人也盡量什麽都不幹,因為不幹就不會犯錯,不犯錯就不會受懲罰啊。所以鼓勵犯錯誤,才能鼓勵幹活。


    現在日本企業的管理,更是鼓勵、甚至獎勵人暴露自己的錯誤,因為錯誤是資產,你把錯誤暴露出來,一方麵可以得到及時糾正,防止錯誤往下發展擴大;另一方麵,其他同事也可以得到提醒和學習,防止再犯同樣的錯誤。寬厚的管理思想,背後也是儒家的精神。


    反過來,你如果很嚴厲很苛刻,人人都怕你,誰犯了錯他都掩藏起來,最後就積累成大災難!本質在這兒啊!


    第三是“信”。言行一於誠信,則人人都依靠我而無所疑慮。上級對我——信則人任焉——覺得我辦事信實、牢靠,願意把工作任務交辦給我,我不就有上進機會了嗎。下級對我呢,忠心不貳,因為他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用操心,全力以赴跟我幹就行。西點軍校對將道有一條要求:“心裏始終裝著對方的利益,並且有能力讓對方知道這一點。”心裏始終裝著對方的利益,就是孔子說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是誠。有能力讓對方知道這一點呢,就是信。


    誠信誠信,就是我誠你信。


    我心裏誠,至誠,至誠無息,時間長了,人人對我都信。客戶個個放心大膽把單子給我,員工人人死心塌地給我幹活,這就是誠信的結果。如果你的公司還沒到這個境界,原因隻有一個——你還不夠誠信。


    第四是“敏”,行事勤敏快當,麻溜兒的!敏則有功,張居正說:“行事勤敏快當,則所為無不成就而動必有功矣。”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立功是第一,是基礎,得幹出點事來,大家才服你。


    第五是“惠”,惠澤、恩惠,人要大方,要肯給別人錢。摳摳索索的,成不了大器。很多人都這樣,什麽都肯給,就是不肯給錢。殊不知這世界的大多數事兒,都是錢的事兒。孔子治國,叫來之、富之、教之,來了第一件事先讓大家富起來,再說高大上的教化什麽的。有人說:“這不是錢的事兒,這是感情。”你就知道了,他肯付出感情,不肯付出錢,錢對於他來說,比感情重要得多!把錢給了,再談感情,這就是仁了。


    “惠則足以使人”,惠澤他人,就能驅使他人。張居正說:“憫人饑寒,憫人勞苦,而恩惠及人,則感吾之恩者莫不盡心竭力,樂為我用矣,又豈不足以使人乎?”要讓大家跟你幹,先把錢拿出來分。兵法講將道也是一樣,智信仁勇嚴,最後還有一條,分錢,最肯分戰利品的,最能打勝仗。


    原文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


    華杉詳解


    佛肸(bi xi),是晉國大夫趙簡子的家臣,為中牟宰,“佛肸以中牟畔”,他也是據城自守,反叛趙氏,和前麵說的陽虎、公山弗擾,是一路貨色。他也來召孔子。孔子呢,又動了心,想去應聘。直接站出來反對,並且指責老師的,又是著名直腸子子路。子路說:“我之前親耳聽老師您說過,‘親身做了壞事的人那裏,君子是不會去的。’現在佛肸據城反叛,你居然要去跟他!這是哪一出啊?”


    孔子回答說:“是!我是說過這話。但是,進到染缸裏,有被染黑的,也有不被染黑的。你沒聽說過嗎?有堅硬的東西,怎麽磨也磨不壞。有潔白的東西,怎麽染也染不黑。他壞不壞,黑不黑,我去了不是被他染黑,是要教化他,把他變白!我難道是個匏瓜嗎?隻是掛在那裏,不給人吃?”


    “匏瓜”,是一種葫蘆狀的植物,比葫蘆大,味苦,不能吃,一般是老熟後剖成兩半做瓢。所以孔子說掛在那裏不給人吃。我可以給魯君吃,可以給季氏吃,可以給陽虎吃,可以給公山弗擾吃,也可以給佛肸吃!


    說歸說,孔子最後也沒去,原因不用說,佛肸不靠譜。


    不過,孔子竟然想去跟佛肸,後儒也各種解釋質疑開脫,其實沒什麽,我們前麵在公山弗擾那裏講了,孔子其實無所謂誰是天子,誰能匡扶天下,誰就是天子。也無所謂誰實力大小,孟子在王霸之爭裏講了,霸道需要實力,有多大實力,就霸多大天下。王道不需要,因為王道不是以勢壓人,是修養自己,感化天下,所以商湯以七十裏小國起家,周文王也不過一百裏的地盤而已。所以孔子說公山弗擾若真是文王,費城地盤也夠了!


    不過,孔子雖然連公山弗擾、佛肸這些小角色都想試一試,但後來衛靈公給他六萬石俸祿,卻把他供起來,不執行他的主張的時候,他還是棄之若敝屣。


    孔子要的不是利祿,是救天下,至於誰能做他恢複周禮的真命天子,他根本無所謂。這就是真孔子。


    孔子版六榮六恥:歸根結底,都是以不學習為恥


    原文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華杉詳解


    這是孔子版“六榮六恥”,六種美德,六種弊病,專門針對子路說的。


    孔子把子路叫過來,直呼其名:“仲由!你聽說過六言六蔽嗎?”“六言”,就是六種說法,六種美德,下麵講到的:仁、智、信、直、勇、剛。“六蔽”,就是在這六種美德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握不住本質,掌握不了尺度,造成的六種弊病。


    有一種好處,就相應有一種弊病。如果隻是愛那美德,想要踐行之,卻不認真學習,深明其理,則把握不了,就沒了好處,全是毛病。


    子路說:“沒聽說過啊!”


    孔子說,“居”,就是坐下。“過來坐好!我告訴你!”這是鄭重其事、嚴肅認真、專門強調、開小灶、針對性地教導子路。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如果愛仁德,卻不愛學習,那弊病就是被人愚弄。朱熹說,是“可陷可罔之類”,別人會挖坑給你跳。這個,《孫子兵法》講將道,也有類似說法:


    故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


    將領有五種危險,隻知道硬拚,不怕死的,就有被殺的危險。


    貪生怕死,一定要求生的,就有被俘虜的危險。


    性情急躁,容易衝動的,就有被侮辱的危險,本來不該出戰的,對方送女人衣服給你,說你膽小鬼,就被激將法激出來,出戰了,敗了。


    廉潔愛好自己名聲的,別人拿謠言往你身上潑髒水,你就“以死明誌”了,正中他人下懷。


    仁愛人民的,別人把老百姓驅趕在戰陣之前,你不忍心開槍,就被人打敗了,那人民你也保護不了。


    所以儒家講中庸之道,叫“無過不及”,沒有過分的地方,也沒有沒做到的地方,這就是精確到極致,像形容一個美女的身材一樣,多一分則太肥,少一分則太瘦。這是一輩子的學習修養功夫,持續改善,無限趨近,沒有止境。


    “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愛智慧,卻不深入學習,就會變成耍聰明,變得輕浮放蕩。這個“蕩”,怎麽解呢,錢穆說,是“放而無歸,窮高極遠而不知所止”,你太好學了,世上就沒有你不想學的,見什麽學什麽,沒目標,沒方向,沒深度,就入了莊子批評的“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以有涯的生命追求無涯的知識,非把自己掛掉不可!學習首要是立誌,你的誌向是什麽,就專注深入地學習什麽,最重要的學習,就是學習自己每天做的事,日用常行,凡事徹底,不斷地求深求精,那才是真學習,否則,就是放蕩地亂學習。


    “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賊”,是傷害於物,傷害自己。你誠實守信,卻沒有學懂誠實守信的本質道理,就會被人利用,反而害了自己。前麵講過孔子在蒲遇險的故事,蒲人圍攻孔子,孔子的弟子們也很能打,蒲人害怕了,和孔子講和,簽訂盟約,說你隻要不去衛國,我們就放你走。孔子馬上就簽字。離開蒲國呢,直接就奔衛國去了。子貢問:“盟約可以不遵守嗎?”孔子說:“要挾之下定的盟約,上天是不聽的,不算數!”


    有沒有那種死守信的人呢?有啊!莊子講過一個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與一個姑娘約會,約在一個橋下相會。姑娘沒有來,上遊下雨,河水暴漲,尾生想,約的是橋下,不是橋上,他就抱著橋柱子不上來,結果給淹死了。


    “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直”,是美德,說你這個人很直!屬於誇獎。但是過了分,就成了“絞”,尖刻。比如有人說話,先申明:“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哈!”接下來的話,基本上就是準備惡語傷人了。還有葉公好龍的葉公,給孔子講那個父親偷羊兒子舉報的故事,這兒子就太直了,把自己的父親給“絞”了。


    “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愛勇敢,卻不愛學習,那就會作亂闖禍。


    “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愛剛強,卻不愛學習,那弊病就是膽大妄為。


    愚信,再加上剛勇,最是害人,戰國時那些遊俠刺客,不就是為了報答一個你瞧得起我,就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了嗎?


    這就是孔子版六榮六恥:以仁為榮,以愚為恥;以智為榮,以蕩為恥;以信為榮,以賊為恥;以直為榮,以絞為恥;以勇為榮,以亂為恥;以剛為榮,以狂為恥。


    歸根結底,都是以不學習為恥。子路最是追求上進,也愛學習,但總是學不到本質,孔子反反複複耳提麵命,他還是沒學到老師真傳,最後死於衛國之亂,就死在老師反複教訓他的毛病上,死在愚,死在賊,死在亂,死在狂。這是性格使然。性格不容易改,不過曾國藩說:“唯有讀書能改人之性。”這麽說,子路還是書讀得不夠。


    讀《詩》的好處:心平氣和,有了說話的藝術


    原文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華杉詳解


    孔子對大家說,同學們為什麽不學習《詩經》呐?學習了《詩經》,就可以興,可以觀。“興”,是詩經“賦比興”的興。“賦”,平鋪直敘,鋪陳、排比,相當於現在的排比修辭方法。“比”,比喻,相當於現在的比喻修辭方法。“興”,托物起興,先言他物,然後借以聯想,引出詩人所要表達的事物、思想、感情,相當於現在的象征修辭方法。觀,是觀察力。經常讀《詩經》,就學會了觀察事物,托物起興。


    “可以群,可以怨。”“群”,是合群。《詩經》陶冶人的情操,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不管你做到多大事業、多高位置,也能跟大家和和融融,讓人如沐春風。


    “怨”,是諷刺。我們總會對別人有些意見,有意見,就要說出來,人性的弱點,輕薄妒忌之心常有,說出話來酸溜溜的,出語傷人。學了《詩經》,性格好了,心平氣和,真對人有意見,也有托物比興,諷諫之道,不直接說出來,又能讓人明白,容易接受。


    有了這樣的說話藝術,近可以事奉父親,遠可以事奉君王。


    最後還有一個好處呢,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因為《詩經》裏的詩句,都是從隨時看到的草木鳥獸托物比興,比如《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在這首詩裏就學會了關雎(魚鷹)和荇菜(黃花兒菜)的名字。我們平時出去溜達,看見樹木花草,叫不上名字,飛過一隻鳥,叫不出名字,嚴重的,發展到五穀不分——孔子就被農民罵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稻、黍、稷、麥、菽分不出來,其實他老人家能認識的草木鳥獸比那農民多多了。


    治國的起點是婚姻


    原文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與!”


    華杉詳解


    孔子對兒子伯魚說,你學習《周南》《召南》了嗎?如果不學習《周南》《召南》,人生就好像麵對著牆壁站著罷了!


    正牆麵而立,是什麽狀態呢?朱熹說:“至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見,一步不可行。”就在你眼前,但是你看不見;路就在腳下,但是你走不出去。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路不走,就是看不到、聽不懂,偏偏往那斷蹊僻徑去行,這種狀態啊,我們經常有,或者看到別人有。最顯而易見的,往往就是最難發現的,你看他想東想西,左顧右盼,真不知道他在想啥。孔子說,這都是因為沒有學習《周南》《召南》。


    《周南》《召南》,是《詩經》國風的頭兩篇,分別是周公和召公治下兩個地區的詩歌,內容主要是男女情愛、夫婦人倫、修身齊家之事。前麵說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周南》的第一首。


    漢儒馬融說:“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綱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為,如向牆而立。”淑女配君子,是人生的開始,也是王道教化的起點。


    《漢書?匡衡傳》:“家室之道修,則天下之道得。”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


    《後漢書?荀爽傳》說:“臣聞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有禮儀。禮儀備,則人知所厝(cuo)矣。夫婦,人倫之始,王化之端。”


    《毛詩傳》解讀《關雎》說:“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


    所以三綱五常,夫婦為三綱之首,沒夫婦,就沒家庭,沒家庭,就沒國家。《周南》《召南》就講夫婦之道為王化之始,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治國平天下,先得齊家,要齊家,先得有家,要有家,先得結婚,要結婚,先得談戀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詩經》第一首,治國平天下的起始原點。


    講到“三綱五常”了,是不是感覺到一個“封建糟粕”的魔鬼一下子豎在眼前,真是麵牆而立了,轉身就要走!這是從五四運動以來,對儒家思想的批判,給大家造成的印象。


    錢穆說,我們對曆史,對先人的思想,要懷有一種溫情和敬意,不要自以為現代人比古人懂得多。現在,我們就懷著溫情和敬意再學習一下三綱五常,三千年的思想,它有價值的我們吸取,所謂“糟粕”的我們不管它就是了。


    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仁、義、禮、智、信。五常好像沒有什麽好反對的吧,現在的社會問題,都是不仁、不義、無禮、無智、無信。


    說說三綱吧,簡單地說,下級要服從上級,兒子聽從父親,妻子要順從丈夫。就這麽簡單。


    三綱,就是以不鬥爭為綱,和諧有序。你不能反對“下級要服從上級”,最多討論一下上級是怎麽產生的,是世襲的?是選舉的?那是第二個層麵的問題。你看那好萊塢電影,也沒有人不聽總統的;公司裏也沒有誰不聽老板的。總有一個做決定的人,否則全亂套了。


    至於兒子要不要聽父親的,反正小時候得聽,長大了至少要孝要敬。《聖經》裏十誡,也有一條是孝敬父母。


    妻子是不是要順從丈夫,這個問題現在比較“複雜”。儒家講夫婦有別,男女不一樣,這個問題我不講了。不過,美國是1920年才給予婦女選舉權,英國在1918年給30歲以上婦女選舉權。而就在1905年,英國還將兩位主張女權的人投進監獄。在夫為妻綱這個問題上,其他文明比中國過分多了。中國古代女權不如男權,但是有個至高無上的“母權”,媽媽的權力不得了!


    治國靠禮樂,企業管理靠禮樂,家庭和睦靠禮樂,犯罪團夥,也靠禮樂


    原文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


    華杉詳解


    “玉帛”,化幹戈為玉帛的玉帛,“玉”,是玉器,“帛”,是白色的絲巾,古代諸侯會盟,相互贈送的禮器。今天藏族、蒙古族迎接客人,獻上一條哈達,就是當年的帛,這是一種禮儀,表示尊敬。禮失求諸野,曆史學家可以考證一下,獻哈達,恐怕不是“少數民族風俗”,就是從中原傳過去的,一直保留下來。


    孔子說,禮呀!禮呀!難道就是玉帛這些禮器嗎?樂啊!樂啊!難道就是鍾鼓這些樂器嗎?


    張居正說,禮,無論是用於祭祀神明,還是上下交往,心裏都先得有個恭敬,然後才有那禮儀。如果心中沒有敬,都是虛禮,有什麽意義?樂,是用於修養品德,和諧社會,心裏顯得有個心平氣和、欣喜歡愛,如果心裏沒有那感情,沒有那心情,叮叮咚咚鍾鼓敲一通,不過是虛有其器而已。所以先王以禮樂教天下,是本於和諧敬愛的實德,儀文節奏,都是發自內心。如果心裏沒有,隻是虛文,就沒有意義了。


    朱熹說:“敬而將之以玉帛,則為禮;和而發之以鍾鼓,則為樂。遺其本而專事其末,則豈禮樂之謂哉?”


    程頤說:“禮隻是一個序,樂隻是一個和。隻此兩字,含蓄多少義理!天下無一物無禮樂。且如置此兩椅,一不正,便是無序。無序便乖,乖便不和。又如盜賊至為不道,然亦有禮樂。蓋必有總屬,必相聽順,乃能為盜。不然,則叛亂無統,不能一日相聚為盜也。禮樂無處無之,學者需要識得。”


    程頤的講解,比朱熹、張居正更深了一層,禮儀的本質是尊敬,尊敬的本質是次序,就像擺兩把椅子,一把沒擺正,就是不正,就是無序,無序便是乖張,乖張便是不和。強盜是最壞的,但是犯罪團夥也有禮樂。因為總得有個頭目,下級要服從上級,才能組織起來去打家劫舍,否則,一天也幹不了。所以如果你放蕩不羈,不願意遵守社會秩序,不願意守規矩,要上山加入山大王的團夥,你會發現那山寨的規矩,比村裏大多了。


    世上無一物無禮樂,治國靠禮樂,企業管理靠禮樂,家庭和睦靠禮樂,犯罪團夥,也靠禮樂。


    表裏如一,知行合一


    原文


    子曰:“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yu)之盜也與!”


    華杉詳解


    “窬”,上麵一個穴,下麵一個俞。“俞”有捷徑的意思,如逾越。“穿窬”,就是在牆上穿個洞,還在上古時期,黃帝的法律就有一條:“壁壘已定,穿窬不繇(you,同‘由’)路,是謂奸人,奸人者殺。”


    孔子說,色厲內荏,就是小人,在各種小人中,譬如哪一種呢?就譬如在人家牆上穿洞去偷東西的小偷。


    張居正說,看其外貌,威嚴猛厲,似乎是很有原則,很有操守,絕不妥協苟且,毅然有作為的人。而實際呢,內心非常軟弱,見利而動,見害而懼,一點誌氣都沒有,根本做不出什麽剛強果敢之事。


    “色厲內荏”,是竊取他人的尊敬,但心裏非常緊張,過不了硬,怕被人拆穿,越怕被人拆穿,就裝得越剛猛。就像那小偷,晚上偷人東西,白天就加倍地假裝良善之人。色厲內荏的人為什麽像小偷呢,等事到臨頭必須要承擔的時候,你看他崩潰得稀裏嘩啦的,就跟小偷被人抓了現行一樣,啥都不顧了。這事到臨頭,什麽事呢?譬如張居正說的,見利而動,見到了利益,他舍不得放棄那利益,渴望得到那利益,以前的威嚴剛猛突然煙消雲散,就像小偷被抓住,馬上跟你跪下來:大哥!您說怎麽著?怎麽著都行!一秒鍾的事兒,前後反差之大,把人都嚇著了。


    反過來,君子應該外圓內方,表裏如一。不做偽君子,不扮道德模範,不時刻擺出一副一身正氣、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嚇唬人。但是,原則非常堅守,他的底線,你肯定過不去。


    原文


    子曰:“鄉願,德之賊也。”


    華杉詳解


    什麽叫鄉願,如果所有人都說他好,所有人都喜歡他,那就是孔子最最痛恨的人——鄉願。鄉願,就是好好先生,到什麽山唱什麽歌,見什麽人說什麽話,跟誰都親熱,跟誰都立場觀點一致。因為人們的立場觀點是不一致的,如果他跟誰都一致,那他一定是兩麵三刀,欺騙了其中一些人,或者欺騙了所有人。


    一個正常人,他總是要表達自己的主張,順著自己的心意,找到自己的同類,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而如果一個人,他對誰都附和,對誰都取悅,跟誰都一致,他圖什麽呢?他肯定有所圖,無非是欺世盜名謀利。


    前麵《子路》篇說過: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鄉裏人都喜歡他,如何?不怎麽樣!


    鄉裏人都厭惡他,如何?不怎麽樣!


    不如鄉裏的好人都喜歡他,鄉裏的壞人都厭惡他。


    一個人,他應該立場堅定,形象鮮明,表裏如一,一以貫之,始終不變,這樣,與我誌同道合者,我們一起來!與我道不同者,我們敬而遠之,這才叫個人。見誰都想取悅,或者色厲內荏,隻要有利益他就能妥協,那是小偷,是騙子。孔子說,德之賊也,那是賊。


    原文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華杉詳解


    塗,同“途”,道聽途說。


    這裏的道聽途說,和我們現在說的道聽途說,有點小區別,中間有個“而”字,“道聽而途說”的本意,比你想象的深刻一萬倍,說的是我們學習的大毛病。


    我們現在講道聽途說,是指沒有根據的傳聞。而孔子在這裏講的道聽途說呢,不是講新聞消息,是講學問道理。重點是:


    知行合一與口耳之學的重大區別。


    為己之學與為人之學的重大區別。


    很多人每天修的都是“口耳之學”,口耳之學,是入之於耳,馬上出之於口,沒經過大腦,也沒有走心,更沒有踐行,沒有知行合一。


    《荀子?勸學》:“小人之學耳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


    小時候老師批評我們記不住老師教的東西,說你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啊!荀子說這個呢,是剛從耳朵進,馬上從嘴巴出,就在腮幫子上走了四寸,哪能學到東西呢?


    這就是道聽而途說,在道上聽到的,還在道上就說出去了。


    噫?他著什麽急呢?


    著急,非常著急!剛剛“得一善言”,馬上就要說出去,說出去的目的,是為了讓人知道我有學問哪!甚至要搶版權,讓大家以為這話是我說的!


    你看在微博微信上,把別人的話拷貝下來,把別人的名字抹去,假裝是他說的,去欺世盜名,這就是道聽途說。


    不道聽而途說,該怎樣呢?


    道聽,就是得一善言,聽到一句有益的話,張居正說,就該“存之於心,身體而力行之,以求實德於己”。得一善言,默記於心,仔細咀嚼體會,然後身體力行,知行合一,“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算是學到了。如果道聽途說,剛剛路上聽到,還在路上馬上就說出去了,就等於把這句話丟棄在路上了。所以孔子說:“德之棄也!”


    清儒金蘭生編述《格言聯璧》:“古之學者得一善言,附於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悅人。”這也是“為己之學”和“為人之學”的區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是求自己知,自己知行合一,對自己有益;為人,是求別人知,要別人知道我有學問。


    “道聽而途說”的本意,不是指傳播沒有根據的小道消息。是指當你在路上聽到一句善言,沒有帶回家仔細體會、學習、踐行,而是為了虛榮,為了顯擺自己學問,還在路上就急吼吼說給別人聽,就等於把這句善言丟棄在路上了。


    一個求實學,一個求虛榮。


    真本事方能有底氣


    原文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華杉詳解


    鄭玄注解說,無所不至,就是邪媚無所不為,沒有他幹不出來的。


    孔子說:“那種鄙夫,你難道能跟他一起共事嗎?當他沒有得到的時候,生怕得不著。挖空心思得到了,又怕失去。一旦怕失去,那就什麽都幹得出來了。”


    得到什麽呢?得到位置,得到金錢,或者我們現在,得到一個客戶。劉寶楠講解說,沒得到的時候,想方設法要得到,竭盡攀援幹進之術。得到了之後呢,就想固其祿位,而不敢正言直諫,以取媚人主,招權納賄,以深病民。


    這樣的情況,現在太普遍了。那怕領導的,怕客戶的,他怕什麽呢?怕的不是那人,也不是怕自己沒做好對不起他,是怕失去自己的祿位或利益。這一怕失去,就成了巧言佞舌的鄙夫了。


    荀子說:“小人者,其未得也,則憂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樂也。”所以患得患失,一定會得焦慮症。


    宋儒靳裁之說:“士之品大概有三:誌於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誌於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誌於富貴而已者,則亦無所不至矣。”


    誌向,一切的關鍵在於誌向!有誌於道德,比如王陽明,年輕時就立誌做聖人,所以當他第一次科舉落第的時候,他說:“我不以不得第為恥,我以不得第而動心為恥。”沒考上,他不動心,為什麽不動心?因為隻是功名受點挫折,沒影響他的誌向啊,下回再來就是,所以沒什麽好動心的。


    有誌於功名的人呢,他就想幹成某件事,實現某種抱負,一時掙不掙錢,他不動心,這樣的人,專注於自己的事業,不會隨波逐流,天天跟人“談項目”,找什麽地方回報高。你跟他講什麽“機會”,他都不愛聽,因為“機會”跟他沒關係,他有自己的事要幹,全部時間投進去都不夠,哪顧得上其他什麽“機會”!


    最後是所謂有誌於富貴的人,什麽來錢就幹什麽,這就是鄙夫了。不過,有誌於富貴,基本上富貴不了,如果都是鄙夫成功,這世界就不科學了。


    《論語正義》裏,劉寶楠引用了他的伯父五河君的話:“自色厲而內荏至鄙夫,凡四章,語義大略相同。皆言中不足而外有餘,蓋貌似有德而色厲,而陰實小人而內荏;貌似好學則道聽,而中無所守故途說。是故居則為鄉願,出則為鄙夫,欺世盜名之徒,其害可勝言哉。”


    這個總結到位,前麵四章,講了“四大敗德”:色厲內荏、鄉願、道聽途說、患得患失,四大敗德,一個原因——外強中幹——外表強壯,內心空虛。一句話——沒本事。真人真心真本事,沒有真本事,又患得患失,就拿不出真心,做不了真人。


    大道至簡至正的真理,就是我們不思考時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


    原文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華杉詳解


    “疾”,是病,朱熹注:“氣失其平則為疾,故氣稟之偏者亦謂之疾。”儒家講中庸之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人要心平氣和。心不平,氣不和,就是偏了,偏執,就是疾。


    孔子說,古人有三種毛病,今天的人,連這三種毛病也走樣了。


    哪三種毛病呢?第一種是“狂”。“狂”,是誌願太高的人。古代的狂者,他立大誌,說大話,銳意進取,不拘小節,不過是肆意直言而已。今天的狂者呢,就流於放蕩無忌了,完全沒規矩。


    第二種是“矜”,矜持。古人的矜持呢,不過是棱角分明,讓人難以親近而已。“廉”,就是棱角。今天矜持的人呢,那是逞其剛狠之氣,動則惱羞成怒,無理取鬧,一股忿戾之氣。


    第三種是“愚”,資質愚鈍,暗昧不明,他不懂啊。但是古代的愚者呢,他還直率,任性率直,徑行自遂。今天的愚者,自己蠢,還想欺詐別人,不可救藥。


    “狂而肆,矜而廉,愚而直”,氣質雖然偏了,本真未失,沒有邪念。如果肆變為蕩,廉變為忿戾,直變為詐,那就是壞人了。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華杉詳解


    這個前麵《學而》篇有,講過了,這裏屬於重出。


    原文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華杉詳解


    孔子說,我痛恨紫色奪去了紅色的光彩和地位,痛恨鄭國的淫樂擾亂了雅樂,痛恨利口巧言傾覆了國家!


    紅色本是最尊貴的顏色,但是紫色一出,因為它的豔麗足以悅人之目,人們都以紫為高貴,紅色反而成了“土氣”“俗氣”了。


    孔子說這個,還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裏。因為從事品牌設計工作,我碰到過若幹次,客戶不願意用紅色,尤其不願意用100%紅色,一定要加15%黑,覺得這樣才“高貴”。我多次糾正過這個問題,有的糾正成功了,有的沒糾正成功。今天要說說這事,背後很本質的道理。


    品牌的色彩,國家的色彩,一定是正色、純色,才能曆久彌新,才能跨越時間,能適應所有人,一用雜色,就時尚了,一時尚,時間就短,適應人群就小,沒有規模感,沒有莊嚴,經不起時間考驗。


    用色,也是大道至正,大道至簡,要做大品牌,大國氣派,就要大眾化。


    我知道,一說“大眾化”,又有人不同意了,因為不願意對號入座,不願意做“大眾”的一員,要與眾不同,要跟大家不一樣,要“上檔次”,病根就在這兒。


    範祖禹注解說:“天下之理,正而勝者常少,不正而勝者常多。聖人所以惡之也。”這句話,太深刻了。任何時代,都是群魔亂舞,歪理邪說,旁門左道,總能令人趨之若鶩,因為新奇啊!而正理呢,太簡單了,太樸實了,太“土”了,顯不出我的品位,反而被拋棄了。所以得正理的人少,得歪理的人多。得正理的時候少,得歪理的時候多,這是人性的弱點。


    接著說紫色,春秋時候,齊桓公和魯桓公都喜歡穿紫色,所以齊魯兩國,紫色就流行起來。紫色高貴,不僅因為它的瑰麗,而且因為它的工藝,確實貴,昂貴,一般人穿不起。所以說這個人可以“衣紫”,那就是說你富貴了。紅色呢,滿大街都是,便宜,所以都不願意穿紅色了。


    那麽,三千年下來,到底紅色是主流,還是紫色是主流呢?說說審美問題,到底是紅色美,還是紫色美呢?說說“檔次”問題,到底是紅色檔次高呢,還是紫色檔次高呢?每個人都知道,紅色檔次高!否則,那開年會的時候,個個都係一條紅圍巾,從來沒有通知統一係紫色圍巾的。


    什麽叫大道至簡至正的真理,就是我們不思考時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所以王陽明說要致良知,隻要你不想那麽多,人人都會!


    紫色蓋過紅色,鄭聲蓋過雅樂,都是比方,重點說第三個,巧言令色,蓋過了直言正理,那巧言令色,就是紫色,就是鄭聲,足以傾覆國家,這就是孔子深惡痛絕的。今天大家癡狂去追的一些“大師”,一些課程,講所謂哲學,能把儒釋道跟生物學,還加上量子力學都講到一塊兒的;講創業學,成功學,每個星期都能說出10億美金故事的,都是紫色,都是鄭聲,都是利口巧言。傾覆國家談不上,但是能擾亂人的思想,讓人不能專注於踏踏實實的事業。


    孔子說話微言大義,要靠自己去悟


    原文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華杉詳解


    孔子說:“我不想說話了!”


    子貢說:“老師您不說,弟子們如何傳述呢?”


    孔子說:“天何曾說些什麽呢?四季照樣運行,百物照樣生長,在那四季運行,百物生長中,你自己去學,自己去悟,何曾需要天說什麽呢?”


    孔子為什麽不想說話了?兩個原因,一是說不清,二是說了效用不大。


    說不清,說出來就是錯,說出來就是殘缺,你說不透,說不全。前麵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語言傳達,語言本身隻占25%,語境占75%。而在孔子,在中國的話語習慣裏,語言可能隻占10%,語境占90%。孔子對所有問題的回答,都是因材施教,根據對方的情況,來選擇回答的角度和內容。這些回答,被記錄下來,再斷章取義,換到別的語境中去,意思全變了。


    所謂“中國沒有真正的哲學”,就是中國人的話語習慣,沒有擠幹語境水分,隻留下精確定義的習慣。我們看西方哲學家的書,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從不同角度講一個問題,翻了十幾頁還在講那一句話,囉嗦到讓人受不了!他在做什麽呢,他在窮盡一切語境,把所有他的話可能覆蓋到的語境角落,全部清掃幹淨,給你留下精確的定義。


    中國文化沒有這個習慣,都是微言大義,自己去悟。當然,大多數人都悟不到,悟到的人也悟不全。以至於過了兩千年之後,總有人會說:“兩千年來,懂孔子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孔子,一個是我。”那不懂的人呢,又會輕視他的價值,說不過是些格言和道德教訓,算什麽思想哦!


    語言本身也有局限性,所以心學,陸九淵,王陽明,就跟禪宗一樣,不立文字。不立文字,說歸說,王陽明的弟子們還是給他記述了一本《傳習錄》,陸九淵呢,他的所有書信都被後人收集起來,照樣有《陸九淵集》。禪宗說不立文字,那書店裏禪宗的書,還是浩如煙海。正如子貢說的,老師您不說,學生們怎麽記述呢?學生學習,總得靠學習筆記呀!


    第二個不想說話的原因,是說了效用也不大。你看那子路,對老師最是忠心耿耿,能為老師赴湯蹈火,比親兒子還親!他對老師的學問,也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學習,那是認真得一塌糊塗,傳播老師的思想,絕對是不遺餘力!但是!他按老師說的做了嗎?他若真知道老師在說什麽,並且學到了,按老師說的去做,按老師專門針對性地說給他聽,特別輔導他的道理去做,他就絕對不會死於非命。子路的學習,也是“道聽而途說”,隻不過,他是在課堂上聽,在課堂外說,老師的思想,入於他的耳,出於他的口,就是沒進到他的腦子,知行合一落實到他的行動。


    孔子看這一個個的熊樣,情緒也有點低落,都不想說話了。我不說話,你們自己觀察行不?你看那上天,也沒見他說話,四季運行,百物生長,不也運行得很好嗎?


    不行,當然不行,還得說,苦口婆心地說。孔子說不說話了,也是說說罷了。


    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原文


    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


    華杉詳解


    孺悲,是魯國人,《禮記?雜記》有記載:“恤由之喪,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學士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孺悲曾經奉魯哀公之命,來向孔子學習士的喪禮禮儀規範,並且書寫傳下來,所以孺悲也算是孔子的學生。


    這裏記載的孔子不見他,大概是另一次,他不知道怎麽的把孔子得罪了。他來求見,在門口等著。門人進來通報,孔子說:“跟他說,我生病了,不見。”將命者,傳話的人,剛出孔子的房門,還沒走到大門口給孺悲回話呢,孔子就把瑟拿過來,鼓瑟高歌,故意讓外麵的孺悲聽見。


    孺悲聽見孔子在裏麵唱歌,又聽到門人傳話,老師生病了,不見!他就知道老師沒病,是故意不見他。一來呢,他不用再來問老師病好沒有,好了也不見;二來呢,老師有意這麽刺激他,他要好好想想,自己什麽地方做得不對,讓老師這麽生氣。


    孟子說:“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教育的方法很多,我不屑於教他,拒絕教他,對他也是一種教誨。


    這或許也是孔子教誨孺悲的方式吧!


    原文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華杉詳解


    宰我,又名宰予,問老師:“父母去世,守喪三年,這規矩時間也太長了吧?君子如果三年不去習禮,那禮一定廢掉了。三年不去演奏音樂,那音樂也失傳了。陳穀吃完了,新穀又已登場。打火用的燧木又經過了一個輪回,是不是守喪一年就可以了吧?”


    鑽燧改火,古代鑽木取火,被鑽的木,四季品種不同,《周書?月令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槽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一個輪回,鑽燧改火,就是一年過去了。


    孔子反問宰我:“父母死了,還不到三年,你便吃米飯,穿錦衣,你心安嗎?”


    宰我說:“心安啊,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安。”


    孔子很生氣,說:“心安,你就去幹吧!君子居喪,吃美味不曉得甘甜,聽音樂不覺得快樂,住在家裏不覺得舒適,才不這樣幹。你如果覺得心安,你就去幹吧!”


    宰我退了出去,孔子還在生氣:“宰予真是不仁不義!你生下來三年,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三年之喪,是全天下的規矩,宰予小時候,難道他父母沒有抱他三年嗎?”


    這是三年之喪的儀式原理,因為我們生下來,父母抱了我們三年,所以父母去世,我們要守喪三年。守喪三年的規矩很大,吃什麽,穿什麽,住在哪裏,都有嚴格規定,特別是三年不能工作。所以古代官員,一旦父母去世,必須丁憂回家,三年不能出來做官。但是,很多名臣也做不到,比如張居正、曾國藩,都是皇上下旨“奪情”,不是他不守,是國家需要他,皇上不要他守。


    原文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華杉詳解


    孔子說:“整天吃飽了飯,什麽也不幹,這樣不行呀!不是有下棋的遊戲嗎?下下棋也好呀!總比閑著好!”


    哎呀!這話從小對我影響太大了!“你下下棋也好嘛!怎麽在那兒發呆!”這話就像小時候我爸爸在說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學校裏也掛著標語“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從小就被教育要緊張起來,不能虛度光陰,一分一秒都要利用起來,要麽工作,要麽學習。如果是在玩,那也是在體育活動——鍛煉身體,或者是下棋——有益智力,旅遊——開闊視野,聽音樂——陶冶情操,總之都是服務於工作學習的,不是“純玩”。


    成年之後,這根弦還緊繃著,如果哪天歪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就有罪惡感——哎呀!我怎麽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啊?要麽找找有什麽工作幹,要麽看書學習呀!


    周圍這樣的朋友也不少,別說飽食終日,很多朋友,每頓飯都要安排一起吃飯的對象,吃飯不是為了吃飯,還是為了談工作!如果實在沒有工作談,就看能不能談出點工作來!中國這樣的人太多了,就是勤奮,勤奮,再勤奮!


    現在我不太聽孔老師這句話了,我想多一點“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日子,以前一分鍾不工作,不學習,就覺得空虛,現在覺得自己缺的就是空,就是虛。以前一天沒幹活就有罪惡感,現在一天不幹活就覺得自己賺到了——不過好像沒有一天不幹活的時候——肚子也要空一點,虛一點,不要飽食。


    半飽終日,無所用心,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怨氣比毒氣還可怕,人在毒氣室裏,是窒息而死;在怨氣室裏,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華杉詳解


    子路問孔子:“君子崇尚勇敢嗎?”


    孔子說:“君子崇尚的是義,義所當為則必為,刀山火海也不避;義所不當為則必不為,萬鍾千駟也不被誘惑;這才是天下之大勇。如果隻是逞血氣之勇,沒有義的裁度權衡,若是在上位的君子,就會犯上作亂;若是在下位的小人,就會奪殺為盜。”


    什麽是勇敢?《禮記?聘義》下了明確的定義:


    有行之謂有義,有義之謂勇敢。故所貴於勇敢者,貴其能以立義也;所貴於立義者,貴其有行也;所貴於有行者,貴其行禮也。故所貴於勇敢者,貴其敢行禮義也。故勇敢強有力者,天下無事則用之於禮義,天下有事則用之於戰勝。用之於戰勝則無敵,用之於禮義則順治。外無敵,內順治,此之謂盛德。故聖王之貴勇敢、強有力如此也。勇敢、強有力而不用之於禮義、戰勝,而用之於爭鬥,則謂之亂人。刑罰行於國,所誅者亂人也。如此,則民順治而國安也。


    原文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


    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


    曰:“賜也亦有惡乎?”


    “惡徼(jiǎo)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華杉詳解


    子貢問老師:“君子也有他厭惡的人嗎?”


    孔子說,有啊!當然有!以下四種人,是君子所厭惡的:


    第一種,是專門喜歡揚人之惡,說別人這樣不對、那樣不好的,沒有仁厚之意。


    這第一種,就一竿子把我們大家都打著了,俗話說,誰在人後不說人,我們都太喜歡說別人壞話了。脫口而出,除了髒話,就是說別人壞話,嚴以律人,寬以待己,說別人的不是,幾乎成了一種“養生之道”,這樣不好,自己要認識到,注意克製,別說別人壞話。


    第二種,是在下位,老是說上級壞話的。


    噢,又是說壞話。為什麽不能在背後說上級壞話呢?因為你在人家手下做事,就要有忠敬之心,要麽你就走,別在那兒幹。既然要幹,就要忠敬。什麽是忠呢,領導有錯誤,你的責任就是當麵給他指出來。有人說怕領導,不敢說。怕的是領導嗎?非也!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利祿。如果不怕失去利祿,為了道義,“有行之謂有義,有義之謂勇敢。故所貴於勇敢者,貴其能以立義也;所貴於立義者,貴其有行也;所貴於有行者,貴其行禮也。故所貴於勇敢者,貴其敢行禮義也”。那我該說什麽就說什麽。能當麵說,就不用背後說。當麵說是忠,背後不說是敬,這就是忠敬。


    第三種,是強梁之人,好勇鬥狠,不知禮讓,以至於犯上作亂的。


    第四種,是執拗之人,臨事果敢,率意妄為,往往窒塞不通的。


    這四種,就是君子所厭惡的人。


    孔子接著反問子貢:“子貢啊,那你也有厭惡的人嗎?”


    子貢說:“有!我厭惡三種人。”


    第一種,是“徼以為知者”。“徼”,是抄襲,別人的話,你學習沒問題,引用也沒問題,你把他抄過來,但抄過來的時候,把別人的名字抹去,說成是你說的,假裝是你的智慧,這就是徼以為知者,是子貢最厭惡的第一種人。


    這樣的人,今天也比比皆是啊,在微博微信上,得一善言,把人家的名字抹去,假裝是自己說的,去欺世盜名,就是徼以為知的人。徼以為知的人,也是前麵批評過的“道聽而途說”的人,路上聽來的,沒有默記在心、踐行於身,馬上在路上就說出去給別人聽了,目的是虛榮,是讓別人認為他有智慧。


    第二種,是“不孫(遜)以為勇者”。剛愎之人,對人對事都不知敬畏,盛氣淩人,恃才傲物,而且多半是根本無才可恃,他也淩然傲人傲物,也不知道那傲的本錢在哪兒,自以為勇敢。


    第三種,是專好攻訐人的隱私,而自以為是直腸子。這是偏急之人,本無正直之心,就是惡人。


    張居正說,綜觀孔子、子貢所厭惡的七種人,他們的角度雖有不同,但總的說來,提倡的是忠順渾厚,厭惡的是輕薄強淩。


    原文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華杉詳解


    好吧,孔子這一句話,把天下女子全得罪了。我們來看看他說什麽,他要說的是什麽。


    孔子說,女人和小人是最難和他們相處的了。你和他(她)親近呢,他(她)就會無禮;你和他(她)疏遠呢,他就會生怨氣。


    學習要切己體察,我們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毛病,不要以為在說女子與小人,就和我沒關係,不是說我。


    親近之後就無禮,這個毛病我們很容易有。和在上位的人,親近之後,就放鬆了,就不注意保持距離,不注意遵守禮儀,這樣下去,人家就不舒服了,就容易被疏遠。


    我們實際生活中可能有這樣的經驗,我們和某個大人物坐在一起,比如吃飯,席間呢,可能有一個他的發小。我們對這個大人物呢,很尊敬,某總某領導的,叫得很有禮。這位發小呢,他就刻意親熱地叫領導的小名,顯示他和尊者的關係,和我們不同。這就是近之則不遜的小人了。


    這種毛病我們每個人都容易有,因為虛榮啊!


    許攸就是這麽死的。


    官渡之戰,許攸夜投曹營,給曹操提供了關鍵情報,並獻上偷襲烏巢之計,為曹操獲勝立下第一大功。但是,因為他和曹操是發小,人前人後老是叫曹操的小名阿瞞。其他將士越是尊敬曹丞相,把丞相當神一樣敬畏,他就越是親昵不遜,顯出自己和大家不同,最終觸怒了曹操被殺。


    這許攸,就是近之則不遜,難養了。


    近之則不遜的人,必然遠之則怨。稍微疏遠一點,怨氣騰騰,比殺氣還厲害。所謂近之則不足,遠之則怨無已。而怨氣,確實是女人的天性。女人要修身齊家,首先就要修怨氣。怨氣讓人窒息,一個房間裏,如果有一個人的怨氣,就比毒氣室還可怕,人在毒氣室裏,是窒息而死;在怨氣室裏,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


    華杉詳解


    孔子說,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還讓人厭惡,這輩子也就算是完了。因為四十歲,是人的黃金年齡,張居正說,是人“成德之時”,你的文治武功,道德文章,該成熟了。這時候還讓人厭惡,後半輩子也不好指望了。


    孔子用這句話,總結了前麵三段關於厭惡什麽人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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