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餘大法師嘛。”餘沉沉敲著木魚,黃銅色的木魚,鐺鐺鐺的聲音,聲色均勻,她微微閉著眼睛,額上有不知是汗珠還是雨天的濕氣,我站到她的身邊,手裏頭捏著香,看著她講,很顯然,她是沒有見到我進門。


    監寺靜靈等一幹僧眾都已離開,空曠的大雄寶殿裏麵就剩下腦袋上光禿禿的“儀清”法師。


    今天的廟會也落下了帷幕,來往的香客變得很稀疏,中間到中午的時候又下了一場大雨,來的人就更少,此時,下午三點多鍾,因為陰雨天氣,天好像比平日裏要黑得早,天光暗下來。


    她不再是那個調皮的女孩兒了,她真的入了佛門,真的剃了度,想想心裏頭就難受,從此,她就奉行慈悲心性,遠離外在喧囂,回到那種本真世界裏頭去,任你怎麽叫喚,她都很難走出來。


    “也好,也好。對她來說,也不妄是一處歸宿。”事實上,她出家不出家,出家,令我們這些人難以接受,不出家,在外麵的世界裏頭鬱鬱寡歡,反正就是不管怎麽樣都有一方麵要不自在,此番,倒是她自己清靜自在要更加真實一些。


    “施主。”這個稱呼幾乎已經是她的下意識,已形成自然習慣,施主,這兩個字,以她現有的身份來說,對誰都可以如此稱呼,直到微微一抬眼,見到是我,眼光漸開,刹那間,臉上冒出難堪來。


    微微動動她猩紅嘴唇,不知是怎麽一回事情,餘沉沉向來是沒有塗口紅習慣的,卻是那麽一種顏色,真是令人感到奇怪。


    不過,她依舊很漂亮,很美,雖說是講一個尼姑漂亮,即便隻是在心頭動了念頭,那也是一種褻瀆。


    可是,她水靈靈的眼睛,還是那麽動人,像是五更天上的星星,晶瑩光亮,晶瑩中帶淚。


    剛想蹲下身去,她停下來,伸出手來,擋住了我。“施主,請自重。”直覺得心頭一緊,倒退兩步,就要跌坐在地上,這一句話就像是從嘴裏長出的毒刺一般,令人膽寒,別說是先前的調侃,就連接下來說話都不知所措。


    她頭上的戒疤,湊近了看,就知道是新近的,還結著痂,隻是看見就會覺得疼。她低著頭,謙卑的對著佛像,就好像她麵對著的就是真的佛祖一樣。或許,在她眼裏,那就是真的佛祖。


    “你真的不用再來,我已安心在廟裏侍奉佛祖,不必掛念。”這就說是下定了決心,她從來沒有像這般篤定,這般毅然決然。


    “你疼嗎?”她低垂著頭,這時候,尤其是現在一幹僧眾都已褪去,就剩下我兩個人的時候,感覺越來越明顯和濃烈——她還是個女孩子,確切的說是個高中還沒念完的女生。


    一個女生下定決心將自己的頭發剃掉,該是出於何種何樣的勇氣。猶記得小時候,村裏時常有過來收長頭發的小商小販,很多家裏的女孩兒專門留了長頭發,聽到叫買聲,便在家裏用剪刀把頭發從發梢剪掉,送出去賣掉,換來的三五毛錢補貼家用。鄰家有漂亮姐姐,留著一頭著實令別的女孩兒豔羨的長發,終於在某一天在她母親的要挾下,忍痛剪掉,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一般。


    到現在的這個時間,隨著家庭經濟的改善,已然沒有說是售賣頭發的買賣,餘沉沉像其它女孩兒一樣,是十分看重自己的頭發的,即便是沒錢,她也要買好點兒的洗發水大打理頭發,著好像是她能為她的秀發做的唯一的事情,平日裏,她的書包裏都放著一把木梳子——那可能是她最精致的化妝用具了的。


    始終低著頭,光禿禿的頭頂,我寧願發動自己所有的想象力,將她的秀發複原。


    是不是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才會打心眼裏充滿遺憾?才恍然醒悟一般去後悔?那又有什麽用,往昔不可追,來者又不可知。


    目光呆滯,一如她低頭一樣篤定,除了大雄寶殿,一口氣才出出來一樣,天光清朗很多,烏雲散開來,天上露出它原來的白光,照在地上,不那麽渾濁,變得清晰明白。站在大雄寶殿前麵,能看到山門外的圓場上幾輛停著的私家車,從山門到大雄寶殿這段距離相當空曠,儀真拿著竹掃帚在一級一級的掃水,順手把風雨後留下來的樹葉和殘存的垃圾物什清掃了去。


    門口坐著那位“時尚大哥”,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背靠著門板上,嘴裏叼著煙,悠閑的抽著煙,好似這裏就是他家的大院,不是什麽大淨慈寺。


    “出來啦,說得怎麽樣?給了說法沒有?”他看著我憔悴的神色,煞有介事的說道。無奈隻好搖搖頭。


    “嗨!很正常,我看也是。”


    “你呢?你媳婦兒願意跟你回去麽?”他掐了煙頭,很快的擺擺頭,“沒救了,中了魔,我在這兒都等了人家五年啊,從我第一次決定來找回她,到今天為止已經五年啦,沒有任何效果,一開始說是被灌了迷魂藥,現在看來,任何迷魂藥也沒有這麽大的藥勁兒,這就是中了魔!”他吐了口唾沫。


    “這兒的監寺是你愛人?”


    “昂……昂。”他好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嘟著嘴巴,眯起眼睛來,點點頭,還別說,知錯的男人神情之間還透出幾分可愛出來。“原先是,後來這不把人給搞丟了麽?唉……”這歎氣聲被他拖得很長,好像由此造成的後果悲劇無窮無盡,“倒是等到後悔,就已經晚了,咯,這不就是在懺悔來了,可惜了了,人家出了家了,出家!你說她怎麽能出家呢,昂!”聽他的口氣,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最難辦的事情是如何挽回一個已經出了家的人一樣,除此以外的其它任何事在他都不在話下。


    “萬一……萬一不行,你就再找一個嘛,看起來,你也還年輕嘛,而且算得上有錢人。”


    “老弟,人也給我這麽說,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他們不明白,就好像是自己造孽似的,越不過她這一關,找了好些人,回過頭來,夫妻,還是原配的好,所以不管多久,我都等,至於到底要等多久,我也不知道,或許,今天回家之後,真就應了欣婉的話,不來了。”


    “按說不應該啊。”我上下打量著他,此話主要是指他的雍容富貴相,還有就是圓場上停著的豐田霸道,他聽懂了我所指。


    “哥告訴你,等你到了我這個階段,你就會發現什麽錢啊,名啊,利啊的,都他媽是浮雲,盡是虛的,什麽是真的?昂!一個是健康,另一個是歸宿。”由此,他照著這個思路逐條進行闡述。“身板兒一定要硬朗,你看我,要是個病秧子,自己都照顧不過來,怎麽還有精力上這兒來折騰,所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話絕對是真理,沒有好身體,什麽都是扯淡,這人呐,到了中年就有明顯的宿命感,撇開生死不談,終歸要找個歸宿的,不管那是什麽樣,總歸是要有的。”


    “是哈,你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


    “可不咋滴,老弟啊,我看得出來,你對人家是真心的,甚至我都覺得咱倆很相像,我們都在堅守,堅守著自己的愛情。”他接著點了一根煙,抽空遞過來一根給我,我推掉。


    “學生不讓抽煙。”


    他盯著我,微微皺皺眉頭,有點兒不屑我這樣說話一樣,“那學校還不讓學生談戀愛呐,你咋還攆人攆到這兒了呢!”尷尬又好笑,“聽哥的,抽一根,不礙事兒。”他叼著煙,“男人不抽煙,白在世上顛。”


    “不挺會的嘛,咋的大小夥子還不好意思,害上臊了還。”嘴裏吐出長長的煙圈,山門口的風一吹,便四散開來,“咱說道哪兒了?”他反問我,顯然,時尚大哥是一個健談的人,至少,吹牛的功夫一等一。


    “你說到愛情了。”我給他把話茬接上。


    “嗯嗯,對,愛情。哥承認,物質富裕,不瞞你老弟,家裏好幾套別墅,省城裏好幾套房子,名下的豪車好幾台,做生意都做出口的生意,人前人後,那足夠光鮮了,按說咱這種條件,不缺女人來愛的吧,可是,哥心裏麵還就是看不上外頭的庸脂俗粉,那些個女的,沒有哪一個入得了我的眼,偏偏就喜歡上了靜靈,你說怪不怪,我使勁兒的忘記,我越想忘記,可他娘的卻是越清楚,我叱吒半生,對欣婉這份情誼,現在成了……成了這個……這個……劫數,對,劫數。”他最後中肯的說道。


    “喜歡上出家人,算怎麽一回事兒嘛!和尚是超脫俗世的修行人,不興這一套。”他看起來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五年的時光,不論對誰來說,都足以證明這個人的真心。


    “那你呢,不也是在這兒同老哥作伴了。”一時間,我竟無言以對。我沒話說,他在一邊兒打起了哈哈,“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驕傲的看著我,對這句詩的引用頗為自豪。


    最後,天色漸晚,時尚大哥邀我乘他的車,他載我回學校,正好也順路。正當我們出了山門,往圓場上停車的地兒往下走的時候,一輛熟悉的黑色雪佛蘭在圓場上停下。


    從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後排座位上下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餘沉沉的母親李姑珍,先前下車的男人扶了她一把,從另外一邊的車門下來了副校長還有年級主任奎。


    這四個人,隻有最開始下車的男人,我比較模糊,肯定認識,但不記得在那裏見過,聯想到餘沉沉,茅塞頓開一般的想到鄭良這個人,因為許久沒有見過,由於相貌的改變,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他們,是衝著餘沉沉來的。


    儀真接待了他們這一行,而我就木在了山門前的階梯上,呆呆的,想到什麽,有很猶豫,吳大哥走在前麵,他走路很有富貴的氣質,步子很快,也很灑脫,很少回頭,爽爽快快的往前走,見我停下來,他回過身來,“怎麽了,老弟,是臨時有什麽事情嗎?”我揪著嘴巴朝前指指。


    吳大哥便折身回來,當然,在這之前,他是沿著我的指引看過去的。“怎麽?這些人你認識?”


    我點點頭。


    “來找你,還是找那小姑娘?”我說是找她的。並且告訴他讓他不必等我,先走,不要耽擱時間了。


    他給我說不著急,正好看看,他所說的看看,在他來說,純粹就是看熱鬧的,不過,倒也不讓人十分討厭。


    年級主任奎和副校長看了我一眼,嘴巴微動,我就意識到他們肯定是有話跟我說的。


    果不其然,年級主任奎腆著大肚子,“人在寺裏麵麽?”我有些怯懦的點點頭,李姑珍順著台階往上爬,她很有些吃力,一邊的鄭良的一直攙扶著她,副校長走到身邊,丟下讓我回去的話,說完便也跟了上去,吳大哥一一看著這些人往上去。


    他拽著我的衣角,扯了扯,“咱上去,看起來有戲。”說完我便跟他又回到寺院裏麵去。


    當此之時,大淨慈寺主持靜慈從大雄寶殿的後麵禪院裏麵走出來,真是奇怪,要說廟會不見她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靜靈會是這裏的主持。她們前後腳進了大雄寶殿。


    有種不好預感,裏麵就餘沉沉一個人,如果她現在還沒有離開的話。那大雄寶殿現時成了一座孤獨的城堡似的,“圍攻”的人很多,她一個人是守不住的。


    打算上前去,吳大哥拉住我,“看看再說。”說話之間,監寺靜靈為首的領著一幹僧眾進去,原先孤寂的大雄寶殿又熱鬧起來,連殿裏麵的燈火都已亮了起來。


    我和老吳站在僧人的後麵,細細的聽著她們說話,主要是副校長和鄭良說話,李姑珍在殿裏看到餘沉沉剃度模樣,身子骨一軟,癱坐在地上,隻顧著哭,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這樣做,是何居心我都了然於心,這個人,是一中的學生,尚在學校,不是你們宣傳的什麽活佛,不是具有什麽神通的人,這一點,大家都清楚,人就是人,把人隨便的打扮打扮,神話掉,你們這是在犯罪,搞明白一點。”副校長義正言辭,監寺在一邊似是若無其事,神情淡然的聽著她說話,倒是主持靜慈臉上有些掛不住。


    鄭良也擺明一個態度出來,同樣,他操著帶著官話意味的普通話,說了一大篇。本來按照這種像是談判的場景,現在該是寺裏頭的人講話,卻一時間鴉雀無聲,紛紛看著不緊不慢敲著木魚的儀清,任周邊如何嘈雜激烈,都無動於衷,仿佛她真的跟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裏頭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雪沉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篤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篤恨並收藏雪沉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