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慶略季孫之檟襄公四年


    蜂之方螫,而折棘以刺之;虎之方咥,而磨牙以噬之,未有不為天下笑者也。惡妄人之無禮,即以其無禮者而報之,妄人之喙乍塞,而天下後世相傳以為快,是豈足與籌當世之治亂者哉!


    季孫之薄定姒,目無襄公也。匠慶請櫬,而答之曰“略”,目無舉國之臣民也。匠慶因之以目無季孫,而伐其圃檟。彼固曰“略”,而我即以“略”用之,季孫雖席其螫咥之威,亦受製於倒持而箝其喙矣。


    左氏稱君子之言曰:“多行無禮必自及。”


    則固從旁鼓掌,而快其喙之乍塞也。國家不幸,值權奸之勢已成,鼓翼豎尾,飛揚驤步,而莫之製。然其始未嚐不有勁爽犯難之人,資一時之壯氣,起而挫之;乃所以挫之者又非其道也,則雖乍塞其喙,而莫懲其心。


    彼將曰:“所與我為難者,承吾之疏,師吾之智,而逞其一旦之心耳;此殆蔑足與較,亦姑聽其自已。若夫習/法守禮之士,動必慮其得失,謀必規其成敗,則固莫我如何也。”而益以目空在廷之眾,為無足與抗者矣。


    然則成奸人之惡而喪國家之氣者,莫此若也。淺心之流,猶從而豔稱之,惡知夫一棘之刺不足以中蜂,一齧之痛不足以傷虎乎!


    行無禮而必自及。善敗之報不爽者,天也。君子皇然奉天以治非禮者,固有道矣。正其本不爭其末,求諸己乃以加諸人;非道勿言也,非義勿行也;意有可快,不逞也,機有可乘,不用也。晶光皎日以臨之,而不窮之於幽隱,得則社稷之福也,不勝則亦以質鬼神、示天下後世而己終無尤。夫匠慶者,惡足以語此哉!


    吾特悲夫舉魯之無人,而抗季孫者僅一以妄治妄之匠慶也。尤虞夫後世之為君子者,不明於製小人之道,而獎少年銳進之士,越禮使氣以與小人爭,事必無成,而名節先為之玷也。孔北海而知義,當不獎誕媟之禰衡,以齒牙競曹操,而隻成其篡矣。


    穆薑論筮襄公九年


    知行難易之序,言學者聚訟而不已。夫道在天下者,可以意計推也;道在吾身者,不可以意計推也。然則訟知行難易之序者,殆以意計推度,而非其甘苦之已嚐,自取其身心而指數者乎?豈惟君子哉,雖不肖者且有其與知與行者矣。其與能者未與知也;而所未與知者,曲而不全,執而不通,信其必然而不喻其所以然也。


    乃其曲者則既知其一曲矣,其執也則終始知之矣,其必然也則亦曆曆不昧於己矣,心若見之,口不能宣之,雖不得曰與知,而亦非冥行之可不躓也。若夫其與知者而不與能,則終焉始焉,表焉裏焉,一若司庾之吏持籌委悉,而要不獲一粟之用也。


    夫以穆薑之不肖,且知四德之所凝,而自喻其所違之故,以窺見夫《易》之蘊,況其怙淫喜禍之不如穆薑者與!蓋知者象天,耳目之司也;能者象地,肢體之司也。


    耳目明而發之也不勞,不必心為之效,而固莫掩其暉曜;肢體鈍而運之也勞,苟非心為主於中,以馭氣而製形,則當其惰莫能以振,當其溢莫能以斂矣。匪振其惰,弗作也;匪斂其溢,弗成也,是以為善也如登。惰而畏振,順於所陷;溢而畏斂,逐於所歆,是以為惡也如崩。處如登如崩之勢,耳目之微,雖冏然不昧於當前,亦且如爝火之不能熯決水,坐視其潰而末如之何矣。


    是故事先之覺,不可恃也,當事而所覺之力漸微,雖不忘猶忘也;事後之悔,無可救也,悔之力隻以喪氣,後事踵起,仍不知悔者之何往,則亦終身咎而終身悔也。為功於人,而待人之加功者,其惟能乎!為善如登,而氣淩**仞,乃登之矣;為惡如崩,而力挽其奔車,乃弗崩矣。誠有事焉,則甘苦之際可以自程其難易,奚暇為之訟言哉?徒學焉而以知為獎,卑者為穆薑之慧,不救其淫;高者為浮屠之悟,隻增其妄,可弗戒諸!


    子西子產追盜襄公十年


    才掩性乎?才而掩性,必其性之不至者也,猶夫臣而掩君,必其君之不綱者也。性,君也;才,臣也。君臣一體,統於治國;性才一致,統於治身。臣受君之命,才稟性之能,一而不貳,統而不分。故人無性外之才,則未有自有之而自掩者也,所惡夫世之言才者舍性而獎才也。


    舍性而獎才,於是乎以性所統有之才,逮其成才而或離其性,才乃掩性而以其才鳴。夫雖其成才以往,才繁有能,要皆性之緒能也,可以為功於性而顯性之能,胡為乎使之相掩哉?責固不在才,而在性之不至,審矣。


    鄭子西聞其父之難,“不儆而出,屍而追盜”;子產聞其父之難,“為門者,庀群司,閉府庫,慎閉藏,完守備,成列而後出”。夫使有至性者設身以為二子處,其必為子西而不為子產,明矣。乃左氏之記子西曰:“臣妾多逃,器用多喪”,若將羨子產之裕於才而子西詘焉者。


    嗚呼!率是以獎才,而才之掩其性也,且將以賊性而有餘矣。親則其父也,變則俄頃而兵死也,仇則不反兵而鬥者也;發之暴,聞之遽,吾不知為子者心裂魂脫,血溢於咽,氣奔於仇者當如何以處此,而猶轉一念焉為臣妾器用計。使子產而洵然,將與商臣、劉劭之心無以別。天高地厚,抑孰有覆載之可容國僑也哉?


    夷考子產之生平,固非不肖如此之尤也。意者子產夙受父命,經紀家政,整飭庀具,號令之有恒,雖丁奇禍,而家有司夙戒有餘,各舉其職,則攻盜者有人,守室者有人,不俟教令之申儆而自相輻輳耳。是子產之才,原不以有餘而損性。且兵車十七乘成列而出,卒以殺尉止,殲其眾,則為功於子產之至性以盡孝子之職者,胥其才也。


    而無如不知性者之妄為傳聞,欲以獎子產之才而掩其性也。然則與不知性者而語才,才遂以為性之賊。


    故孟子曰:“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則才固有時而不善矣。“非才之罪”,豈非獎才之罪哉!


    雖然,以是而罪子產,則子產固不為傳聞之妄者代受其咎,而君子設身以處二子,則為子產終不如其為子西也。遲之須臾之頃,而至性即於此斷續矣。使子產聞聲而效死,有司者又何庀焉,雖有可恃,不若其無恃也。仇牧之鬥,段秀實之笏,智者不能為之慮,勇者不能為之援,至性孤行而天地為之動,不旋踵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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