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治者因之,承亂者革之,一定之論也。雖然,有病。所病者以愔愔之情繼治而偷,以悻悻之心懲亂而詖也。何也?聖人之仁天下也無已,而不能不有待焉。


    故以一日之治概之百年,而初終異理,必有以節宣焉。身可待,待之他日,身不可待,待之他人,而後各隨時而協於中。


    愔愔者曰:已治矣,毋庸革矣,而治者適以亂矣。暴君之賊天下也,不自一身而止,天下且化而相賊矣。上賊其下,下亦賊其上,上下交相賊,而暴君之所殘殺亦有所不容已。悻悻者曰:上之賊下如此其毒也,革其道惟恐不速,而亂又承所革者而起矣。


    明王之創製顯庸,審乎此,而天下蒙其安。


    舜之承堯,禹之承舜也,承治之極也,故曰“重華協於帝”,協雲者,同而無乎異也。“率百官若帝之初”,若雲者,順而無或逆也。然而舜、禹之善承之也,不愔愔然一因其故而偷以安也。舜甫受終而四凶誅,二十二人升,異以求同也。禹方陟後而並十二州以九,易與賢以與子,逆以得順也。夫乃以協以若而不忒。


    商之革夏,周之革殷,承亂者也。故曰“爰革夏正”,革者,無所因也。“乃反商政”,反者,無所仍也。然而湯、武未嚐疾勝國如仇仇,芟除其遺法而惟恐不盡,貿百姓眉睫之喜,奪之烈火而飲之冰,出之寒泉而附之爐也。則何也?承極重之勢,非一朝之可挽也。


    故夫紂之失民心者,民好生而死之,民生托於寬政而臨之以猛也,威殫刑淫而天下之心以失。


    夫然,將欲蕩滌煩冤,肉其已白之骨而與之更始,必且置刑殺於不試,乃以嫗孚天下而使即於康。


    乃命康叔以保彼東郊,育其僅存之孑黎而誥之曰“刑茲無赦,速由茲義率殺”;又曰“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又曰“肆往奸宄殺人曆人宥,肆亦見厥君事,戕敗人宥”,“曷以引養引恬”。〔解詳《稗疏》。〕


    嗚呼!聖人豈忍於毒痡之餘民哉?抑知脫烈火而引之冰,暍乃速斃;出寒泉而附之爐,肌以急裂也。


    善醫者有正治,有反治,有從治。徐燮其陰陽燥潤之宜而導之和,非但抑火以梔、芩,溫寒以薑、桂也。明王之善用其因革者,豈有一定之成法哉?利災以見德者,賈豎居贏之術也。富有天下而賈豎,則賈豎矣。


    矯枉而居功者,裏胥搏奸之能也。貴為天子而裏胥,則裏胥矣。明王居崇高以配天理民,建百世之治,承治不委,承亂不激,日移鬥傾而極星不動,烈日凍雨而青霄不改,天所不易,道莫之與易也。


    若漢高之革秦也,約法三章,秦民懷之矣。而終治天下者,酇侯之法,五刑具焉。使率三章之簡,以縱民之怙亂,一再傳而亂民競起,必且淫刑以救其弊,則前之悻悻革秦,利災以見德者,罔民而陷之辟矣。


    反極重以極輕,必反極輕以趨於重。然後知武王止殺之心,一日而慮及百年,咫尺以周知萬裏。無他,操大常而不鶩喜怒以為因革也。


    愚哉!弱宋之承五季也。天下則已如彼矣,石晉之割地未歸,亟撤兵權以弭陳橋之覆軌,是懼舟之欹重於左,而盡移載於西以取沈也。


    百官之因循未飭,而數農賞以懲趙村之已禍,是張毅鑒單豹之死而適以自亡也。威輕則賊義,恩濫則賊仁。求苟異於昏狂,而自趨於頹靡,卒至汴京、海上,拱手以授中夏於戎狄,而至今為梗。嗚呼!亦憯矣哉!


    故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一怒一祉之間,括九州,壹萬民,傳子孫,俟後聖,堯、舜有所不因,桀、紂有所不革,“會其有極,歸其有極”,顧不大與!五帝、三王、十四代之得失,類可知也。堯、舜有所不必因,桀、紂有所不可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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