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牧誓》見古之陳法焉;於《費誓》見古之軍令焉。夫兵戎之事大矣,不習而臨戎,弟子輿屍之凶也。


    然而三代之遺文,無多考見,則上不以教,下不以學,秘之也,慎之也,抑事簡而無容多為之計也。


    以此知世所傳太公《六韜》之書為戰國暴人之贗作,於尚父之世,無有以此言兵者也。於《牧》、《費之誓》,見其大略,皆涖戰之日,以警士卒,其先不以論議於帷幕、申飭於訓練者,何也?


    古之用兵,與後之用兵勢殊而道異。則以三代之軍製,驅束後世以摹仿者,隻以病國,而毒民必矣。


    言三代之軍製者,其大端曰寓兵於農。考於二書,則三代非兵其農也,其為兵也,猶然一農也,寓焉而已矣。


    牧誓曰:“不愆於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後世而以此戰也,我欲止齊,而人之弗止、弗齊也,將如之何?止於七步而不進,止於七伐而不殺,氣一息而不能再振也,將如之何?止齊於此,而旁出以相撓也,將如之何?


    蓋古之用兵者,以中國戰中國,以友邦戰友邦,以士大夫戰士大夫,即以農人戰農人。壤相接,人相往來,特從其國君之令以戰,而實其友朋姻亞也。故其戰也,亦農人之爭町畦而相詬,競雞犬而揮拳已耳,無一與一相當、生死不兩立之情也。馳驟控弦以決軍事之利鈍者,車中之甲士耳。步卒之屬,每乘七十二人,勇怯無擇,備什伍以防衝突,護車牛以供芻粟,治井灶以安壁壘而已矣。


    固農人服役之勞,非壯士折項陷胸之選也。


    迨及春秋之季,宋華、向之徒,夕宿宋公之守,晨趨華氏之軍,下弗仇,上弗誅也。足知三代之兵,非兵也,農之寓焉者也。故甸方八裏,旁加一裏,〔凡為裏者八。〕凡七十二井而出一乘之卒。是有田九百畝,〔當僅以後四百畝有奇。〕而一人為兵。征伐數起,民不橫死者,甲士之外,人皆知其農而非兵,不以俘馘為功也。於是步可有方,伐可有製,兩無重傷,示威而已。


    乃流及戰國,原丘甸以起甲兵,既無不兵之農。


    吳起、暴鳶、白起、尉繚之屬,以兵為教,以戰為學,以級為賞,以俘為功,一戰之捷,駢死者數十萬,蓋寓農之製未改,而淫殺之習已成。


    自列國交爭,以迄秦、漢之際,千載以下,遙聞而心悸。況自漢以降,以除大盜,以禦強夷者乎?如其可如《牧誓》之步伐止齊也,則農可兵也。既不能然,而驅耕夫於必死之地,徒以僨國。有人之心者,何忍而為此哉!


    《費誓》曰:“杜乃擭,敜乃阱,無敢傷牿,無敢有寇攘、逾垣牆、竊馬牛、誘臣妾,臣妾逋逃祗複之,我商賚汝。”


    則兵且防民之侵。兵防民之侵,則兵不侵民可知矣。兵不侵民,而民可侵兵,則民日遊於營壘之間,猶農之越陌度阡以相聞也。當其為兵,無改於其為農,抑可知矣。


    自後世言之,兵固不可為農,農固不可為兵也。兵而使為農,則愛惜情深,而兵之氣餒,故屯田而兵如無兵。農而使為兵,則坐食習成,而農之氣狂,故汰兵而必起為盜。無他,兵有不保之生,則無顧恤也。


    於是而善禦兵者,必懸不赦之刑,以擾民為大禁。


    古之用兵者,以義動,不以利興。其充卒伍於行間者,以役行,非以勇選。進而無死亡之害,則不怙死以淩人;退仍井裏之氓,則雖於役而不忘其故。君不以利為功,將不以勝奪利,則兵亦不以一籍戎行而視民為其刀俎魚肉。兵之情不囂,則農之氣亦靜。


    迨及春秋,館穀三日,遂詫以為大獲。芻槁糧糒,全家計於行陳之中,必無野掠以殘民,亦不因糧於敵國。養其誌於《采薇》、《采芑》之中,閑其情於藩舍蓋藏之計。故人胥可兵也,而願愨以馴良者,兵固可農也。


    侯國之有侵伐,率有事於比鄰,而無防邊久戍之勞。受命而討不庭,但令服罪而還師,又無追奔搗穴之事。


    文告先及,四野之人民入保,互相知而互相恤,井不堙而木不伐。今日之往而不彼侵,他日之來而不我傷。


    故《費誓》之動色相戒,但自謹司其牛馬臣妾,無殊乎主伯之告亞旅,以警穿窬於倉庾牢溷,而不以剽掠人民申驕橫之禁。如是以為兵,專靜淳龐之氣,不愆於素,無剽掠之利搖蕩其心而之於貪戾,則車還甲散,仍安其男耕女織之常,兵固可農也。


    後世之兵,與狡夷猾盜相逐於qian裏之外,輜重不相及,樵蘇不能給,禁令雖嚴而弗能止戢,克勝追奔,則馬仗、衣屨、布帛、金錢,狼戾惟其取。非分之獲既蕩其情,坐食之安又習於逸,使反隴畝以竭終歲之勞,而茹荼樗之苫能保其恒心服先疇者,百不得一也。如其可以《費誓》之軍令治軍也,則農可兵也。既不能然,而欲重農固本以防民之暴惰也,其敢輕用農民於戎馬之場哉?


    夫酌古今以定立國之規,非陳言之可試,久矣。三代之兵,可無兵也。一戰之勝,不足以興王;一戰之敗,禍不及於天下;故得以雍容詳謹之跬步為陳法,而怯懦之耕夫有以自全於爭哄之地。三代之兵,不以為兵也。


    一詞之失,而整旋以前;一桑之爭,而援枹以起。


    氣泄詞伸,而各安其生計。故得以謹守輜重,而自保為軍令,而於役之征夫,初不須有驕縱淫掠之憂。


    處今之世,用今之人,以保今之天下,可以其道而治軍乎?固不能矣。則農與兵之不可合也,久矣。


    以貿首爭衡之法教其農,而農不能勝,則積屍於原野,而天下無兵。以掠奪淫縱之令禁其兵,而兵固難戢,則人競於貪驕,而天下無農。


    無兵則夷狄日進,無農則盜賊日繁。善讀古人之書而推廣以論世,尚無以一曲之學禍天下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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