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馬日磾、趙岐之和解關東也誰遣之?於時李傕、郭氾引兵向闕,種拂戰死,天子步出宣平門,王允、宋翼、王弘駢死闕下,宮門之外皆仇敵也,而暇念及於袁、劉、公孫不輯**裏之外邪?


    故知非獻帝遣之,傕、氾遣之也。關東諸將之起,以誅卓起。傕、氾,卓之部曲也,其引兵犯闕,以報卓之讐為辭,呂布東走,而傕、氾安能不憂誅卓之師浸加於己哉?欲求款於關東而恐其見拒,則姑以天子之詔為和解之迂說,亦其雖為卓報仇,而於關東則均為王臣,無異誌也,此不款和而妙為款和者也。


    劉表則自刺史而牧矣,曹操上書而優而使之歸矣,征朱儁為太仆矣,皆傕、氾以求免於關東之善術也。嗚呼!日磾、岐為漢之大臣,而受賊之羈絡以聽其頤指,其頑鄙而不知恥,亦至是哉!


    夫與賊同立於朝,所難者不能自拔耳。二子者,幸而得銜命以出,是溫嶠假手以圖王敦之機會也。紹、術、瓚、表雖懷異誌,而朱儁、曹操、劉虞、孫策,夫豈不可激厲入援以解天子之困厄。


    而命之曰和解,則以和解畢事,曾不知有問及中朝者,二子將何辭以答也?故遣日磾、岐者,傕、氾也;奔走於諸將之間,靦顏以嚅囁者,為傕、氾效也;為天下賤,不亦宜乎!


    九


    曹操父見殺而興兵報之,是也;阬殺男女數十萬人於泗水,徧屠城邑,則慘毒不仁,惡滔天矣。雖然,陶謙實有以致之也。謙別將掩襲曹嵩而殺之,謙可謝過曰不知,然使執殺嵩者歸之於操,使臠割而甘心焉,則操亦無名以逞。乃視嵩之死,若獵人之射麏,分食其肉而不問所從來,亦何以已暴人之怒哉?


    且操之擊謙也,以報私讐,而未嚐無可托之公義也。李傕、郭氾稱兵向闕,殺大臣,脅天子,人得而誅者也。謙首唱誅逆之謀,奉朱儁以伐逆而戴主,傕、氾以太仆餌儁,以牧餌謙,其力弱而畏我也可見矣。


    知其弱,懼其餌,儁雖誌義不終,而謙自可奮興以致討;乃聽王朗之謀,邀寵於賊臣,而受州牧之命,則欲辭黨逆之誅而無所逭;操執此以告天下,而天下孰為謙援者乎?蓋謙之為謙也,貪利賴寵,規眉睫而迷禍福者也。


    然則曹嵩之輜重,謙固垂涎而假手於別將耳。吮鋒端之蜜,禍及生靈者數十萬人,貪人之毒,可畏也夫!


    十


    國家積敗亡之道以底於亂,狡焉懷不軌之誌,思獵得之者眾矣,而尚有所忌也。


    天子不成乎其為君,大臣不成乎其為相,授天下以必不可支之形,而後不軌者公然軋奪無所忌。


    關東起兵以誅卓,而無效死以衛社稷之心,然固未敢逞其攘奪也。至於卓既伏誅,王允有專功之心,而不與關東共功名,可收以為用者勿能用,可製之不為賊者弗能製,而關東之心解矣。


    允以無輔而亡,李傕、郭氾以無憚而訌,允死,而天下之心遂為之裂盡。李、郭殺大臣,脅人主,關東疾視而不問,馬日磾、趙岐之庸鄙,受二凶之意旨以和解行,而實為逆賊結連衡之好,然後關東始堅信漢之必亡。於是而曹操上書之情,非複滎陽之誌矣。


    孫堅即不死,而不保其終,策以孤立之少年,走劉繇,逐王朗,殺許貢,跳躑於江東矣。張邈、陶謙、呂布、劉備互相攻而不戢矣。


    二袁之思移漢鼎以歸己,又顯著其跡矣。環視一獻帝而置之若存若亡之間,以無難紾其臂而奪之。嗚呼!遲之十餘年,而分崩之勢始成。天下何嚐亡漢,而漢自亡,尚孰與憐之,而興下泉苞稂之思者乎?


    王允非定亂之人也,馬日磾、趙岐,則手授天下於羣雄者也,漢之終亡,終於此也。


    十一


    亂天下者,托於名以逞其誌;故君子立誠以居正,而不競以名,則托於名者之偽露以敗,而君子伸。亂天下者,並其名而去之不忌,則能顧名以立事者,雖非其誠而誌欲伸,無可為名者,莫能勝也。


    管、蔡內挾孺子、外挾武庚以為名,非無名也,自不可敵周公之誠也。項羽立義帝而弑之,並其名而去之矣;漢高為帝發喪,名而已矣,而天下戴之以誅羽之不義。使義帝而存,漢高之能終事之也,吾不敢信,然而以討項羽則有餘。故胡氏曰:“與其名存而實亡,愈於名實之俱亡。”此三代以下之天下,名為之維持也大矣。


    袁紹不用沮授之策,聽淳於瓊而不迎天子於危困之中,授曰:“必有先之者。”而曹操果聽荀彧迎帝以製諸侯。夫無君之心,操非殊於紹也,而名在操,故操可以製紹,而紹不能勝操;操之勝也,名而已矣。


    雖然,名未易言也。名而可以徒假與,則紹亦何憚而不假?淳於瓊曰:“今迎天子,動則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故曹操遷許以後,外而袁紹恥太尉之命,內而孔融陳王畿之製,董承、劉備、伏完、金禕交起而思誅夷之;入見殿中,汗流浹背,以幾幸於免;與紹之恣睢河北唯意欲為而莫製者,難易之勢,相懸絕也。


    苟不恤其名,而唯利是圖,則淳於瓊之言,安知其不長於荀彧哉?假令衣帶詔行,曹操授首於董承、伏完、金禕之手,則授、或之謀,豈不適為瓊笑?


    而非然也,出天子於棘籬饑困之中,猶得奉宗廟者二十餘年,不但以折羣雄之僭,即忠義之士,懷憤欲起,而人情之去就,尚且疑且信而不決於從也。瓊之情唯利是圖,受天下之惡名而不恤,紹是之從,欲不亡也,得乎?


    名與利,相違者也;實與名,末相違而始相合也。舉世騖於名,而忠孝之誠薄;舉世趨於利以舍名,而君臣父子之秩敍,遂永絕於人心。故名者,延夫人未絕之秉彝於三代之下者也。夫子於衛輒父子之際,他務未遑,而必先正名,蓋有不得已焉耳。


    十二


    劉先主之刺豫州,因陶謙也;其兼領徐州,亦因陶謙也。二袁、曹操,皆受命於靈帝之末,呂布、劉表,亦拜爵王廷而出者,唯先主未受命也,而不得不因人以興。始因公孫瓚,繼因陶謙,周旋於兩不足有為者之左右,而名不登於天府,是以屢出而屢敗。


    孔北海知之已夙,而何為不颺於王廷?北海之疏也。敗於呂布而歸許,然後受命而作牧,望乃著於天下。以義揆之,則受陶謙之命兼領二州,其始不正,故終不足以動天下而興漢,亦始謀之不臧哉!


    及其為左將軍,受詔誅操而出奔,乃北奔於袁紹,托非其人矣,而非過也。何也?既已受命誅操,則許都之命製自操者,義不得而受也。結孫權而分荊,奪劉璋以收益,可以不受命矣;可不受命而製自己,故雖不足以興漢,而終奄有益州,以成鼎足之形。


    使其於陶謙授徐之日,早歸命宗邦,誅傕、氾以安獻帝,紹與操其孰能禦之?


    而計不及此,孔北海亦莫之讚焉,徒與袁術、呂布一彼一此,爭衡於徐、豫之間,惜哉!


    十三


    張巡守睢陽,食盡而食人,為天子守以抗逆賊,卒全江、淮千裏之命,君子猶或非之。臧洪怨袁紹之不救張超,困守孤城,殺愛妾以食將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為者哉?


    張邈兄弟黨呂布以奪曹操之兗州,於其時,天子方蒙塵而寄命於賊手,超無能恤,彼其於袁、曹均耳。洪以私恩為一曲之義,奮不顧身,而一郡之生齒為之並命,殆所謂任俠者與!於義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托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洪為之,巡效之而保其忠,於是而朱粲之徒相因以起。浸及末世,凶歲之頑民,至父子、兄弟、夫妻相噬而心不戚,而人之視蛇蛙也無以異,又何有於君臣之分義哉?


    若巡者,知不可守,自刎以徇城可也。若洪,則姑降紹焉,而未至喪其大節;憤興而憯毒,至不仁而何義之足雲?孟子曰:“仁義充塞,人將相食。”夫楊、墨固皆於道有所執者,孟子慮其將食人而亟拒之,臧洪之義,不足與於楊、墨,而禍烈焉。君子正其罪而誅之,豈或貸哉!


    十四


    董承潛召曹操入朝,操至而廷奏韓暹、楊奉之罪,誅罪賞功,矜褒死節,而漢粗安。惜哉,承之行此也晚,而王允失之於先也。


    當斯時也,漢之大臣,死亡已殆盡矣;天子徒步以奔,而威已殫矣;從官采梠餓死,而士大夫之氣已奪矣;故董昭謀遷帝於許,尚懼眾心之不厭,而卒無有一言相抗者。


    若當董卓初誅之日,廷猶有老成之臣,人猶堅戴漢之心,劉虜懷忠於北陲,孫堅立功於雒陽,相製相持,而允之忠勳非董承從亂之比,操亦何敢遽睥睨神器、效董卓之狂愚乎?


    王允坐失之,董承不得已而試為之;為之已晚,而無救於漢之亡,然而天下亦自此而粗定。觀於此而益為允惜,誠可惜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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