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項羽坑殺秦軍的同一個月,沛公率領楚軍進入鹹陽城,成為先入關中的楚國將領。


    等項羽領著六國聯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函穀關前時,發現函穀關關門緊閉,守軍奉沛公的命令,不準任何人入關。


    有人告訴項羽,說沛公已經先行入關,正在積極擴充隊伍,鞏固地盤,安撫關中百姓。


    最先抵達函穀關的是被項羽尊為亞父的範增。當他被堵在函穀關門前時,不由怒火中燒。他朝守關將領喊道:“沛公想造反嗎?”隨即火速將沛公封鎖函穀關的消息報給項羽。聽說沛公關閉函穀關,不讓自己的部隊進入,項羽勃然大怒,派遣英布率領大軍直撲函穀關。英布到了關前,二話不說,命令部隊收集幹柴,堆到函穀關的關門前,準備放火燒關門。


    守關的將領見到來的是楚國的大部隊,也擔心起衝突,於是打開關門,讓範增和英布率領的部隊進入關內。


    於是,六國聯軍從函穀關魚貫而入,沿著渭水邊的鹹陽直道遮天蔽日般地向鹹陽城進發,一直到戲水邊上的鴻門一帶駐紮下來。


    此時,項羽率領的四十萬六國聯軍,號稱百萬,分布在北臨渭水,南依驪山一帶,兵鋒直指沛公駐軍的霸上;而沛公有十萬大軍,號稱二十萬,把住由鴻門通往鹹陽的直道。


    兩軍對壘,大有互別苗頭的架勢。


    現在兩邊的主力部隊都是楚軍,按理說項羽和沛公曾經是密切合作的戰友,又都是楚王派出去攻打秦軍的同一個國家國軍隊。


    當初,項羽還吵吵嚷嚷的要楚王讓自己和沛公一起出征,說明兩人的關係還是相當融洽的。尤其沛公初征時,為解除彭城的威脅,確保項羽的北上救趙援軍後勤保障,還立下了汗馬功勞。在兩個不同的戰場上,彼此互動密切。


    此刻在鹹陽勝利會師,應該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但現在的情況非但沒有勝利會師的喜悅,反而出現劍拔弩張的勢頭。


    造成隔閡的無疑是楚懷王的那個許諾,“先入定關中者王之”。


    從沛公入關後的一係列舉措來看,特別是把住函穀關一事,鬧得項羽和六國聯軍都十分不愉快。沛公或許沒想到項羽的實力已經足夠強大,完全擺脫了楚懷王的束縛。他還沉浸在“關中王”的美夢中沒有醒悟過來。


    到了這個時候,兩邊其實都還沒有鬧掰,隻是有些“小誤會”。如果沛公識相一點,主動上門勞軍慰問,說明關閉函穀關是為了防止秦軍零星部隊的騷擾,而不是為了阻擋六國聯軍。打消項羽的誤會,憑借往日兩人之間的信任,項羽是不會有兵戎相見的念頭的。


    偏偏沛公的確有自己的想法,偏偏沛公的內部出了叛徒。


    於是,一出流傳了兩千多年,膾炙人口的宴會,就要上場了。


    (項伯星夜救張良)


    項羽駐軍鴻門,夜裏在營中設宴,犒勞將士。


    此刻,他尚不了解沛公的真實意圖,但亞父範增一直給項羽吹風。範增這個人年紀很大了,他七十歲才跟隨項梁,為項梁出謀劃策,項梁死後,他繼續輔佐項羽,深受項羽敬重。


    項羽還尊稱他為亞父,大概就是我們現在人說的幹爹吧。


    範增對沛公的能力和誌向很了解。當初項梁征集是否出兵援救齊國時,範增對沛公的發言記憶猶新。這絕對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特別是在函穀關前,範增被阻擋時,立馬對沛公起了疑心。


    範增對項羽說:“沛公在進入鹹陽之前,貪財好色。入關後,反而對珍寶財物一無所取,對於美女佳人也不感興趣。他的誌向在奪取天下,我已經派人私下觀察過他的風水,那是五彩繽紛、交錯成龍虎之勢。那是天子才有的氣象。所以必須在這個時候消滅他,絕不可以失掉這個大好時機。”


    但也有人覺得都是楚軍,目標是推翻暴秦,不該自己人打自己人。


    兩邊說的都有道理,項羽左右為難。


    項梁在的時候,沛公對項羽十分尊重,兩人配合默契,他覺得沛公是俠客般忠肝義膽型的人物。如今兩軍會師,雙方力量對比懸殊,他不相信沛公會心存對抗的念頭。所以,對如何處理沛公,項羽遲遲難以下決心。


    但不等項羽猶豫,有人送情報來了。


    來者是沛公手下的左司馬(掌管軍政相關事務的副官)曹無傷,他派使者前來傳遞機密情報。


    項羽立即將曹無傷的使者召入營帳內。此人見了項羽,便將沛公進入鹹陽後,封關自王,收買人心,排斥六國聯軍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項羽原來對沛公關閉函穀關一事心裏就很不痛快。被來者一番點撥,終於看清了沛公的嘴臉。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當即下令,明天一早,軍士們飽餐一頓,大軍開拔,準備發起對沛公的殲滅戰。


    沛公危險了。


    項羽作戰十分勇猛,手下幾員大將如英布、龍且、蒲將軍等都驍勇善戰。剛剛經曆過以少勝多、艱苦卓絕的惡戰,士氣高昂。


    反觀沛公,雖然先行入關,但大多是能打則打,不能打則繞的戰略,況且許多城池都是依計勸降所得,並未經曆多少惡戰。雙方要是打起來,傻瓜都知道誰會倒在灰塵中。這個觀點,在日後的楚漢相爭過程中,被不斷證實,說項羽是戰神,哪一點都沒有誇張的成份。


    這時,一個改變曆史進程的人物出現了。


    這個人便是項伯。


    項伯是項燕最小的兒子,項梁的弟弟,項羽的親叔父。


    項梁和項羽在會稽起義的時候,項伯在項氏老家同時號召了族群裏的年輕人,響應項梁起義。等項梁渡過長江後,項伯便帶領族人參加了項梁的隊伍,從此便一直留在項梁軍中協助項梁。一度官至楚國的國相令尹(楚國所設的最高官職)。


    項梁陣亡後,項伯變成了項氏家族的長者,也是項羽最值得信賴的至親長者。所以,不難理解為何他敢於提出不同意見,為何項羽對他不敢隨性動怒。


    項伯年輕的時候和項梁一樣,也是個浪蕩公子,混跡於江湖。有一次,項伯殺人,被官府通緝,他躲到了東海下邳(今屬江蘇睢寧)。


    下邳是個好地方,好在哪裏呢?它似乎是秦王朝的法外之地,躲避官府追殺的藏身之所。之前張良刺殺始皇帝未遂,也是逃到了下邳。或許,項伯逃至下邳就是上天安排讓他和張良相識的吧。


    項伯與張良在下邳避難時,同是淪落天涯的沒落貴族,又都是命案在身的朝廷欽犯。兩人有共同的誌向,相同的經曆,不免惺惺相惜,無話不說。


    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上次張良隨沛公投靠項梁的時候,久別重逢,張良建議恢複韓國的策略,項伯應該暗中幫了張良一把,否則,憑張良區區百來號人前來投靠,是無法引起項梁關注的,更談不上在項梁麵前露臉。


    有了這層生死之交的關係,項伯不忍心看到張良陪沛公殉葬。當晚,項伯帶著貼身隨從,縱馬來到沛公軍營,找到了張良。


    張良得知項伯來到自己營帳前,喜出望外。目前局勢不明朗,兩軍對壘,是戰是和,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這種情況下,項伯不期而至,張良能不高興嗎?


    誰知項伯一進營帳,拉起張良的手,轉身就走。他邊走邊說:“快快,跟我走,不然明天你就大禍臨頭了。”


    張良大吃一驚,他小心詢問道:“此話怎講?”


    項伯悄悄對張良說:“項王明日準備大舉進攻,沛公這點兵力無法抵擋,你趕緊跟我走,不要在這裏坐以待斃,白白丟失性命。”


    這事要是換成其他人,二話不說,一準跟著項伯逃命去了。


    但張良就是張良,他非常沉著、冷靜。一個人的素養、擔當往往隻有在最危急的時刻才能區別體現出來。


    張良沉吟了片刻,對項伯說:“我是韓國的臣子,受韓王之命,送沛公入關。本應當在使命完成後回去報韓王。但眼在即,情況緊急,我要是不辭而別,徑直逃亡而去,作為臣子是不義的行為,作為朋友則是失信的舉動。項伯兄的救命之恩,張良心領了,我現在必須稟報沛公再做決定。兄可在此稍等片刻,我速去速回。”


    不得不佩服張良的聰明才智。這番話說得非常得體,無懈可擊。首先,張良當麵表明,自己是韓國的臣子,不是沛公的部下,這就把自己劃線成了第三人,為後麵替沛公開脫確立了旁觀者的地位。其次,張良搬出了那個時期的士大夫最崇尚、最看重的忠誠義氣作為擋箭牌。


    你來救我是義氣,我通知沛公也是出於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生死都能置之度外,我去告知一下沛公,盡做朋友的義務。完成韓王交給的任務,是謂忠;危難之際不拋棄朋友,是謂義。


    項伯沒有反駁的理由,又不好離去,隻好同意在帳內等候。


    張良出了營帳,便飛快奔向沛公的營地。此時沛公還未就寢,見張良急匆匆地趕來,知道有大事發生。但聽到說明天早上項羽就要派大軍來攻打霸上,不由大驚失色。


    他大呼傳令兵,準備召集軍事會議,部署防守事宜以對抗項羽大軍的進攻。


    張良知道沛公此刻呼叫傳令兵的用意。他急忙拉著沛公的衣袖:“先別急,我問你幾個問題。”


    張良非常了解沛公,他關閉函穀關,雖然有據六國聯軍於關外,確保自己關中王的地位不被更改的用意,但絕無與聯軍大動幹戈的意思。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沛公與項羽都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爭爭權力、地位之類的事,斷不至發展到同室操戈。


    沛公急問張良:“事情如此緊急,你有什麽好辦法?”


    張良問沛公:“誰出的主意讓你關閉函穀關?”


    沛公歎了口氣:“一個姓解的臭小子。”


    張良又問:“你評估一下,你的軍隊能抵擋得了六國大軍嗎?”


    沛公沉默不語,他知道根本抵擋不住。思索了一會兒,沛公正式回答說:“當然擋不住,但現在該怎麽辦?”


    他又補充了一句:“楚王之前有約,難不成項羽要違背楚王許下的諾言。”


    沛公被這個想法給誤導了許久,以致屠刀就要架到脖子上了,還渾然不覺。


    張良得到回複後,果斷地對沛公說:“請讓我去對項伯表達你的誠意,就說沛公絕不敢背叛項王。”


    沛公猶豫了一下,問張良:“你怎麽會和項伯有這麽深的交情?”


    沛公畢竟是江湖上混過來的,生死存亡之際,項伯為何願意冒險前來援救張良,這裏麵大有文章。沛公的疑慮不無道理,隻是都命懸一線了,他還保持高度警惕,就連張良和項伯的底細都不放過。


    張良於是把自己和項伯之前的遭遇簡單對沛公做了介紹。


    沛公這下相信了,前腳還準備跟聯軍打一場硬仗,被張良一番引導,立馬改變了想法。他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追問道:“你們兩個誰大?”


    張良稱:“項伯比我年長。”


    沛公急忙對張良說:“你趕緊替我去把項伯請來,我要按照兄長的禮儀接待他。”


    這就是沛公的過人之處,當了多年遊俠,江湖那些套路被他運用得出神入化。


    當大爺或當孫子,全憑手中的實力。轉換過程既嫻熟、絲滑,又讓人覺得非常自然,不疑有他。


    張良見沛公瞬間轉變立場,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由衷欽佩沛公這一點,在任何危機麵前,沛公從來不會蠻幹,總是在危急關頭,尋找到正確的方向。


    事情緊急,張良二話不說,馬上回到自己的營房。


    項伯正焦急等待張良回來,以為立馬可以動身走了。沒想到張良見麵後一再表示,沛公盛情邀請他,要給項伯匯報工作,沛公再三說了,一定要和項伯敘敘舊。


    這個理由十分充分,當初沛公與項伯同在項梁手下,項伯位階遠在沛公之上,如果不是函穀關這場鬧劇,這友軍會師,作為下級官員,沛公給項伯匯報工作再正常不過了。項伯沒有拒絕的理由,隻好隨張良去了沛公的營帳。


    沛公的營帳早已備好了酒席,沛公以對待兄長的禮儀出帳迎接項伯,然後請項伯入座上位席,親自為項伯斟酒。


    都是友軍,雙方之間對話並無隔閡。沛公使出渾身解數,竭力討好項伯,席間賓主相談甚歡,回憶共事的那段美好時光。


    沛公投靠項梁時,迫切希望加入項氏集團的核心。對項梁、項伯以及項羽恭敬有加,這一點項伯早就看在眼裏,如今見沛公依然對自己這麽尊重,心中自然放下了成見。酒酣之際,項伯竟忘了來霸上營救張良的事了。


    沛公見項伯漸漸放鬆了警惕,於是趁熱打鐵,要與項伯結為兄弟,並約為兒女親家。


    沛公還信誓旦旦地對項伯說:“弟率楚軍入關之後,一點也不敢擅作主張。弟將官吏以及百姓數目,都登記、造冊、封存府庫,等待項將軍率軍前來。之所以派將士據守函穀關是為了嚴防盜賊出入作亂,並防止秦的散兵遊勇。”


    誤會的起因便是沛公封鎖函穀關,沛公“誠懇”地解釋了這麽做完全是治安的需要。並非拒項羽大軍於關外的意思。


    他見項伯沒有異議,舔著臉繼續說道:“弟日夜盼望著項將軍駕到,哪裏會有忤逆項將軍的意思啊。還望兄長,您把弟這些話,轉告項將軍,弟是絕對不敢背叛他的。”


    項伯見沛公一口一個弟自謙,誠意滿滿,於是滿口答應了沛公。他對沛公說:“你明天要趁早來給項王賠禮道歉。”


    沛公當即表示,明天一大早就會去鴻門對項將軍表示道歉之意。


    於是,項伯辭別沛公和張良。帶著醉意,連夜離開霸上返回鴻門。


    項伯回到鴻門,馬不停蹄立即見了項羽。他把自己去霸上救張良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項羽。


    這種事還隻能是項伯幹得出來,換成其他任何人,都會被當成叛徒或間諜處理。


    因項伯是項羽的至親長輩,相國級的人物,比範增更接近權力核心。況且項氏與沛公的關係曆來不錯。項羽對項伯意外之舉並不感到意外。其實他也很想知道,沛公究竟是不是真的變心了。項伯此行給了項羽一個了解沛公真實意圖的機會。很可惜,這個意圖被沛公成功地隱瞞了起來。


    項伯說:“如果不是沛公率先擊敗秦軍,你怎麽能輕鬆入關呢?如今沛公立下大功,卻要對他發動進攻,這是不義的行為,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善待他。”


    畢竟是自己的叔父,項羽聽了項伯的話,覺得項伯說的很有道理。他相信叔父考慮事情一定會從有利於自己的角度出發。


    對於沛公,項羽頗具好感,項伯的話讓他想起了往事的點點滴滴。我們現在常常誇讚某人,喜歡用“性情中人”來描述,項羽絕對配得上這個詞。他敢恨敢愛,恨起來,屠城、坑殺降卒,什麽糟心事都不眨眼;愛起來也是無原則的讓步,隨心所欲,予取予求。他甚至都不會像沛公那樣,問一問項伯,“你怎麽會和張良有這麽深的交情?”


    項羽回想起一年前和沛公共事的那段時間,救東阿、破成陽、戰雍丘、斬李由等,那時的沛公作為副將,聽命與自己,完美地執行作戰方案,配合度絲滑又緊湊。叔父項梁陣亡後,也是沛公陪在自己身旁。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是沛公幫助自己保存了楚軍的實力。這樣的人怎麽會背叛自己呢。況且沛公的俠客風範有目共睹,有可能是受亞父的影響,自己多心了吧。


    想到這裏,項羽點點頭,下令撤銷攻擊令,同意沛公明日前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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